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大早,沈溪將唐寅叫到官衙,此時唐寅已知曉皇帝帶兵駐扎長江北岸臨江之地的消息。
沒有外人在場,唐寅便無所顧忌,徑直問道:“陛下這是何意?是臨時起意駐兵?還是準備養精蓄銳后繼續用兵?難道就不怕寧王領軍渡江殺來?”
沈溪對這消息并不感冒,反問道:“寧王兵馬這會兒不是還沒出江西地界么?”
唐寅苦笑:“以沈尚書見地,不會認為如此用兵是正確的吧?這樣很容易遭致叛軍攻擊,進又不進,退又不退,行事瞻前顧后,本來占據的優勢會迅速消弭,一旦兵敗,陛下怕是很難回南京吧?”
沈溪道:“伯虎兄看來很著緊這件事……陛下不帶你隨身參謀軍機,實在可惜。”
“沈大人言笑了,陛下哪里將在下放到眼里過?”
唐寅聽出沈溪語氣中蘊含有奚落的意思,趕緊解釋道:“在下想到什么便說什么,若有差錯的話,便當在下沒提過……卻不知陛下此舉是否跟沈尚書提前商議過?”
沈溪抬起頭看著唐寅,微微搖頭:“未曾有任何商議……從離開新城之日起,陛下便沒有跟我聯系過,這一點你是知曉的。”
“那就問題大了……”
唐寅非常緊張,趕忙問道,“沈尚書如何看待陛下決策?”
沈溪再次搖頭:“我怎么看待不要緊,問題的關鍵是陛下是否能聽進別人的意見……相信明眼人都能看出來,如今九江府城和湖口兩座江防要塞失守,陛下最佳的選擇莫過于引兵回安慶。”
“其實繼續進軍,依靠朝廷兵馬暫時擁有的水上優勢,威逼湖口,把叛軍水軍堵在鄱陽湖里,同時迫使寧王兵馬分兵駐防南岸,為后續兵馬到來贏得寶貴的時間;又或者干脆泊靠長江南岸,駐扎馬當鎮或者彭澤縣城均可,只要等到陸路兵馬趕到,便能以絕對兵力優勢碾壓對手……”
“現在陛下選擇了最危險的應對方式,除了自身駐步不前外,還把戰略要地彭澤和馬當拱手讓給叛軍,如此叛軍可以自如地與朝廷兵馬隔江對峙,逐步取得戰略上的主動。”
唐寅一聽便知沈溪也不支持朱厚照在長江北岸安營扎寨的決定,趕緊道:“沈尚書不上奏建議陛下撤兵么?”
沈溪嘆道:“該上奏時,我自然會上奏……現在無論我說什么,陛下都未必會聽。而且由我口中說出來,很可能會適得其反,不如靜觀其變。”
唐寅無法調遣沈溪,最多是提供一點意見,但顯然沈溪不會采納。
唐寅自嘲地笑一笑,然后便告辭離開……雖然他擔憂皇帝安全,卻也知道這場戰事跟他關系不大,皇帝一門心思建功立業,生怕別人搶了他風頭,連軍事方面的權威沈溪都插不上話,他一介文臣能說什么?
接下來兩日,新城風平浪靜,沒聽說前線有戰事發生,寧王在攻下九江府城和湖口縣城后便沒了動靜,似乎靜待皇帝領兵上門。
等唐寅再次見到沈溪時,沈溪正在熱火朝天的船廠視察。
唐寅主動過去問候,他急于了解前線的最新戰況,覺得很可能有些重要情報未對外公開。
唐寅簡單寒暄兩句便發問:“沈尚書,不知陛下那邊情況如何了?為何一直沒聽說前線開戰?照理寧王拿下九江府城和湖口縣城后,應第一時間調兵遣將,進攻陛下統領的兵馬,以求速戰速決……戰事拖延下去對寧王太過不利。”
沈溪微微一笑:“寧王生性謹慎,或許是在擔心什么,畢竟陛下手頭有十萬大軍。”
唐寅立即出言糾正:“不是說兩路人馬加起來才有十萬兵馬么?聽說還摻雜有大量巡檢司兵馬,那可是剛放下鋤頭不久的農民,不能委以重任。倒是寧王叛軍,連下數府,可謂兵強馬壯。”
沈溪本來正在對工匠說及改進蒸汽機及造船工藝之事,聞言不由笑了笑,示意工匠繼續做事,他帶著唐寅往外走。
“陛下現在固然對寧王的情況一無所知,寧王何嘗又能調查到陛下軍中的真實情況?此番陛下領兵西進,可謂聲勢浩大,對外宣稱三十萬大軍,寧王總不能拿一兩萬人馬去江上跟陛下硬碰硬吧?”
唐寅臉上露出訝異之色:“寧王手頭才一兩萬人馬?”
