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皇宮,擷芳殿后廡。
靳貴剛給太子上完課,還沒等他離開,人已被朱厚照拉住了,靳貴甚是奇怪。
朱厚照好似有什么難言之隱,左后看了一眼,將靳貴帶到沒人的角落,神秘兮兮地道:“靳先生,沈先生最近有沒有給你……那個武俠?我這邊書籍被父皇沒收了,現在手頭一本都沒了。”
弘治皇帝在沒收太子的閑書后,曾在經筵日講中偶然提及此事,著令東宮講官善加教導太子,不得在授課時講述任何課堂外的事情。
靳貴之前曾幫沈溪送過幾次武俠給朱厚照,但他是懂得明哲保身之人,在這種風聲鶴唳的時候,他既不愿意把沈溪供出來使得自己也被牽連進去,也不會再做此等事免得招惹禍端。
靳貴道:“太子殿下,如今沈翰林遠在東南,距離京城何止千里?就算有書信和……書籍往來,路途上也要走兩三月。”
朱厚照惱火地說道:“我知道遠,如果近的話,我自己就偷偷溜出宮去找他了,哪里還用得著問你。”
熊孩子將經常送書的靳貴當成“自己人”,情急之下他居然把心頭所想說了出來,這可令靳貴著實吃了一驚……太子居然說要溜出宮去,這要是坐實了,他就算是“知情不報”,會擔責。
若太子在宮外有個三長兩短,那他的性命可能都要搭進去。
靳貴連忙勸諫:“太子切不可出宮門,這宮墻之外……兇險非常。”
“我知道,如果我出了宮,指不定被誰賣了呢。呃,靳先生,你帶銀子了嗎?”朱厚照突然眨眨眼問道。
靳貴正要摸兜里的錢袋,突然意識到太子拿到銀子也沒有用處,除非太子真的想出宮。靳貴道:“太子,臣進宮匆忙,并未帶銀子。”
朱厚照不滿地說道:“你們怎么一個二個都這樣,想跟你們借點兒銀子如此困難……那你下次進宮的時候,幫我帶二兩……哦不,二十兩銀子!就當我借你的,以后我會加倍奉還,我給你打下欠條,每月三成利息,九出十三歸,你覺得還可以吧?要不月息四成也行。”
靳貴聽得一愣一愣的,這是那個長在深宮里從未接觸到外面花花世界的高貴太子?
聽起來怎么像市井的小混混!
借錢打欠條,每月三成利息,還知道九出十三歸……這些不可能是東宮講官講述,那就是太子從太監或者宮女口中得知。靳貴心想:“宮人多是出自市井,對于市井之事了解甚多,或許是由他們說與太子知曉。”
朱厚照道:“喂,靳先生,到底行不行啊?你不說話我當你答應了啊。”
靳貴搖頭苦笑:“太子或許不知,臣每月俸米折換下來不過六七兩銀子,家中尚有高堂需要奉養,還有……”
“上有八十高堂,下有嗷嗷待哺的孩子,所以求我放過你一馬,是嗎?”朱厚照怒氣沖沖問道。
靳貴又一次愣住了。
太子是從何處得知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但仔細一琢磨,自己好像要表達的正是這意思。
朱厚照非常生氣:“靳先生是把我當成武俠里劫道的賊人了,說出的話跟那些沒品的行商說的一樣,哼,我還以為靳先生會幫我,誰知道他跟父皇,還有大舅、二舅他們是一伙的!”
靳貴道:“太子殿下,臣的確拿不出這么多銀子,太子如果有急用,不妨跟陛下和皇后……”
朱厚照怒道:“靳先生,我尊敬您稱呼一聲先生,要是你敢把此事告訴我父皇和母后,我就……我就把你大卸八塊,就算我現在還不能,等我當了皇帝,也會把你凌遲處死,五馬分尸!”
熊孩子說話時咬牙切齒,而且語氣十分之肯定,讓靳貴心頭暗驚:“我之前還幫沈兄弟送書和小玩意兒給太子,怎的還養出了怨仇,居然要將我凌遲處死?天底下當學生的,有如此不講道理的么?”
但誰叫不講道理就是皇家的特權?靳貴雖然心中生氣,還是小心翼翼道:“太子放心,臣不會胡言亂語。”
“那就好。”
朱厚照無比得意,這招威逼利誘他在張延齡身上屢試不爽,今天應對靳貴也很管用,更讓他覺得沈溪教他的都是至理,“下次來的時候,帶點兒銀子,不用二十兩,有多少帶多少來,算我跟你借的,以后我當了皇帝,許你大官當,就……太子太傅這些,你自己選,要是你不帶來,我就將你抄家滅族,你看著辦!”
