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有位呼吁和平的人做過研究,戰爭初期,人們的熱情與恐慌都會在很短的時間內達到頂峰,假如戰爭持續的時間短暫,勝利者一方的熱情會轉化為狂歡,與更進一步的渴望。失敗者的恐慌會變成憤怒,接下來要看統治者的智慧與決心是否足夠,利用的好,這種憤怒會促使涅槃,反之,意味著比戰爭更大的厄運。
縱觀人類歷史,無數次戰爭印證了這份研究的結論,它因此成為掌權者的必讀,它的作者也某種意義上成為指引者;尤其那些準備、或即將面臨戰爭的人,常以學習、來自尊崇的姿態拜讀,將其奉為經典。
人們似乎忘了,亦或有意忽略,這份報告并未提到對戰爭的熱情會制造多少殺戮,恐慌的人會經歷多少苦難。簡而言之,這份報告實際造成的結果不是制止與防范,而是推動戰爭的進步。
發生在天門的事情證明這點,戰爭突然降臨,人們驚慌失措,紛紛拖家帶口逃離家園,全然不去考慮路途遙遠而且艱險,逃生極有可能變成逃亡。他們當中,有很多人并未得到準確信息,僅僅因為道聽途說的只言片語便做了決定。在此后,當恐慌的陰云在人群中彌漫,從眾心理驅使周圍人放棄理智,于是乎,逃跑的人越來越多,道路越來越擁擠,逃難途中遇到的困難自然也就越來越多。
熊武功就是他們中的一個,獲知戰爭爆發后,他第一時間從床上拉起臥病的媳婦,隨便拉扯幾樣家當,再開著那輛破舊的越野去學校接回兩個孩子,緊接著便上路、出城,朝塔河方向狂奔。
一路上,媳婦的抱怨與嘮叨從未停歇,孩子們無比委屈,對此,熊武功除了憨笑、賠罪,余下的時間一直沉默。慢慢地,路上車輛越來越多,不斷有人趕上、超越這一家的步伐,當看到那些豪華亮麗、價值不菲的車輛從身邊駛過,媳婦抱怨的聲音漸漸弱了,孩子們噘著的嘴巴慢慢收回,只剩下熊武功沒什么變化,老老實實、專心致志地開車。
越野車是舊貨,嚴格按照規定的話應該已經報廢,熊武功一直精心伺候著,性能保持的還算不錯,速度也不算慢。但若轉回頭,往后看,會發現人流與車流不斷變粗變長,越野車似乎被一條漸漸成型的長龍驅趕著前進。
人多車多,熊武功被迫壓下速度,小心翼翼地開。周圍別的人卻不是這樣,都想盡快脫離,難免彼此摩擦生事,每每遇到這類情況,人們的火氣總是特備大,路上隨處可見爭吵、謾罵、唯獨沒有人拳腳相向。即便發生車輛刮擦、乃至碰撞的情形,大家也總是一邊罵一邊費力騰出空間,匆匆忙忙地駛離。
在那些人的臉上,能夠輕易地看出壓制著的驚恐,與逃離的強大。由此,加諸多別的現象,最愚笨的人也能從眾領悟到什么,最固執的人也會放下。
“當家的。打仗真的?”
“嗯。”
“這么快!打到這里?”
“兵敗如山倒。而且”熊武功嘆了口氣,沒把心里的話講完。
“天門守不住了?”
媳婦的聲音打顫,本就焦黃的臉沒有一絲血色,旁邊兩個孩子,大女兒緊緊依偎著母親,小兒子猶豫著,試圖翻越到前排座椅。
“守不住。做什么?”熊武功回應著,忽然瞥到兒子的舉動,趕緊吆喝:“回去!和你媽一起待著。”
“我想和爸爸一起。”
“回來!你爸好專心開車。”
兒子的抗議聲中,母親趕緊伸手將他拽回身邊,一時忍不住咳嗽起來,撕心裂肺一般。
“藥在包里,包在妮子,趕緊拿藥!”一邊喊著,熊武功一邊側過頭,聽著引擎轟鳴中包含的一絲噪音,微微皺眉。
“媽!藥”大女兒手忙腳亂,好不容易翻出哮喘噴嘴,送到母親嘴巴邊上。
這時候,前方又發生車輛擁堵,行進愈發緩慢。忽然路邊傳來哭喊的聲音,熊武功扭頭看了眼,發現是一名婦女領著十余歲的兒子,站在趴窩的車子旁邊,不斷地揮手。
“幫幫忙,帶上我,誰能帶上我們!”