沈溪搖頭:“寧王人馬是不少,但真正能調動的有生力量卻相當有限,剛剛占領的州府不需要派兵駐扎,征集糧草么?寧王出兵前,最看重的便是南昌周邊府縣歸屬,現在拿下來自然要大肆封賞有功之臣,收買籠絡人心,等穩定內部后再進兵。”
唐寅聽了這話長長地松了口氣:“如此再好不過……只要叛軍龜縮不出,那平息叛亂不過是時間早晚罷了。”
沈溪搖搖頭:“伯虎兄怎知寧王在得悉陛下軍中情形后,不會鋌而走險,派出水軍跟陛下統領兵馬交戰呢?”
唐寅不開心了:“沈尚書,您有意見只管提便是,這兜兜轉轉的,在下已經無法判斷寧王會作何選擇。”
沈溪攤攤手:“你不知,難道我便知曉?我又非寧王腹中蛔蟲……寧王作何選擇,那是他的事情,至少現在前線一片風平浪靜,接下來戰事于何時何地發生,或許問問老天爺更有效。”
唐寅聽出沈溪話中的敷衍之意,明白不可能再從沈溪口中得到更有用的訊息,當即道:“若是沈尚書有消息,盡可通知在下,在下……只是想參謀一二,對前線戰事沒什么實質性幫助,就是瞎操心罷了。”
沈溪微笑著點了點頭,目送唐寅見離開,臉上閃過一抹冷色。
不怪新城這邊沒得到任何消息,因為朱厚照軍中確實什么事情都沒發生。
在長江北岸駐扎兩天,依然不清楚九江府的情況,朱厚照有些急了,但他沒有想過回兵安慶,只是想確定是否有必要率領船隊襲擾湖口,奪回沿江要隘。
“……陛下,江對岸出現了寧王斥候,證明彭澤縣城和馬當鎮已為叛軍攻占,九江府或已全境淪陷……昨晚有人混進營中縱火,好在被巡營官兵及時發現并制止,才避免一場大禍發生。”江彬呈報。
為了不讓張苑接觸皇帝,江彬煞費苦心,現在所有軍情都由他來呈報,如此也顯得他精明能干。
朱厚照道:“真是豈有此理,賊人竟敢放火燒營?簡直活膩了!把人拉到營門前梟首,以正視聽。”
“是,陛下。”
江彬行禮。
朱厚照再問:“九江府現在究竟是個什么情況?南昌府周邊府縣莫非全都淪陷了?還有就是難道寧王從未考慮派出水軍前來迎戰么?這也太過風平浪靜了吧?”
就在江彬準備回話時,朱厚照又開始自言自語:“這算不算暴風雨前的寧靜啊?”
江彬對于朱厚照突然冒出的新名詞有些意外,趕緊道:“陛下,現在各路人馬都在往江西趕,想來寧王已嚇得失了魂,不敢帶兵出江西地界,而是一味固守城塞,妄圖以逸待勞,跟朝廷作對。”
朱厚照擺了擺手:“你說得不對,既然寧王敢造反,就一定不會坐以待斃,朕知道他的脾性,他是那種沖動易怒之人,年輕氣盛,朕不信他能沉住氣。”
江彬道:“陛下,微臣這兩日聽說一個消息,不知當講不當講?”
“說!”
朱厚照厲聲道。
江彬臉上滿是為難之色:“微臣聽說,有人在江西散播謠言,說是陛下率五十萬大軍平叛,有意夸大其詞;還有消息說魏國公所部沒有遵照預定計劃順著長江南岸西進,而是到了太平府便折道向南,經寧國、徽州直插饒州府,進而一舉拿下南昌城……這也是魏國公統領陸路兵馬遲遲沒有出現的根本原因。”
朱厚照顯得很不耐煩:“這一遇到戰事,就謠言滿天飛,難道那些造謠的人就不看看地圖嗎?寧國府、徽州府都是山區,對行軍極為不利,魏國公怎會如此不智?等等,這些消息是放給誰聽的?”
江彬道:“回陛下的話,好像是說給叛軍聽的,但如今我軍營地里也開始流傳……可能正是因為這種小道消息太多,所以寧王才沒有著急派出兵馬出江西,寧王也怕自己的老巢被端。”
朱厚照皺眉:“朕領軍平亂,居然有人造謠生事,他們的目的是什么?”
江彬請示:“陛下,您看是否壓制一下軍中流言蜚語傳播?”
朱厚照再次擺了擺手,皺眉分析:“仔細想來,若寧王怕老巢被端而不敢進兵,其實有這種可能……他最忌憚的人是沈尚書。沈尚書雖然不在軍中,但余威猶存,寧王想謀朝篡位,這頭得有多硬啊?”
江彬道:“陛下,寧王未必怕沈大人,若沈大人也生出反心……”
“未必你娘的頭啊!”
朱厚照直接開罵了,“你不想想沈尚書這些年來立下的赫赫戰功,區區一個寧王能說動他反叛?你說寧王要許諾給他如何好處,才能讓沈尚書背叛朕、背叛朝廷?”
