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實行的戒嚴,于七月上旬解除,不過為防備韃靼人卷土重來,城中仍舊施行宵禁和門禁,對出入京城的人員進行嚴格盤查。
這對沈溪來說,并沒什么影響,他沒心思去京城郊外游逛,安安心心當他的大明上班族即可。
謝遷所說的弘治皇帝要對太子朱厚照的學問進行檢查,時間大約在八月中旬,與很大可能是在中秋佳節時,沈溪的準備時間相當寬裕。
沈溪也有小九九:自己有半年沒在京城,就算太子在二十一史方面學得不好,也不能完全責怪自己教授得不好。
當東宮講官的多少都有推諉的心態,反正又不止我一個講官,責任誰愛擔誰來擔。
謝鐸幫沈溪出書的事,七月中旬有了著落。
京師戒嚴的這段時間,城中大小印刷作坊俱都停工,直到戒嚴解除后,大大小小的工坊才重新開張,先期印了三百本,名字不是前世的《閱微草堂筆記》,而是《聊齋志異》,當初沈溪第一次在太學寫這本書時就是以《聊齋》定名,其后孫喜良也以相同的名字出書,反正眼下兩本書都沒有,又同是志怪題材,以后或許可以慢慢增補,合二為一。
謝鐸印出書后,將書籍送與京城知交好友,上到大學士李東陽、謝遷,下到他賞識的弟子,主要目的是為沈溪揚名。
或許是謝鐸名氣夠大,又或許是民間志怪小說這種題材新穎,內容充實吸引人,在書籍刊印后,城中很快便開始流傳起手抄本來。
尤其在以治學為見長的國子學中,原本孫喜良那一版《聊齋》就頗為流行,而現在的謝鐸版可是有當今的國子監祭酒謝鐸作的序,還對謝鐸以及許多大儒對文章的精妙點評,一時間再次掀起閱讀的熱潮。
可終究志怪小說不是孔孟之道,就算再有建樹,也僅僅是得到些許好評,并不會給著書人帶來多大的名氣……這年頭要在儒學界立足,主要還是得研究儒學,其中以研究程朱理學為代表。
詩詞文章同樣可以揚名,只是別人不會把你當作大儒看待。而沈溪,在許多人眼里就有些類似于擺弄旁門左道,居然想用志怪小說登堂入室,在人們看來頗覺不可思議,不過既是由謝鐸出面刊印,出于對謝鐸的尊重,就算很多人心中不認同沈溪的人和書,依然不敢正面抨擊。
與此同時,謝家二公子謝丕發起的心學運動,在京城年輕士子中逐步流傳開來,經過半年多的醞釀和發酵,如今已小有成就。
謝丕是年輕士子中的佼佼者,他乃閣老之子,才學在京城年輕一輩人中享有盛名,待人和善,交游廣闊,而且聰明好學,善于揣摩和發掘心學內容,由他跟同齡人推廣,效果比沈溪設想的還要好。
年輕人本來就有叛逆思想,不知不覺心學便得到許多人認同。
沈溪給謝丕的心學理論畢竟相對粗淺,領會起來并不艱難,但因其中部分內容與理學相違背,顯然不會為這個時代社會主流思想包容,就算有謝丕這些年輕人推崇,也僅僅只是在小圈子內流傳。
這些人,眼下都是普通士子,功名不過生員,并非社會主流力量。
不過,這確實是為心學的傳播開了一個好頭。
京城戒嚴解除后,謝丕馬上登門拜訪,有半年多時間不見,謝丕看上去越發沉穩了,沈溪詳問后才知道他與史小菁已于四月成婚,如今謝丕算是成家立室之人,只等來年參加鄉試,科場揚名。
不過顯然,最近謝丕有些“不務正業”了,他對沈溪推出的心學理論到了癡迷的地步,本就是少年郎,又好出風頭,跟同輩中人講解心學,能讓他獲得一種傳道授業般的成就感……
別人都沒想到的事情,我能說得頭頭是道,每個人都對我恭維有加,這是多么了不起的事情!
謝丕自小過繼給謝遷的弟媳陸氏為子,陸氏教導有方,謝丕聰明好學。
而本身,謝丕也有向學之心,謝遷給他的開明思想,更容易讓他接受一些新鮮事物,再加上沈溪所提出的心學理論的確補充了理學的許多不足,他認為心學對他多有裨益,竟然連科舉文章都不顧不上揣摩,專門研究心學,被沈溪看來簡直是中了心學的毒。
“……沈先生,您不在這段時間,這心學的很多理論我無法明了,只能仔細研究,這是學生整理的筆記,您看看,若有不對的地方,請您斧正。”
謝丕好似個來交作業的學生,把他對于心學的心得整理下來叫給沈溪過目。
沈溪正色拿了過來,仔細看過,不得不佩服謝丕的聰明才智。
未來的探花郎,就算如今連個舉子都不是,可在學問方面已不亞于一個經年的老學究,就算沈溪給謝丕的心學知識只是個籠統的概念,他也能理解得像模像樣。
沈溪給謝丕心學的中心思想是“存善惡,致良知”,因沈溪不想把自己顯得太過打眼,除了提出“盤古心學”這門學問外,很多內容沿用了南宋大家陸九淵的思想和內容,如此就算別人要追究,也犯不著跟他這樣一個在儒學界仍舊屬于后生的人急眼。
謝丕整理的筆記很多,沈溪一時無法看完,他翻看幾頁之后放下來,好似考校一樣問道:
“無善無惡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此乃我提出的關于心學的基礎,你對這四句有何理解?”
