圖魯博羅特仍舊在派人找尋父親的下落,不過他并不是想去投奔,而是怕自己逃跑的方向會遭遇父親的兵馬,若被巴圖蒙克抓住,沒法交待,能避免碰面就盡量避免。此外就是如果查到巴圖蒙克重傷不起,他就可以堂而皇之收編汗部殘余兵馬,壯大己身。
不過就在圖魯博羅特左右搖擺,沒有最終下定決心西遷時,又發生一件讓他很不安的事情。
阿武祿逃走了。
“怎么看守人的?不是讓你們把她的營帳看守好么?”圖魯博羅特聞聽到這消息后火冒三丈,甚至有殺人的沖動。
負責看守阿武祿的衛兵顯得很冤枉:“大王子,那女人非常狡猾,我們喝的水里被人放了蒙汗藥,十多名士兵都昏倒了,還有人給她準備好了馬匹,等我們醒來人已經不見了……聽說這次有很多人跟她一起逃跑,至于她是怎么蠱惑人心的,我們也不知曉。”
圖魯博羅特這才意識到,可能是他之前在眾將領面前表現出西遷的意圖,讓軍中一部分人對他不滿,所以阿武祿才能找到機會帶動一些人潛逃。
旁邊一名將領建議:“大王子,昭使逃走至今不過一晚,我們去追趕的話應該很容易就追上。”
“這次她有防備,加之逃跑方向不明,未必能追上,而且就算追上又如何?把她殺了嗎?這樣做有何意義?”
圖魯博羅特沒有追擊阿武祿的想法,雖然他很生氣,但也只是氣又讓這個女人逃走了,不過仔細一想,如果決心西遷的話,是否有阿武祿在旁出謀劃策問題不大。
阿武祿存在的最大意義,是幫助他成就霸業,但現在沈溪似乎有意要在草原上行廢立之事,眾多部落聞風歸降,達延部轉眼便成昨日黃花,再想草原稱雄已經不太現實,阿武祿對他來說已基本沒有利用價值。
不過從這件事上,圖魯博羅特感受到極大的危機,因為手下已開始背叛,做出對他不利的事情,必須得盡快決斷。
圖魯博羅特望著眼前一群將領,問道:“你們想跟我一起往西走,還是到漠北去找大汗?亦或者以卵擊石,去議事臺之地跟沈溪拼命?”
這個問題很直接,把在場所有人的想法都說了出來。
一名將領左右看了一眼,上前拱手:“我等愿意聽從大王子吩咐。”
圖魯博羅特搖頭道:“你們不用迎合我的想法,我更愿意按照大多數人的意見行事,如果你們想去跟沈溪交戰,或者找大汗,那就把阿武祿抓回來,讓她幫忙參謀軍機,否則的話……就讓這個女人自生自滅吧!”
在場將領皆不言,顯然贊同西遷的人極少,在他們看來這更像是一種懦夫行為。
此時一人出列,低著頭說道:“大王子,要不我們去漠北找大汗,請大汗號令各部?我們有能力進行反擊,沈溪再厲害,也是駐扎在我們的地盤上,只要謀劃得當,說不一定可以報之前部族主力慘敗之仇!”
這人不知畏懼為何物,把現場很多人想說但不敢說的話說了出來,其他人看著圖魯博羅特黑漆漆的臉,不敢出聲附和。
圖魯博羅特板著臉環視一圈,問道:“你們也是這么想的?”
還是沒人回答。
最后圖魯博羅特搖頭嘆道:“西遷是我苦思后得出的最佳選擇……如果我們現在跟強大的明軍開戰,或許連一兵一卒都剩不下,連大汗都遠遠地逃到漠北去了,不敢跟明軍硬碰硬,我們憑何去送死?你蠱惑大家去拼命,分明是居心叵測……來人啊,把他拖下去痛打五十軍棍!”
之前圖魯博羅特還說讓人提意見,轉眼便翻臉,其他人更是噤若寒蟬。
圖魯博羅特一點兒也不覺得自己出爾反爾有何不妥,再次望著眼前眾將,問道:“你們可有別的想法?”
