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周氏三人到家,沈明鈞已經回來了。
周氏生氣地把事情對丈夫說了一遍,沈明鈞并沒有立即動手打沈溪,反而和顏悅色問道:“小郎,先生問你話的時候,你說的那些是什么意思?”
沈溪低著頭:“我只是把我知道的成語典故說出來,并沒有炫耀的意思……可能先生沒聽說過,自愧不如。”
“臭小子你還有理了?先生到底是先生,肚子里的墨水肯定比你多……我看是先生覺得你狂悖,不想教你。”周氏滿臉慍色。
沈明鈞制止妻子喝罵,再問:“這些典故你是從何聽來?”
“是……是一位老道士教給我的,他不但教我識字,還教給我很多知識……其實我在去讀書前就會寫字了,我還在他那兒看了一些古籍,其中就包括成語典故。”沈溪支支吾吾說道,他自己也覺得太荒誕不經了。
事情總要有個由頭,沈明鈞雖然不相信兒子剛進城就遇到什么老道士,但這個時代的人大多喜歡身著道袍,沈溪年紀小把書生看成道士也是有可能的,于是問道:“那你可有問過老先生名諱?”
沈溪搖搖頭:“老道士……哦,老先生不許我問他名字。之前老先生寫了兩個戲本,就是這幾天城里南戲班子演的那兩出,他讓我送去縣衙后領賞錢,誰知道賞錢卻被那該死的官差霸占了,我屁股上還挨了一棍子。”
周氏原本生氣兒子扯謊,但聽了沈溪的話,不由緊張起來,趕緊讓沈溪脫下褲子。等見到沈溪屁股上清清楚楚一道很寬的淤血,就算周氏再潑辣,也不由心疼地抱著兒子:“那官差如此惡毒,走,跟娘去衙門評理。”
周氏拉著沈溪的手就要去衙門,沈溪急忙道:“娘,人家代表的可是官府,咱一介小民怎么跟官府斗啊?”
沈明鈞也勸道:“是啊,娘子,你別沖動,官府的人咱可惹不起,到了那兒別說講理了,估計連你也討不了好,咱們還是忍忍吧!”
“那咱就白白吃這啞巴虧,沒法討回公道?”周氏憤憤不平。
沈溪想了想,安慰道:“娘,你莫急,這事兒沒完。老先生說,他想了個法子懲戒那惡官差,城里現在正流行的楊家將就是那位老先生的手筆,只要消息傳到縣太爺或者那位朝廷來的上官耳朵里,事情就會鬧大,到時候就可以討回公道了。”
周氏不明白其中的訣竅,但想到別人教自己兒子讀書認字,卻被官府的人坑了賞錢,心里有些過意不去。周氏囑咐:“你小子記得,一定要好好孝敬老先生,最好把他領到咱家來,我和你爹好謝謝他。”
沈溪咧嘴笑著點頭:“好咧。”
就這樣,沈溪讀書的事暫且揭過。
束脩退了回來,沈溪不用再去土地廟跟老童生認字,但家里的錢仍舊不夠他去學塾讀書。
接下來幾天沈明鈞和周氏都是早出晚歸,主家那邊事多,沈明鈞一個人要做兩三個人的活,每天回到家都累得有氣無力。周氏好一些,她針線活熟稔,縫縫補補并不需要花費太多力氣,倒是比在桃花村時輕松些。
周氏每次去裁縫店都把林黛捎上,目的是讓林黛早些學會女紅,將來嫁給自己兒子后才能把家操持好。
沈溪又變成以往的狀態,無所事事。
又過了七八天,寧化縣城的說書人把楊家將的故事帶到了大街小巷,人們都在討論楊家將的內容。
楊老令公領兵出征,血戰金沙灘,楊家大郎、二郎、三郎、七郎戰死,四郎、八郎被俘,五郎出家,整個楊家幾乎全滅。楊六郎、楊宗保繼承父兄遺志繼續戰斗。男人死光了,佘太君、穆桂英等女人也上了戰場,端的是無比悲壯,這楊家將的故事被沈溪給寫活了。
