橋本殺人時,江櫟唯突然意識到什么。
這斯根本就是個賊,平時再如何和善那也是殺人如麻的巨寇,想全身而退最好別在這種地方惹對方不痛快,哪怕他有寧王做靠山,很多時候也沒用,惹急了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放炮后,倭寇和處在東北方的佛郎機人取得聯系,下一步是要準備黃昏時分一同向明朝水師發起沖鋒。
同時橋本派人去海盜那邊說明情況,他本來有意讓江櫟唯去,但最后好像有所顧慮,改派自己的手下。
太陽西斜,很快便要落到海平面上,灑出的光輝把海水渲染得金黃一片。
海面異常平靜。
橋本和江櫟唯都站在船板上,看著前方巍然不動的明朝水師,雙方距離始終保持在五里左右,沒有開戰的意思,二人身后,阿也提著武士刀站在那兒。
橋本突然問道:“顧嚴,你覺得明人將會以怎樣的方式跟我們交戰?你說過,沈溪戰無不勝,你善于揣測他的心思,此戰有把握嗎?”
江櫟唯神色陰冷,搖頭道:“現在他們占據上風位,如果以火船進攻的話,我們會很吃虧。”
橋本笑著搖搖頭,并不贊同江櫟唯的說法,問向一側:“阿也,你有何看法?”
阿也回道:“這里不是在江河湖泊中,海面如此遼闊,就算他們派出火船也不可能會順著風飄過來……海洋的復雜豈是內陸小河溝可比?”
江櫟唯往面前的海面看了一眼,雖然看不清楚洋流走向,卻覺得阿也說得很有道理。
橋本沒有回頭,手扶在欄桿上,笑著道:“顧嚴,你沒太多海上征戰的機會,雖然我在這方面也有不足,但至少比明人經驗更豐富些……”
“明朝閉關鎖國近百年,對這片大海的熟悉程度,豈有我們島國民族多?就算他們派出火船,能沖到我們前面來,也休想將我們的船板點燃……我們又不是赤壁時的曹操,腳下也非鐵索連舟,怕什么呢?”
江櫟唯繼續保持沉默,沒有予以反駁。
阿也又道:“以我猜想,明人很可能要倚重他們強大的火炮……這種火炮看起來威力十足,但問題是他們沒法一炮就將我們的大船給擊沉……只要我們能充分利用艦船數量上的優勢,再有佛郎機人一旁配合,這一戰不會有任何懸念。”
“嗯。”
橋本微笑著點頭,從他的神色看,對阿也的見地極為贊同,心中充斥著志得意滿的情緒。
江櫟唯心里卻想:“沈之厚若能如此輕易被擊敗,早就不知死過多少回了……”
阿也最討厭江櫟唯的自以為是,揶揄道:“看來江大人是有意見啊……不如說出來,我們一同參考一下?”
江櫟唯道:“我不知道明軍具體會采取什么戰術,也不知道沈溪有何打算,我只知道一件事,他肯定會出奇招。曾經有那么多人看不起他,有無數梟雄,比如在草原上橫行無忌的達延汗,還有獨攬朝政的劉瑾,都以為一定能將他殺死,但結果……唉!過不了多久就知道他會怎樣應付了。”
橋本笑道:“陸地上沈溪或者可以說是無敵的存在,但海洋卻是我們島國民族的天下!此戰勢在必得!板載!”
太陽終于落到海平面下,彩霞雖然絢爛,但天色卻慢慢暗了下來。
肅殺的氛圍非常可怕,交戰幾方都在全力準備下一場戰事。
作為被三方包圍,看起來身陷絕境的沈溪,同樣站在甲板上,不過沈溪卻在看天色,好像對于天文氣象更感興趣。
“大人,李將軍那邊傳來消息,說全準備好了……另外張將軍在外求見。”云柳過來對沈溪道。
沈溪點頭,招手道:“把人叫過來吧。”
云柳領命而去,等她再回來時,身后帶著張老五,這個被沈溪從泉州帶出來,一直在九邊之地兢兢業業多年,如今已是游擊將軍的漢子。
張老五看上去蒼老了些,不過人倒是挺精神的,平時張老五并不需要上戰場,負責的是后勤補給,還有軍事上的教練和技術顧問等工作。
“小的給大人請安。”
張老五見到沈溪,不同于見到普通上司,更像是家仆見到主人。
張老五最自豪的事情,就是跟著沈溪出來,當時沈溪可不像今日這樣顯赫。
張老五覺得自己的眼光好,跟了尚未發跡的沈溪,以至于到現在誰提到他,都要跟沈溪聯系上。
沈溪點了點頭:“不用這么客氣,張五哥辛苦了。”
張老五直起身來:“大人這是說得哪里話?為了剿滅賊寇,保我大明海疆安穩,做點事算什么?”