迎接他的依舊是一片沉默。
圖魯博羅特道:“既然你們都不反對,那明日一清早,我們便動身往西進發……我對你們承諾,到了西邊,沿途劫掠的一切人畜、牛羊,都歸你們所有,這算是我對你們的犒賞,至于你們留在汗部的妻兒老小,只要我們能發展壯大,將來終歸有重逢的一日……大丈夫何患無妻?”
雖然圖魯博羅特嘗試振奮軍心士氣,但沒人領命,便在于他這些話實在是不近人情,除非那些未成家的,否則都覺得西遷就是放棄眼前的榮華富貴,重新去荒山野嶺打拼,餐風露宿不說,還不知前途如何,那種心理上的落差非常大。
也只有圖魯博羅特似乎對于這種篳路藍縷的行為很是推崇,好像不怕前往西方的道路遭遇什么麻煩,更不怕那邊沒有足夠的牲畜、人口供養他們。
“這是為你們好。”
圖魯博羅特最后進行總結,“沈溪總不可能在草原上停留一年以上吧?就算我們要殺回去,也得等沈溪撤兵后再說……我答應你們,只要在西邊找到落腳的地方,我就會派出斥候關注這邊草原上的風吹草動,只要逮著機會就殺回來,把你們的妻兒還給你們!”
這番分析倒還有理有據,終于有人愿意聽從圖魯博羅特的召喚,大聲道:“我等愿意聽從大王子號令,保存實力,一定可以東山再起!”
阿武祿逃出營地后,并沒有直接往東走。
她很聰明,知道圖魯博羅特可能會派兵追擊,所以干脆先往北,一口氣逃出一百里,翻越陰山之巔,到了北麓這才調頭向東,而且盡量沿著遠離河岸的山腰部位走,一路上都沒有留下什么線索。
阿武祿手頭不過二十幾騎,這些人是她再次用手段收買的。
她得到一名汗部萬戶的支持,這名萬戶麾下兵馬幾乎都丟在了榆溪河,因為是在半道與圖魯博羅特匯合,使得圖魯博羅特對這個在汗部擁有一定名望的世襲貴族并不信任。
阿武祿看準機會,對此人表明態度,得到信任,再找機會讓此人幫助自己從圖魯博羅特營地逃走。
“昭使,我們現在大概只知道明朝兵馬在議事臺一代,怎么找到他們?”那名萬戶很緊張,一來是因為此人在汗部中擁有很大的勢力,雖然現在身邊只有少數兵馬,但回到部落立即就可以得到補充。
阿武祿說過,只要找到明軍營地,就可以找到被明軍挾持的汗部各部族,日子過得再差都比去西邊吃沙子強。阿武祿更表示,只要他們主動投靠,那沈溪就會讓阿武祿的兒子當大汗,在汗部中擁有很高地位的萬戶也有很大的機會被敕為國師。
當然這只是阿武祿一廂情愿,不過對一個快溺水的人來說,就算有一根稻草都會嘗試去抓住,更何況本身這件事就有機會成功。
陰山北麓,馬牙山半坡處。
阿武祿從馬背上掉了下來,此時的她異常疲憊,連續逃命一天兩夜后,整個人都快散架了,勉強支撐著坐起來,指著東邊的山巒道:
“順著山谷向東走五六百里路,應該就能到了……沈溪在哪里,我們的汗庭就在哪里。現在是初秋時節,牧草正肥美,牧民應該都集中在河套及察哈爾草原地區,讓牛羊馬吃飽喝足,同時準備足夠的牧草過冬。東邊的牧場,包括和林周邊草原,恐怕都被趁火打劫的兀良哈人給侵占去了。”
“有明朝相助,我們應該能奪回來吧?”萬戶有些天真地問道。
阿武祿冷笑不已:“兀良哈人跟大明朝廷關系一向不錯,這次沈溪領兵駐扎議事臺地區,一看就是要掌控草原秩序,必然會跟兀良哈人打招呼,兀良哈人也一定會選擇支持他!你憑什么覺得沈溪會放棄兀良哈這些早就跟明朝交好的勢力,選擇支持我們達延部?”
萬戶腦子一陣發懵,在阿武祿發問下,愣住了。
阿武祿道:“放心吧,只要找到沈溪,我會想辦法讓你當上國師……請相信我,不過在前去議事臺的路上,你和你的手下都不能侵犯我,否則我們的約定作廢!”