冷雨如絲,婦女身上快要被淋透,只好解開外衣遮擋在孩子頭頂,由此看來,那輛車顯然不是剛剛發生故障,身邊那么多車經過,沒有一輛肯停下。
“拜托了,誰能幫幫忙我付錢,雙倍、不,十倍”
呼喊聲中,那個婦女漸漸有些絕望,幾次試圖沖入車流強行攔截。每當她這樣做的時候,被外衣罩著的兒子便成為負累,不僅影響步伐,也使得她無法堅定決心。
她只好一直喊,一直揮手,雨水順著發絲流到臉上,再順著臉頰進入領口,打濕依舊飽滿的胸膛,一點點剝奪著身體的溫度。女人意識不到這些,也不在乎,她的視線從一輛輛經過的車窗掃過,奮力尋找著“命中注定”的那張面孔。在當破舊的越野經過時,女人看到熊武功的臉,猛地沖了過來。
開著這輛破車的男人五大三粗,神情憨厚,溫和與憐憫幾乎寫在臉上。女人相信自己的判斷,才會冒險拖著兒子一起沖過來。事實證明她的判斷沒錯,開車的壯漢及時剎車,停頓看過來的目光也不兇惡,甚至連責備的意思都沒有。
“大哥,幫幫我,救救我。我”
聲音忽然聽了,女人的視線落在后座,一名病弱的婦女和兩個孩子,明顯是一家人。
拖家帶口,病妻弱子,女人知道這在逃難的時候意味著什么,她隔著玻璃望著熊武功,繼續說著央求的話,眼里的期待明顯少了。
“大哥,能不能”
“抱歉”熊武功嘆了口氣,準備讓車子繼續前進。
“當家的。”妻子的感覺比剛才好些,一邊喚著丈夫,一邊伸出手,指著那個被母親用外衣罩著男孩兒。
衣服擋雨只在片刻,長久看是徒勞,男孩兒瑟瑟發抖。
熊武功知道妻子的意思,低聲道:“塔河平常得走三天,照這速度,一個星期怕都不夠。多一個人多一樣事,而且,路上怕不能補充到食物。”
“她們也該帶有吃的啊?”妻子這樣說著。
“她們”熊武功的聲音更低:“有食物,早上別的車了。”
“這樣啊”妻子猶豫了。她了解自己的丈夫,知道那張憨厚面孔與強壯身板中不僅有力量,還有常人難及的閱歷與經驗。
“可是”妻子視線離開那個孩子的臉,望著自己的孩子,接著又轉回去,再轉回來。
“嗎的,還走不走了!”
突如其來的喝罵,后方的喇叭響成一片,有人從車子里探出頭來,吆喝的同時,也把怒火灑向求援的母子。
“臭婆娘,車道里找死啊!”
“跑的倒是早,就是沒男人陪。不定哪里知道的消息。”
“那還用說,肯定是相好。”
“官養的,一定是官養的。”
“是有幾分姿色,關鍵時候還不是被扔。”
“還不錯了,起碼提前知道消息。”
說來奇妙,人在危難時不僅行動堅決,想象力也特別發達,幾句話的功夫,這個女人的人生便被勾勒出來,惟妙惟肖,聽著竟也頗有道理。不僅如此,雨中的嘲弄似乎連氣息都能更改,原本彌漫著的恐慌都因此變得淡了,危險似乎也輕了。
就在這時候,遠處傳來沉悶聲響,稀疏幾次,如在天邊。
“干你娘,這雨不會停了。”
有人在咒罵,熊武功的臉色忽然改變,側過頭,仔細去聽。
窗外,女人的臉色也發生轉變。
“大哥!”