沈溪嘆了口氣:“今天的戰斗,其實早已開始準備,不過今日可能會有許多將士在海上喪命……已跟他們說明如何避禍嗎?”
“早就經受過嚴格訓練,也說過跳水后他們會在海上漂流一段時間,至于幾時有人去營救,那可就說不準了,可能有不少人……就此死去吧……”張老五顯得很難過,為自己弟兄遭遇危險而悲切不已。
云柳在旁聽了一陣迷惑。
有關沈溪跟張老五的對話,云柳理解為布置戰術,這意味著稍后的大戰沈溪會用怎樣的方式跟周圍那二百多條船開戰,但她卻聽不太明白,因為之前的所有準備工作她都沒有參與,反而是李頻和張老五這些人一直在按照沈溪的安排接受訓練。
沈溪道:“戰場上總會有人犧牲,就算這些人真的出了變故,也會給他們足夠的安家費,每人至少一百兩。”
云柳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了,什么人的安家費會有一百兩?
云柳心想:“大概只有死士才值得這安家費,不過這是在海上……有什么理由值得他們犧牲呢?”
張老五道:“大人您不用給他們那么多,都是熱血漢子,保家衛國,沒人會畏懼。”
“嗯。”
沈溪跟張老五又閑話了一會兒,便讓其回去準備。
云柳沒有帶張老五離開,張老五自行下了指揮艦后,云柳忍不住好奇地問道:“大人,是要派水鬼去鑿船嗎?”
“鑿船?”
沈溪對這名詞有些新鮮,隨即燦爛一笑,“差不多吧,不過不是鑿船,而是炸船。”
就算云柳大概知道沈溪的戰術,還是無法完全理解,沈溪也沒心思去跟她解釋太多。
恰在此時,東北方的佛郎機人突然發難,紅色的焰火沖天而起,然后在五里外連續開炮,似乎是向大明水師示威,同時船只開始向這邊沖了過來,卻并非滿帆,更像是慢悠悠將包圍圈收緊。
隨著佛郎機人發出信號,南邊的倭寇和東邊的海盜同時行動。
三方所對目標,都是中間被三面合圍的明朝水師,而他們也很忌憚先前大明船只的艦炮展現出來的強大殺傷力,生怕自己充當炮灰,所以三方速度都不快,都在等另外兩路人馬先殺上去,然后撿便宜。
三方盜寇形成的包圍圈逐步收緊,而大明水師這邊也開始行動,只是暮色深沉,彼此距離又在幾里外,海上能見度不高,倭寇、海盜和佛郎機人都看不清楚明軍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倭人的指揮艦上,江櫟唯就站在橋本身邊,心里非常緊張,雖然他所在船只不在第一線,但他知道,若是開戰的話,雙方交兵自己也不能幸免,很可能要不了多久要進入短兵相接的狀態……
就算身處賊窩幾年,江櫟唯依然理解不了真正的海戰是什么樣子,只能想象雙方船只靠近后,兩邊都架起木板,以士兵沖進對方的船只開始沖殺。
“橋本大人,明人那邊有動靜了。”
阿也突然提醒一句,“他們排在前面的船只往旁邊移動,莫非是想集中兵力先殲滅一路?”
橋本也在打量對面的情況,雖然看不清楚,但覺得那些船只正在往東側海盜船的方向前進,如此一來,必會是東邊戰場先爆發戰火。
橋本道:“應該是這樣……他們想各個擊破,或者沈溪想從東側實施突圍!真是好膽識!”
江櫟唯皺著眉頭問道:“他僅僅是想突圍嗎?”
橋本冷笑不已:“不是突圍是如何?哼,就算他從東側打開一條缺口,最多我們損失幾十條船,后續我們和佛郎機人的戰艦就會將他的船隊吞沒!沈溪也不過如此,加速前進,不能讓明人跑了!”
很快橋本的命令發出,不同顏色的信號彈陸續升空,提醒其他兩個方向的人注意大明水師的動向。
突然阿也指著遠處海上一個黑乎乎的梭狀物:“那是什么?魚么?”
橋本和江櫟唯同時看了過去,只是因為前面隔著其他船,加上東西實在太小,根本看不清楚。
“是船!是小船!”
前面船上有人大聲喊了起來,距離不遠,加上他們是逆風向而行,聲音順著風飄過來能被江櫟唯和橋本清楚聽到。
江櫟唯驚愕地道:“果真是火攻嗎?”
橋本身體猛地顫動一下,似乎意識到危險來臨,但臉上的神色便變得瘋狂起來:“大船一艘都沒來,想靠這些不起眼的小船跟我們開戰?明人太過狂妄自大!下令,沖!撞翻他們!”