當阿武祿目光看著周圍那群韃靼兵時,這些人臉上都流露出一股憤恨不平的情緒,因為這些人心中懷著刻骨的仇恨,并不想投降沈溪,只是這名萬戶是他們的族長,硬把他們帶入“叛徒”的境地。
阿武祿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在這些韃靼兵心目中,做事一定要有回報,阿武祿承諾的事情太過扯淡,很難實現,既然如此不如半途把阿武祿睡了或者殺了,回頭投奔圖魯博羅特或者巴圖蒙克都可以。
萬戶看了周圍韃靼人一眼,道:“昭使,你不用害怕,這些都是我部族的勇士,他們不敢違背我的命令,我說了要帶你去見明朝那位戰無不勝的沈大帥,就一定可以做到。他們要是不聽話,就是與長生天作對,死無葬身之地!”
旁邊一名帶隊的千戶不滿地抗議:“她算什么昭使?早就被大汗廢黜了,居然投靠亦思馬因那個叛徒,不過是個沒眼力的賤貨罷了!”
“你罵誰?”
阿武祿勃然大怒,橫眉冷對。
那人扁扁嘴:“你自己做了見不得人的事情,還不允許我們說?你現在用花言巧語欺瞞我們,可能等見到明朝人后,你就會慫恿明朝人把我們殺了……你當我們不知道你心中那些歹毒伎倆?”
萬戶厲聲喝道:“查木合,不得對昭使無禮!”
那名叫查木合的千戶和其他韃靼兵都一副悻悻然的表情,不過因為現在大家的利益捆綁在一起,所以當萬戶發話后,他們也就不再說什么。
萬戶帶著歉意對阿武祿道:“昭使,請您原諒他們,他們是因為連續遭遇敗績,看著自己的同伴死亡,卻無能為力,所以才想找明朝人報仇,而不是歸順……不過現在明朝人勢大,我們只能暫時放下復仇的心思,對明朝人卑躬屈膝,等到將來重新發展壯大,我們再將明朝人欠我們的拿回來。”
阿武祿不敢計較太多,畢竟現在這群人隨時可以殺了她,甚至在殺她之前,還可以對她百般凌辱折磨。
阿武祿厲聲喝道:“你們是當事人,應該明白沈溪和他統領的兵馬的可怕,就算再多人也不夠他殺的,如今暫時虛以為蛇才是最好的保命方法!”
“只有臥薪嘗膽,才有機會重新崛起,你們現在是死了同伴,甚至連親人都戰死疆場,但你們的父母姐妹甚至子女還在明朝人手上,難道你們想讓家中老小被明朝人欺凌?”
“只有你們去歸降,明朝人才會把你們的家人還給你們,否則明朝人除了會糟蹋你們的妻女,還會把他們賞賜給那些中小部族的賤種,到時候你們的妻女就要給人當奴隸,受盡凌虐。”
萬戶苦笑道:“昭使,您不必說了,其實他們都能理解,剛才不過是發發牢騷罷了。我們趕緊去找明朝人,我們愿意相信您對時局的判斷,帶領大家找到一條活路。”
沈溪在草原腹心地帶立足,開始派出兵馬去接收韃靼各部族。
之前達延部傾全族之力跟明軍開戰,使得內部空虛,但他們始終要防備那些中小部族聯合起來作亂,所以留下部分人馬鎮守,尤其是包括巴圖蒙克在內的部族首腦的妻兒還在營地中。
有了中小部族帶路,沈溪輕易便找到汗部大營,基本沒遭遇像樣的抵抗便將汗庭整鍋端了。
這些留守部族的貴族早就知道沈溪兇名,如今連達延汗統率的精銳都失敗了,就算他們抵抗勝算也不大,索性降了……這些人明白不應該拿整個部族的婦孺老弱來當籌碼。
有了中小部族充當帶路黨,就算高傲不可一世的構成達延部主體的幾個大部族,也不得不選擇賣身投靠,這其中包括整個汗庭中樞,幫助巴圖蒙克維持草原統治的文武官員。
可惜的是這些人的忠誠度,讓沈溪保持高度警惕,當即解除各大部族武裝,將構成達延部主體的各部武裝力量分拆,與永謝布、土默特、兀良哈人進行混編,然后再派遣明軍到其中領兵,防止這些人在背后搗亂。