謝丕侃侃而談:“學生認為,人心本善,無私心和物欲,便可令心意守恒,心隨意動方可知善惡,做人如此,研究學問同樣如此。只有知善惡,才能作學問,理解萬物天理之奧妙……學生淺見,讓先生見笑了。”
沈溪聽過后點了點頭。
要說謝丕所言,基本是他之前給謝丕理論基礎的總結,看的出謝丕是下了番工夫學習的,這與別人做學問時總喜歡牽強附會不同,謝丕不但是在幫他傳揚心學基礎,還添加了部分自己的理解,雖然這種理解在完善的心學理論面前顯得有些偏頗。
沈溪道:“要致學,還是要回歸無善無惡的狀態,這是基礎,并非要知善惡,還要懂得如何去善惡。”
謝丕一聽恍然大悟,欣然道:“去善惡?先生真是高見……”
謝丕總是圍繞“知善惡”這一個主題,卻從未想過“去善惡”,沈溪只是稍加更改,便讓意境上升一個檔次,讓謝丕覺得受益匪淺。
沈溪看得出了,謝丕已經躍躍欲試,想回去跟他那些同窗好友繼續探討心學,哪怕只是一句簡單的“去善惡”,背后所蘊藏的知識量就不是一星半點。
沈溪又對謝丕一番詳加解釋,謝丕從懷里拿出紙筆,跟沈溪討要墨水,將沈溪所說內容全數記錄下來。因為他字寫得不快,很多時候需要沈溪停下來,等他記完之后,再繼續往下講。
謝丕整理好后,望著手上的筆記顯得很高興,順口道:“先生,您或許不知如今京城有多少人對您開創的心學欣然向往,學生準備為此做一個學術講壇,請人過來一同聽講,不知您意下如何?”
沈溪心想,王守仁傳播心學時可是困難重重,還是在他中晚年功成名就有了足夠的社會地位后,他若現在就出去講學,明擺著要成為別人的眼中釘。
沈溪微微搖頭:“請幾個人探討一下倒是可以,至于講學……我還沒那資格。”
謝丕臉上滿是失望之色,不過他想了想后,點頭道:“先生所說極是,那學生這便去安排,只要先生能抽出時間,學生會讓人到指定地點等候。能得先生一番教誨,必定令我等受用無窮。”
沈溪送謝丕出府,等回過頭來,仔細想了下,發現謝丕好像被他給“教壞了”……不去專心研究科舉文章,卻對心學如此癡迷,對這位來年順天府鄉試解元的科舉之路或許大有損害啊。
沈溪回到書房,幽幽嘆道:“謝老兒啊謝老兒,我可能要帶壞你兒子,回頭你不會埋怨我吧?”
謝韻兒走進房,沒聽清楚沈溪的話,有些奇怪地問道:“老爺……你說誰會埋怨你?”
沈溪把謝丕的事大致跟謝韻兒說了一遍,謝韻兒抿嘴笑道:“是謝公子有福能接受老爺的教導才對……老爺是狀元,他不過是個生員,以后老爺若是覺得對他有愧,不妨多教他些學問,到時候謝閣老也會心生感激呢!”
沈溪無奈地搖了搖頭,或許是謝韻兒成婚后對他的崇拜近乎盲目,現在認為他什么都是最好的。其實論才學,沈溪自問比之謝遷遠有不及,只是謝遷沒時間教兒子,而謝丕中生員后很多時候要靠自學,沒人教導,得到一門合符他心意的學問,自然便沉溺其中。
沈溪道:“娘子以后還是別稱呼我老爺了,顯得我多老一樣。”
謝韻兒卻不贊同:“相公畢竟已是一家之主,下人都如此稱呼,妾身和黛兒也該如此稱呼才是……黛兒也是,以前總是對相公不敬,妾身定會對她多加勸導……這也是老夫人臨走時交待的。”
沈溪琢磨了一下,才意識到“老夫人”說的是老娘周氏。
謝韻兒如今愈發有豪門大戶正妻的派頭,或許是身邊沒什么人聽她調遣,她便把林黛當作教導的對象。
林黛以前對沈溪的稱呼,不是“你”,就是“喂”、“憨娃兒”這些隨便的稱呼,這在謝韻兒眼中很不合規矩,要讓林黛認識到她已為人婦的現實,就要言傳身教,謝韻兒自己也得改變稱呼。
“不用了。”沈溪道,“稱呼我相公,其實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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