沒等橋本話音落下,卻聽“轟”的一聲,但見他們陣中一條靠前的船只,突然發生劇烈爆炸,火光沖天而起。
暮色中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那條排水近百噸的中型船只被炸得七零八落,在海上燒成火棺材。
但問題是此時倭寇船隊尚未進入大明水師火炮射程。
這爆炸太過突然,沒人能預料到。
至于是倭寇船只自身發生爆炸,又或是其它原因,一時間在這能見度不高的傍晚無法搞清楚,但爆炸卻非偶發世間,隨后船隊內發生更多的爆炸。
“轟……嘩……”
每次爆炸,除了火光四射外,氣浪還掀起巨大的浪花,最近一次爆炸,就在倭寇指揮船正前方不到三十米處,從天空中飛落下的海水直接灑到江櫟唯頭上,全身瞬間便濕透了。
“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
橋本本來鎮定自若,胸中充斥著一種即將跟明朝水師決一死戰的壯志豪情。
卻未料隔得老遠,沒到對方火炮射程,就發生莫名其妙的事情。
阿也緊緊地抓住甲板邊的欄桿,目光死死盯著遠處,咬牙道:“前面有古怪的東西飄過來了!”
江櫟唯和橋本都順著她的視線看了過去,只見海上的確有一些造型奇怪、好像鯊魚一般的黑乎乎東西往南快速而來,那速度不像是小船或者舢板,因為沒有船可以擁有這么快的速度。
“出事了!”
江櫟唯腦袋“嗡”的一聲,迅速意識到一個問題,這可能就是沈溪隱藏的殺手锏。
他之前一直在設想,但怎么也想不明白的東西。
“轟!轟……”
隨后爆炸聲不絕于耳。
關鍵是這種爆炸不僅僅發生是倭寇船陣中,右前方東側的海盜船只也陷入被莫名東西引爆的困窘中。
橋本作為主帥,此時已懵了,站在船頭甚至連躲避都忘了,江櫟唯過去拉了他一把,橋本仍舊沒回過神來。
江櫟唯扯著嗓子吼道:“趕緊下令撤兵!現在情況不明,保存實力為重,不能貿然出擊!”
可惜他的話已沒什么作用,此時莫說橋本沒法下令,就算這命令可以傳達到倭寇船隊的每條船上,在這種向前全力沖刺的情況下也停不下來。
“那是什么東西?”
阿也又喊了一聲。
江櫟唯順著阿也的目光看去,只見前方兩條船的縫隙中,一條不大的梭形船只,正以一種讓人無法理解的速度快速沖擊而至,這條快船從倭寇指揮艦旁飛射而過,一頭撞到后面那條船上,隨即發出“轟”一聲爆炸,后面那條中型船只的側面直接被炸出一個大窟窿,引發大火的同時,船底漏水很快就沉沒了。
江櫟唯呢喃道:“就是這鬼東西……又是沈之厚搞出來的新奇玩意兒?”
橋本終于回過神來,趕緊下令:“傳令前方設置障礙,不能讓這些鬼東西沖進船陣腹部!”
江櫟唯過去抓著橋本的衣領:“我們在下風向,這些梭形船有古怪……命令前面的船橫過來頂住,后續船迅速轉向,揚帆撤走!”
江櫟唯的頭腦非常清醒,迅速想到一個解決方案,可惜此時的橋本已經聽不進去了,或許是江櫟唯以前表現得太過清高,橋本早對他不滿,此時突然從腰間拔出武士刀,作勢便向江櫟唯砍去。
江櫟唯并非善茬,早有防備,一個縱步跳開,堪堪躲開橋本的殺招,同時也將自己的佩劍抽出,指向橋本。
但橋本無心跟他計較,急匆匆往傳令臺去了,那邊已有大批焰火升空,想命令各船撤退,但在如此惡劣的環境下,僅憑一些固定組合信號,無法做到及時傳達命令。
各條船上的人早就無心戀戰,不用橋本下令,已有船只拐彎,但在這種情況下要調轉船頭并不那么容易,船帆要改變方向并非幾個人能辦到。
“轟轟轟!”