沈溪全撿精彩的內容寫,經過說書人的添油加醋,想不轟動都難。
而沈溪有意在這書里留下伏筆,故事根本沒寫完,只說到穆桂英掛帥這一段,正是全書最精彩的地方,卻戛然而止。
說書人根本沒法編下去,因為讓女人掛帥,不合常理,但人們偏偏就喜歡這段,最后說書的只能用大獲全勝一筆帶過,百姓自然不買賬。
就算這樣,楊家將的故事也在各個茶樓里一遍一遍地說,如今正是夏季農閑光景,城里城外的人都有空暇聽書,引發的轟動效應越發強烈。
這天沈溪再次把字畫送到字畫店,這已是他第三次登門拜訪。
頭一次沈溪送去字畫,那字畫店的掌柜連看都不看就把衣著寒酸的沈溪給趕了出來。沈溪不死心,第二次又去,沒等掌柜趕人就迅速把字畫攤開讓掌柜看,掌柜一看字畫不錯并沒有再趕人。只是那掌柜眼光有限,根本辨認不出來這幅山水畫到底是不是王蒙的作品,于是讓沈溪拿著字畫回去。
沈溪這次來,已經提前把說辭想好,因此見到掌柜后告之此畫的主人乃是一位徽商,路過寧化縣城時突患惡疾,治好病后手頭變得異常拮據,只能把祖傳的畫賣掉,徽商不想丟面子,所以讓他跑腿送畫。變賣傳家寶是件很糟心的事,沈溪的話倒也說得過去。
那掌柜的見沈溪兩次三番來,分明有所仗恃,看來書畫應該沒什么問題。但他又不想冒風險,于是答應把畫留下寄賣……所謂的寄賣就是店家不出錢,如果有人把字畫買走,店子收三成傭金。
雖然三成傭金多了些,可對于沈溪來說也沒法拒絕,留在字畫店寄賣總比留在手里爛掉好,如果這幅畫能賣出去,多少能弄些銀子回來,這樣他讀書的事情和全家人的生活就有了保障。
可惜幾天過去,一點兒動靜都沒有,以至于沈溪對這件事漸漸不抱希望。
六七月間正是一年中最炎熱的時候,沈溪每天要做的還是壓紙和畫畫,所作的作品不再局限于明初。
弘治年間最負盛名的才子是譽滿江南的唐寅,十五歲時便以省試第一名補蘇州府府學附生。此時唐寅尚未中解元,其書畫技藝未到其晚年時臻至大成的境界,沈溪模仿幾幅都不太滿意。
又是一天上午,沈溪循例去字畫店詢問字畫是否賣出去了,等看到他的畫還好端端掛在墻上,不由帶著失望出門。遠遠見到城北那家茶樓前人堵得水泄不通,就算平日里有新說本也沒見人們這么踴躍。
過去聽了一耳朵,沈溪才知道原來是工部郎中林仲業到茶樓聽書來了,不管之前聽沒聽過楊家將的人,都想到茶樓里坐坐,以后說出去那也是跟正五品的朝廷大員喝同樣的茶水、吃同樣的零碎聽同樣的書,大有面子。
這家茶樓正是沈溪送出楊家將說本的那家,城里其他茶樓說書人說的楊家將,大多是從這里偷師所得。沈溪沒有擠進茶樓的意思,要是說書人認出他就是說本的主人會破壞他的計劃。
沈溪看了一眼茶樓外幾個維持秩序的衙差,轉身回家去了。
這時候茶樓里,韓縣令身著一身寬松的直掇,也就是直領、大襟、右衽的道袍,陪同同樣裝束的林仲業聽書。
因為韓縣令和林郎中的意外到來,楊家將的故事只能從頭開始說起。那說書人口若懸河,把潤色過幾遍的故事說得活靈活現,林仲業聽了不由微笑點頭,顯然這故事很合他的胃口。
說書人的規矩,本來一場只說一回,可權貴來了,那就得接連說下去而不能一拍醒木來個“下回分解”……當官的可沒那么多時間來聽你下回!