一直到七月二十,方圓千里內的韃靼部族基本選擇投降,各部族人馬都在往九十九泉地區集中。
沈溪沒有派出兵馬遠征,主要是借力打力,派出一支支依附的部族聯軍前去接收,不過他嚴令不得對各部族婦孺老弱有任何侵犯,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
到七月二十三,各路人馬基本聚攏完畢,官山周圍草原成為各部族聚居的大本營,男女老幼聚攏起來有近十萬人,但其中的男丁卻連一萬都不到,差不多都是老弱婦孺。
經過達延部連續的統一戰爭,又有之前榆溪河慘烈的大戰,草原上出現了嚴重的陰盛陽衰的狀況,注定未來幾十年,必須要休養生息才能慢慢恢復元氣。
但因為巴圖蒙克和圖魯博羅特、巴爾斯博羅特等部族人馬未被殲滅,沈溪不能完全掉以輕心。
各部族聚攏后,對沈溪所部來說也是一種潛在的危機,沈溪必須要防備這些人聯合起來跟他作對,而他應對的方式便是分化瓦解,雖然聚攏到議事臺地區的基本都是達延部的人,但達延部主部族和下面的中小部族矛盾很深,沈溪拉攏一部反對一部,讓其內部猜疑重重,從而轉移矛盾。
“……韃子這么多人,不如一次全坑殺了,以后就一了百了,或者干脆把他們押送到關內,公開拍賣,換取錢財!”
明軍營地召開的軍事會議上,幾名將領都有嚴重的民族主義傾向,對于韃靼各部族的忍耐程度正在急速降低。
一群人眼里都在放光。
或許千百年來中原王朝都在遭受外夷入侵,使得中原人對于外族的仇恨刻骨銘心,這也導致現在大明將士想以怨報怨。
沈溪喝止道:“殺戮并不能解決問題,你把眼前這些人殺光了,后面漠北甚至極西的歐巴羅人便會遷移過來,填補空白,過個幾十年又是邊患叢生,還不如制定一個規則,讓草原人遵守,同時幫助大明抵御外族入侵……”
見許多將領臉上露出不以為然的表情,沈溪一擺手,“這個話題暫時打住,一切看陛下御旨如何再說。”
這段時間沈溪一直在等候朝廷的旨意,但自從他帶兵進入官山周邊地區,消息的傳遞便處在停滯的狀態,快馬傳驛不可能跟中原那么通暢,本來以沈溪估算,朱厚照的圣旨應該在七月二十便能傳來,但一直延后三天還是不得音信。
他是可以自作主張,不過身為臣子,現在又單獨領兵在草原上,不得不去考慮朝中人對他的看法,他要防止朱厚照對他的猜忌加深,只能暫時做出一些妥協,等候朱厚照的諭旨送達。
胡嵩躍道:“大人,這官山衛城周圍那么多韃子,就算把他們相互隔開,還是天天有人聚眾鬧事,不如把一些行事極端的韃子給殺了,比如達延部那些囂張的王子,逮著一個處理一個,殺雞駭猴?”
本來是荒唐的建議,與會將領紛紛叫好,似乎都贊同胡嵩躍的看法。
不能殺巴圖蒙克泄憤,那就殺他的兒子,用來震懾如今官山周邊聚攏的部族人馬。
旁邊劉序也想說點兒什么時,卻被沈溪抬斷,“無論你們的目的是什么,至少現在得維持現狀不變,事情尚未到趕盡殺絕的地步……我們處在草原腹心地帶,若遇到反抗我們可以毫無顧忌地消滅掉,但若是對方已歸順那就不能輕易殺戮,即便是對蠻夷,我們也要保留基本的尊重,我們要以天朝上國的威風震懾他們,而不是靠殺戮恐嚇,你們只需管守好營地便可。”
沈溪再一次強調軍規軍紀,讓一些想以殺戮泄憤的人不得不收斂起殺心。
沈溪再道:“以目前的情況看,再過幾日汗部大會就會召開,之后我們就要撤兵回中原,這里的事情還是交給韃子自己解決,我的目的是要促成他們內部爭斗,巴圖蒙克的命不該由我來解決,而是由韃靼人自行解決。他們多年的傳承,也理應由他們自己來斷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