爆炸聲不絕于耳。
沒有人在意大明水師的戰艦在哪兒,倭寇只顧逃命,這時候越小的船只越吃香,因其機動性強,可以隨時逃走,而那些機動性差的大船就遭殃了,就算黑咕隆咚的梭形船沒法直接把他們的船只炸沉,也足以讓船底漏水。
很多開始緩慢下沉的船只上,倭寇倉皇逃命,要么是跳下海往就近的船上轉移,要么是找小船下水,有的等不及,干脆拿雙槳作為憑靠,直接跳下海以木槳作為漂浮物,往南邊游去。
海上亂成一團。
最倒霉的還得數倭寇的船隊,本來他們就處在下風向,而沈溪也側重攻打這一側,放出攻擊這邊的“梭形船”最多。
海上亂成一鍋粥。
不但倭寇的船只被連番炸沉,東側海盜那邊的船只也好不到哪兒去,至于佛郎機人那邊的情況算是相對最好的,因為他們的船只本就不多,彼此隔得很開,再加上早就有所防備,三方中他們拖在后面,于上風位發現有不明物體靠近船隊后,立即做出反應規避。
不過就算如此,佛郎機人的船只依然有兩條被炸到,但兩條船都因為船體龐大沒有直接沉沒,但船底漏水嚴重。
其中一條船情況相對好一些,另外一條船情況就很糟糕了,因為側面被炸開一個將近十米的大口子,短時間內無法修補,他們只能趕緊將船上有價值的東西轉移走,放棄船只的同時,還得趕緊改變航向,以躲開后續的襲擊。
但他們沒料到那些黑咕隆咚的梭形船會轉向,因為每條船上都配備有一名舵手。
舵手的主要任務是找準敵人的方向,當他們確定自己駕駛的船只要撞上敵人的船時,才會放棄駕馭,穿著保命的救生衣跳進海水中,等候救援。
這一切都是由張老五指揮和調度,甚至來南方前,張老五跟他那些舵手在青島、黃島之間的港灣中秘密演練成百上千次,不過當時小船上沒有配備新式炸藥。
即便環境有所不同,這些經過長時間訓練的操縱自殺式襲擊船只的舵手早就掌握技術要領。
在這寬闊的海面上,更容易讓他們發揮,但即便如此他們中的一些人還是因為意外的爆炸而死,不過他們的身后事會由沈溪全權負責,沈溪答應這些舵手的撫恤金為一百兩銀子,其子女由商會代為撫育長大。
開戰時間不長,海上爆炸聲就沒斷過,但沒有一次發生在大明水師艦隊陣中。
天眼看著就要完全黑了,就算倭寇和佛郎機人發現那些沖殺過去的“梭形船”,也很難在短時間內做出反應,這些船只上都裝有類似于火箭點火反沖裝置,遭到攻擊的一方就算想擋也擋不住,憑借火炮和船板阻攔太過困難。
“大人,差不多了。”
云柳望著海上大火彌漫,心情非常激動,但她還是盡量平復心情提醒沈溪,大概意思是可以發布命令追擊了。
沈溪道:“這四周都燒成了火海,你以為可以輕易跨過去?就算要過去,我們的船只也得繞過戰場,中間有很多梭形船沒有爆炸,若我們的船只過去,就等于趟雷……不著急追,他們的大船差多都損毀了,就算能逃出去,還能回九山島?”
云柳緊張地問道:“大人,現在就在這里看熱鬧嗎?”
沈溪拿著望遠鏡繼續觀察,口中道:“等著吧,到了時間自然會打掃戰場,這場戰事已結束。他們敢來,早就該料到會有這結果,一群不開眼的家伙,沒必要為他們可憐!”
沈溪的語氣顯得很輕蔑,因為那些倭寇和海盜下場實在太凄慘。
有的直接被炸死,更多人則因為船沉或者爭相逃命跳進海水中,十月天海水冰涼,慌不擇路下,深刻地體會到那種溺水將亡的痛苦。
在這漆黑的夜里,沒有人可以救他們,他們只能自救,但其實他們已無路可逃,只能找塊木板抱著,在海上漂流,聽天由命。
“大人,佛郎機人撤走了。”
戰事發生半個時辰后,云柳指著東北方說道。
沈溪看過去,雖然不太清楚,但隱約能看到原來佛郎機艦隊所在之處,兩條巨大的船只停在那兒,佛郎機人其余的船只已往東北方逃走,因為他們占據上風位,再加上逃跑時直接往東側海盜船的背后斜插,讓海盜的船只給他們做屏障,再加上他們嫻熟的航海技術,使得沈溪很難派出船只追趕。
沈溪道:“這是他們自找的,本來可以公平合理地跟大明進行貿易,結果非要為了繩頭小利跟大明作對,以為以后還有機會跟我們做買賣嗎?”
云柳咬牙道:“大人,最應該除去的就是這群見火打劫的西洋人。”
云柳知道海上各方實力對比,佛郎機人的航海技術和海戰能力,遠在倭寇之上。
現在被沈溪所炸的基本都是海盜、倭寇等蝦兵蟹將,在云柳看來,必須要將佛郎機人給打痛,如此才能保證海疆穩定。
“暫時除不掉。”
沈溪聳聳肩道,“這種情況根本就沒法追擊,還是先收拾戰場要緊。隨后就派老胡帶著船繞過戰場,去后邊看看,我先進船艙去歇歇,有事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