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溪本來想到湖廣后高枕無憂當個甩手掌柜,結果到了武昌府才發現,這并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
三月初一,沈溪抵達武昌府的第三天,就有人找上門來。
跟之前地方官員和士紳上門送禮不同,這些人登門的目的不是給沈溪好處,而是“討債”。準確地說,是湖廣境內的藩王來討回他們應得的俸米、俸祿,以及這些年被朝廷克扣的三節兩壽賞賜。
如果是地方官,沈溪大可把人拒之門外,但朱姓藩王在地方上行為還算檢點,代表的又是皇家的臉面,如果置之不理,別人會說他這個兩省總督不會做人,御史言官都可以參他一本。
首批登門的是興王和雍王的家人。
興王朱祐杬,未來嘉靖皇帝的老爹,弘治帝同父異母的弟弟,如今封地是湖廣安陸州,距離武昌府不遠。弘治帝對這個四弟還算照顧,沒事總喜歡賞賜點兒東西,但他似乎忘了國庫空虛,以至于允諾的賞賜最后都記在賬面上,等著兌現。
另一位雍王的情況差不多,雍王朱佑枟乃是弘治皇帝的八弟,冊封地乃湖廣衡州府。
這兩位是弘治皇帝的直系親屬,沒那么多顧忌,聽說新任總督到了地方,沒等沈溪抵達便已經派人上路,如此沈溪前腳剛到武昌府,后腳就有人上門來要賬。
總督府大堂,一名姓宋的書吏上前道:“沈大人,若不好應付,只管把人交給藩司衙門,這是之前郭參政親口交待的!”
沈溪的總督衙門按例需配備二十名書吏,沈溪抵達前,總督衙門只有兩三名書吏維持基本運轉,管理總督衙門的賬目、書冊和庫房交接,沈溪來到后尚不及更替這些人。
沈溪眉頭一皺,道:“我也是這么交待的,但不知為何,他們非找我討要。哦對了,為何遲遲不見鄭藩臺?之前聽說他在家養病,不會到現在身體還未見好轉吧?”
自從沈溪到武昌府后,出面接待他的便是左參政郭少恒,其實就算左布政使馬天祿未到任,也應該是右布政使鄭昭具體負責。沈溪聽說藩臺衙門那邊有所準備,自然想知道為何鄭昭會神龍見首不見尾。
宋書吏尷尬一笑:“沈大人說笑了,小人位卑言輕,哪里知道這些事?”
沈溪的確不想見藩王府的人,但興王和雍王派家人來了,他總得以禮相迎,當即把馬九叫了過來,簡單交待幾句,讓馬九前去接待興王和雍王的家人,告之自己這個總督初到地方,什么都不清楚,一切找藩司衙門即可。對方走的時候送點兒東西,就算是應付過去了。
馬九不辱使命,出去不到一炷香時間,就把興王和雍王的家人打發走了,這效率連沈溪都有點兒不適應。
隨后消息傳來,興王和雍王府的家人并沒有前往藩司衙門就離開武昌府。沈溪猜想,他們沒有把財貨討要回去,下一步就是兩位王爺親臨。
沈溪正在琢磨怎么應付,郭少恒匆匆忙忙到總督衙門求見。
“沈中丞,您怎能對興王和雍王的家人,如此怠慢?”
郭少恒這話乍一聽像是詰責,又好像是在替沈溪著急,“年前朝廷議定,由地方先行墊付藩王和勛貴府中日常用度,之后等稅賦征繳上來,再補上余數,中丞大人您應該先問一聲藩司這邊的意見!”
沈溪皺眉:“我已經吩咐人叫他們去藩司衙門接洽,人家不聽我的有什么辦法?再說了,既然郭參政早知道這些,為何不親自迎接興王府和雍王府的人到藩司衙門?本官剛到地方,連公文都未看全,更何況這等陳年舊賬!”
郭少恒搖頭苦笑:“這不是還未來得及跟沈大人您細說嗎?”
沈溪腹誹不已,這哪里是沒來得及細說,根本是想看我的笑話……不會是布政使司衙門的陰謀吧?
也許是這些年經歷的爾虞我詐的事情多了,沈溪對湖廣三司衙門很不放心,涉及到利益分配,布政使司想把地方行政權攥得緊緊的,無可厚非,但沈溪不喜歡這種主動上門找茬的舉動。
沈溪道:“郭參政,這里是總督衙門,你身為承宣布政使司參政,應該清楚規矩,如果下次再如此莽撞,別說本官對你不客氣。”
“來人,送客!”