靳貴這會兒算是聽明白了,說來說去朱厚照都是在跟他借錢。
太子借銀子到底要做什么,他不得而知,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那就是準沒好事,他現在不借錢比借錢更為明智,否則就不是將來被抄家滅族,很可能過幾天他就要被誅滅九族。
靳貴道:“太子殿下放心,下官知道如何做。”
朱厚照這才滿意點頭,興沖沖往寢殿方向跑去了。
人一走,靳貴不由抹了一把冷汗。
本來跟太子能單獨相處,讓太子面授機宜那是身為臣子的榮幸,說不定就可以成為太子的心腹,將來位極人臣,可現在靳貴卻覺得背脊發涼。
靳貴離開皇宮后的第一件事是回家,但不是去準備銀子,而是直接寫了稱病告假的信函,找人給詹事府送去。
事關身家性命,我惹不起,總躲得起,太子你總不能追到我府上來借錢吧?
朱厚照跟靳貴商量好借錢的事,便回到寢殿,拿出紙筆開始寫信。
信是寫給沈溪的,熊孩子已經做好“離家出走”的準備,十三歲的朱厚照正處于青春叛逆期,這會兒他已經厭煩在宮里枯燥乏味的生活,想到外面去見識一下,領略沈溪在武俠中所講述的江湖。
主要是逃脫老爹、老娘的桎梏。
“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沈先生說的一點都沒錯,怪不得他要去東南當官,離開了京城,那多自由自在?”
朱厚照憧憬著外面的時光,“到時候我就能跟沈先生一起當官,嚷著要他給我寫武俠……不對,我要自己去當大俠,帶著銀子走一路灑一路。哈哈!”
朱厚照越想越開心,寫信和借錢,這是他逃跑計劃的第一步,第二步就是利用以前沈溪教給他的方法,離開宮門,帶著銀子和細軟往南方去。
熊孩子對未知事物有一定恐懼,所以他不準備單獨上路,而是想帶著以前曾幫他出宮,一直對他言聽計從的小擰子,他自問在方方面面都把小擰子吃得死死的,路上有這小太監照顧,他不用為車馬、食宿的問題操心。
“嘿嘿,還是我聰明啊。”朱厚照暗自得意。
就在此時,張苑從宮門走了進來,緩緩往朱厚照的書桌靠近。
張苑很奇怪,朱厚照沒有課后補課的習慣,以前也從未見朱厚照“用功看書”,即便看書看的也只是武俠,這會兒朱厚照自己伏案寫東西,張苑就想上去看看朱厚照在寫什么。
張苑非常喜歡賣弄小聰明,他緩步往桌前,不忙著行禮,主要是覺得朱厚照年歲小,覺得自己能把朱厚照制住。
就在張苑即將到桌前時,朱厚照突然發覺一個黑影,他本來就是在做“壞事”,心頭一驚,筆一摔,墨汁撒了一桌,卻見張苑已經到了自己身后。
朱厚照怒道:“張公公,你屬耗子的嗎,為何不給本宮請安就擅自進來?”
張苑吃了一驚,趕緊上前解釋:“太子,您身上濺上墨汁了,奴婢幫你擦擦……”
說是幫忙擦,但他趁機把手伸向朱厚照留有字跡的那張紙,就在他的手剛剛觸碰到紙面時,朱厚照拿起桌上大理石鎮紙,朝他手背狠狠砸了下去!
“砰!”
鎮紙結結實實砸在張苑手背上,張苑吃痛之下驚呼一聲,手趕緊縮了回去,朱厚照揮起鎮紙朝張苑臉上摔去。
朱厚照怒道:“好你個張苑,本宮在這里寫東西,你居然敢不經通傳擅闖,還敢看本宮寫的東西,來人啊,將他拉出去重重地打!”
張苑還沒從手背挨打的疼痛中緩過神,聽說朱厚照要叫人打他,瞬間便想起當初被人拉著凈身時的場景,揮起拳頭就要往朱厚照臉上招呼,但一瞬間他突然冷靜下來,意識到此時非彼時,趕緊縮手低頭,跪下磕頭認錯。
“怎么著,還敢還手?來人啊,拖出去,給我狠狠打!”朱厚照高喝。
門口進來六七名太監,就要上前去拉張苑,張苑用帶著哀求的語氣道:“太子殿下寬宥則個,奴婢先前只是想幫您擦墨汁……奴婢進來時通稟過的,您沒聽到罷……”
朱厚照更加生氣了,喝道:“你的意思是說,本宮的耳朵是聾的么?拖出去打,打死為止!再不想看到你這讓人厭惡的狗東西!”
張苑欲哭無淚,他一直覺得自己做事勤奮,聰明伶俐善于揣度人心,從而得到了太子、皇后和皇帝的賞識,將來加官晉爵指日可待,但怎么都沒料到,就連他覺得吃得死死的太子,這會兒對他都毫不留情,居然說出“打死為止”這樣的狠話。
幾名太監上來拖張苑,但張苑力氣很大,幾個太監怎么都拖不走他。
張苑一著急,本來就因為成年凈身而留下一身暗疾,這會兒突然屁滾尿流,地上多了一灘,朱厚照趕緊捂住鼻子道:“這什么鬼東西?”
幾名太監也連忙掩住口鼻,張苑趁機掙脫,跪拜伏地:“太子饒命,太子饒命哪!”
朱厚照這會兒正在生氣,高吼道:“看你這可憐模樣,拖出去打三十大棍,再敢亂來,一定把你打死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