連續說了十幾回,眼看故事到了尾聲,那說書人內急暫回后堂解決個人問題,順便休息下已經有些火辣辣的喉嚨,這時候韓縣令終于有機會跟林仲業搭話。
“林大人,寧化地處偏僻沒什么好招待的,好歹人文還算昌盛……這出說本您聽得可算滿意?”韓縣令陪笑著問道。
林仲業拿起茶碗飲了口茶水,頷首道:“未料到貴縣竟是藏龍臥虎,本官在京師也未聽過這般有趣的說本,之前看的那兩出戲也甚是精妙。”
韓縣令欣慰點頭,道:“只要林大人喜歡就好。我這就讓那說書人出來,快些把書講完。”
說書人休息得稍微久了點兒,韓協有些不滿,讓人換過茶水便叫夏主簿進去催促。
夏主簿親至,那說書人就算累得只剩下一口氣也不得不咬牙頂上,破家的縣令可不是說著玩的。
說書人回到臺上,接著上一回書說,沒過多久便說到穆桂英掛帥這一段,這可是穆桂英和楊宗保夫婦大破天門陣的前奏,可惜就在最精彩的時候,那說書人來了個“大破賊軍”,就告全劇終。
“吁……”
因為這說本已經說過幾次,聽書的對于這結尾很不買賬,等故事說完,不等韓縣令和林仲業有何反應,周邊的聽眾已經把真實感受表達出來。
林仲業指了指說書人,問道:“韓大人,你說這結尾是否過于草率?”
“這個……”
韓縣令臉色有些不好看,他的目光隨即落在侍立一旁的夏主簿身上。
夏主簿心領神會,跟著說書人到了后臺,一問才知道人家不是不想說,而是這說本就到這兒,后面編也編不下去。
夏主簿怒道:“這說本是你們寫的,怎的就寫一半,這不是糊弄人嗎?再說,后面還有四郎探母的情節,你們怎么不一起寫進去?”
說書人大叫冤枉:“官爺,您別拿小人出氣,這書又不是我們寫的,那日不知從哪里來個孩子,手里捧著厚厚一疊紙,上面寫了個說本。本來咱也沒當回事,可一看那故事,正和前些日子縣城里演的那出四郎探母一脈相承,講的是楊家將的故事,于是咱就說了,誰知效果那么好……可那說本到這里就結束了,咱上哪兒去找那后半截?”
夏主簿聽完臉色沉了下來,但他不好發作,知道就算逼那說書人也沒用,只好回去把事情告訴韓縣令和林仲業。
林仲業頗為失望:“可惜聽不到下半段,可惜,可惜啊!”
連說三個“可惜”,韓縣令的臉色頓時不好看了。原本請林仲業出來聽書就是為了逢迎上官,現在倒好,書聽了一半掉在空中令林仲業很不滿意,那這算是巴結還是得罪啊?
韓縣令板著臉對夏主簿道:“無論如何,要把寫這說本的人找到,否則你這主簿……哼哼……”
說完韓縣令跟著林郎中走了。
這下可苦了夏主簿,雖然說自己是有品秩的從九品官員,韓縣令未必能把自己如何,但自己的權力完全視韓縣令的放手程度,只要他把自己所有職權交給他人,那這個架空的主簿當起來還有什么味道?
按理說找個人不難,可連人是誰都不知道又如何找尋?
回到縣衙,夏主簿心中無比糾結,突然想到那日進獻的戲本中有四郎探母這一出,當時還賞了銀子,這說本會不會是同一個人寫的?
“把李大力給我叫進來。”
夏主簿沖著書辦吩咐一聲,馬上就有人去叫。
人很快就來了,正是那日克扣賞錢還打了沈溪一棍子的衙差。
李大力一進門便點頭哈腰:“主簿大人,您老叫小的有事?”
夏主簿冷聲道:“之前你說你家有個親戚送來戲本,我高興之下讓你送出去二兩賞錢,可有此事?”
李大力心里得意,空手套白狼得了二兩銀子,堪比他兩個月的俸祿了,這等好事他怎能忘記?
“是啊,您老貴人多忘事,小的怎能忘了?”
夏主簿道:“那好,你去把你那親戚請來,我要好好問問他,這戲本還有那楊家將的說本是怎么回事。”
李大力臉上的笑容瞬間僵直,隨即臉就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