沈溪話音剛落,在門口值守的兩名侍衛上直軍的小校出來,準備架著郭少恒離開。
郭少恒宦海沉浮多年,最近十多年在湖廣官職基本沒變過,算得上是地頭蛇了,臨到快要致仕卻遇到個做事不拘常理的總督,讓他頭疼不已。
郭少恒苦著臉道:“中丞大人既然不領情,下官這就告辭。估摸之后興王和雍王會親臨,這兩位乃是陛下的親弟弟,此事便交給中丞大人您處置了!”
說完,郭少恒灰頭土臉離開總督衙門。
“真他娘的晦氣!”
沈溪忍不住罵了一句。湖廣可是大明最主要的糧食產區,就是這些地方官員不作為,不僅不能如數把糧食上繳國庫,還拖欠藩王和勛貴俸米俸祿,現在卻把責任推到自己身上,實在太可惡了。
回到后堂,云柳早就為沈溪準備好姜茶,云柳將茶水送到沈溪手邊,勸慰道:“大人消消氣。”
沈溪喝下茶水,抱怨道:“本官到地方來原本是想清靜一下,準備無為而治,誰想剛到地頭就被人算計,這是逼我出手啊!”
云柳想了想,建議道:“即便兩位王爺前來,大人也無須向他們應承什么,畢竟這拖欠是藩司衙門的事情,大人身為兩省督撫,哪里需要理會如此瑣事!”
云柳知書達理,這些年走南闖北,見識廣博,可以就具體事情向沈溪給出一些建設性的意見。但沈溪只是心情煩躁之余隨口宣泄,以他的智慧,如何應付地方藩王和勛貴,早就有定案,在南下的路上他已經考慮得很周詳了。
夕陽西下,落日的余暉照耀在庭院里,景色美不勝收。云柳給沈溪添過茶水,問道:“大人今夜可要出去?”
沈溪喝著姜茶,抬頭打量云柳一眼,問道:“有什么事嗎?”
云柳見沈溪心情不好,有些事不敢當面提出,沈溪卻一語揭破:“你是想給熙兒說項吧?讓她好好歇息兩天,本官這幾日很忙,有些事暫且先放下。回頭你安排人手,幫我送兩封信回京……再加上一封家書!”
沈溪抵達武昌府后,給朝廷的奏本還沒上,倒是先寫了幾封私信。
有給謝遷的,有給謝鐸的,最后才是家書。
家書大意是讓謝韻兒帶著家人盡快南下,指出若謝恒奴行動不便,可以讓其在京城再休養半年,其余人可先行到湖廣。
至于沈溪給謝遷和謝鐸的信,只是講述南下途中的見聞,沒有在信中參雜主觀臆斷,至于什么“寧王造反”等事情他選擇了裝聾作啞。
現如今沈溪尚不知馬天祿是怎樣的人,對于其到地方后會不會配合他工作一無所知。現在看起來,湖廣和江贛地方衙門,對他手中的權勢還是有所畏懼的。
經過深思熟慮,沈溪最終決定把馬九留在身邊辦事,他已經去信廣州府,讓惠娘和李衿起行,爭取早日到湖廣。
京城,謝府。
謝遷送走沈溪后,一直覺得心里空空落落,他以前認為是惦念小孫女所致,現在才知原來是擔心沈溪。
這天劉大夏和馬文升聯袂到謝府拜訪,三位朝中重臣坐在一起嘮嗑。
“……這小子,去了地方,不會再整出什么幺蛾子吧?”謝遷提到沈溪,一陣頭疼。
馬文升寬解道:“于喬何必擔心?佛郎機人、韃靼人、東南盜匪堪比豺狼猛獸,沈溪不照樣將其滅了?湖廣和江贛的地方官,能更兇猛?”
謝遷瞇著眼反問:“聽馬尚書之意,派沈溪到湖廣,就是為了讓他打地方上那些豺狼猛獸?”
馬文升沒有回答,劉大夏道:“陛下讓沈溪履任湖廣,目的是讓他接受一番歷練,地方部族叛亂年年發生,不得根治。若沈溪能平息地方,再立新功,下一步征調沈溪回朝則名正言順!”
這話說出來,謝遷不愛聽了,當即反駁:“那意思是,沈溪征調湖廣,不是名正言順而是咎由自取?”
馬文升和劉大夏對視一眼,二人能察覺謝遷心中的怒火。
謝遷近來脾氣之所以不好,不是因為沈溪的事情,而是他被文官集團的核心——劉健和李東陽等杯葛,一時間找不到自己的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