江彬想了想,搖頭道:“沈大人乃國之棟梁,微臣從來都沒有質疑過,不過沈大人到底是人,是人就會有野心,若寧王允諾與之平分江山當如何?之前聽說寧王派了菊潭郡主去新城……”
有關菊潭郡主朱燁動向,至今沒人告訴朱厚照,若非江彬提及,可能這件事永遠不會為正德皇帝所知。
朱厚照臉色一緊:“菊潭郡主?她去找沈尚書作何?”
江彬一看有戲,繼續道:“以微臣想來,這個節骨眼兒上菊潭郡主去見沈大人,定是商議謀逆之事……照理說沈大人應該不會接見才是,可現在卻只聽說菊潭郡主到了新城,卻沒聽到其離開的消息,背后發生何事怕是只有沈大人自己才清楚。”
朱厚照本來對沈溪絕對信任,聽不得別人說沈溪的不是。
但現在朱厚照卻有了疑慮,朱燁去見沈溪會說什么?只要用腦子稍微琢磨一下,便知道是勸說沈溪附逆。
朱厚照連連搖頭:“沈尚書斷不會做出謀逆之舉,他一世英明難道想毀于一旦?這種事切不可亂說,趕緊調查九江府江防情況,不得有誤!”
嘴上說對沈溪完全信任,甚至對菊潭郡主朱燁去新城抱理解態度,但江彬離開后,朱厚照腦中浮現的全都是這件事。
“菊潭郡主去見沈先生還能做何?無非是勸說他一起造反罷了!哦不對,也有可能是寧王在施展反間計,但為何沈先生沒有把菊潭郡主拿下來?他知道朕領兵攻打謀逆的寧王,為何還對菊潭郡主如此客氣?難道他就不怕別人多想?”
以前朱厚照在涉及沈溪的事情上很有主見,極少受人影響,但此時卻很猶豫,盡管想繼續信任沈溪,但作為帝王,貪生怕死又怕別人爭奪他皇位,朝中還有寧王這樣高舉反旗的藩王存在,心態再也無法放平和。
“陛下,張公公求見。”就在朱厚照心里七上八下時,小擰子出現在他跟前,輕聲奏稟。
朱厚照點了點頭:“讓他進來吧。”
小擰子出去傳話,過了好一會兒才把張苑帶進來,這跟江彬對皇帝的控制力度加強有關,若非小擰子通稟并拿到口諭,張苑根本就沒有機會到皇帝跟前進言。
“陛下……”
張苑正要匯報他調查到的緊急軍情,卻被朱厚照伸斷。
張苑有些意外,他不知朱厚照現在對江彬的信任已到無以復加的地步,所有軍情只需問江彬,而對其他人呈報的消息卻漠不關心。
朱厚照單刀直入:“張苑,之前你可知沈尚書自海上凱旋后的情況?”
光是一句沒頭沒腦的話,張苑沒法理解其中蘊含深意,他仔細想了想,搖頭道:“老奴有所聽聞,沈尚書凱旋后一直留在新城,建設城池,制造船只,長江出海口地區如今已是一片欣欣向榮的景象。”
張苑沒有說沈溪的壞話,他現在把江彬當作頭號大敵,一旦感覺有危險,就記起沈溪是他的侄子,可以幫到他。
朱厚照臉色有些不悅:“朕且問你,沈尚書這些日子可有見過什么人?”
張苑就算再愚鈍,也從這句話感受到朱厚照心中強烈的不滿,他立即意識到可能跟菊潭郡主去見沈溪的事有關。
張苑琢磨開了:“不好,這件事陛下怎會知曉?聽口氣應該是才得悉,才會如此憤怒,估計是江彬那奸賊所為……我只能如實呈奏,才不會被陛下問責。”
張苑趕忙道:“陛下,老奴正要奏報,剛得到消息,說是菊潭郡主去過新城,但沒見到沈尚書,鎩羽而歸。現在菊潭郡主取道浙江,經衢州府回江西,她現在行蹤被東廠和錦衣衛嚴密監視,隨時可以拿下。”
朱厚照稍微釋懷,自言自語:“原來沒會面……”
“陛下,沈大人應該沒有接見菊潭郡主……聽說菊潭郡主去新城,是想沈尚書幫忙勸說陛下放棄御駕親征,上疏為寧王說情。”張苑道。
朱厚照冷笑不已:“放屁,這話放到半個月前說,朕還能相信,但現在寧王已公開舉旗造反,這不是騙鬼嗎?”
“是,是。可能寧王想延誤陛下出兵時機,給他足夠的準備和喘息機會,卻未曾想沈大人早就洞悉寧王的陰謀,并未接見菊潭郡主,直接將其趕走。”張苑道。
朱厚照微微皺眉,對張苑表現出的態度迷惑不解……平時張苑總是喜歡告沈溪的狀,而這次卻幫沈溪說話。
朱厚照政治手腕不低,尤其對朝中大臣間的關系有著深刻理解,他之所以沒將平庸的張苑按下去,便有讓喜歡到處樹敵的張苑制衡沈溪的意圖,一旦結果跟他的預期不同,心里便覺得怪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