喝罵與催促聲中,女人扯開外衣,把兒子暴露在雨中。
“我男人是當兵的正在城外和鬼子打仗我不想走可是小可”
這番話幾乎不歇氣,聽到很難辨明意思,女人管不了那么多,只是哭喊著,奮力拍打車窗。
“求您了大哥把我兒子帶走,他爹該死,他不應該啊!”
這次災難中,如果讓人們選擇最恨的人,未必是即將兵臨城下的姬鵬人,相反可能是那些正與之作戰的聯邦軍人,包括原本就在此成家立業的本土士兵。女人理解、甚至已經領教過這種思維,想當然地認為熊武功也是其中一員,因此才會有那句“他爹該死”。
結果與想象中的不同,哭喊聲中,緊閉的車門突然打開。
“上車。快!”
“小可,快!謝謝叔叔!”片刻愕然,女人抹一把眼睛,雙手把兒子朝車上推。
“媽媽!”男孩兒意識到了什么,哭喊起來。
“快上去啊!有炮”女人萬分焦急,拼命用力去推。
“上來!”強壯的男人一把將男孩兒拽進座椅,憨厚的面孔上神色猙獰:“你也上來!”
“我?”女人愕然,瞪大通紅的雙眼。
“嗎的,快點!”熊武功低吼,數年來第一次爆粗。
驚喜交加的女人趕緊上車,擁著兒子,便又催促到。
“大哥,剛才我聽到有炮”
“用你說!”
低吼聲中,越野車咆哮著沖出,啟動后再不像之前那樣慢慢悠悠,橫沖直撞,幾乎是在一路碰撞中狂飆。
“操!”
“找死啊!”
“怎么開的車!”
謾罵被甩在身后,車內,后座的女人尚不明白,忙和自己的丈夫交涉。
“當家的能不能慢點?孩子們嚇著了。”
“嚇著比死了好。”熊武功狠狠咬牙,一邊飛快轉動方向,在密集的車流中生生擠出道來。
“胡說什么”
一聲巨響打斷女人的話,身后不遠處,火光沖天而起,無數殘骸碎片暴雨般沖向四面八方。
“我的個天啊!”
“鬼子來了!”
“快跑!”
哭喊與呼喊的著的是幸運兒,傷者的呻吟與求助被淹沒,偏偏這個時候,疾馳中、熊武功再次聽到引擎傳出噪音,且不斷加重。
“拜托,拜托”
壯漢的人生中,這是他第二次向上蒼祈禱,但似乎沒什么用,上蒼并未因其剛剛做了善事降下憐憫,相反把厄運彈出手指。
僅僅開出五百米,越野車停了下來。
“怎么?”后座的女人慌忙追問。
“大哥?”前排的乘客神色驚慌。
“爸爸?”兒子在呼喊。
“你要去哪兒?”女兒尖叫。
“不散熱,軸承一定是斷了。”熊武功匆忙下車,來不及確認故障原因,急步奔向不遠處一輛發生事故的同類。
“我去拆一個下來”
爆炸在身后發生,強壯的漢子被氣浪拋到空中,飛出十余米。
世界上,有些事情看起來很巧,巧到讓人難以相信。然而實際上,只要把目光放到高處,看到寬廣,便會明白那些巧合是由無數個偶爾堆疊出的必然。
時間,地點,人物,事件無數次錯過之后,總會有所有元素齊備的時候。這種時候,往往意味著人生的轉折。
熊武功,天門市一個普通人,此刻他正在經歷的,便是這種時刻。
數千年歷史,人類掌握和用于戰爭的技術越來越強,手段日益豐富,因戰火造成的傷害與災難卻一直重復,諸如家破人亡,妻離子散,流離失所等等,每一個戰爭故事里,這類事情總會在不同的人身上,并且被記錄、保存下來。
就仿佛冥冥中有聲音不斷地提醒人類戰爭,就是這種結果。
唯一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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