蠻族人口相對于人族并不算多,但身為蠻族真正意義上的圣地,王庭光是駐扎的守軍都有足足三十萬之重,更有帝江氏族的三位大巫咸與蠻王整整四位星殞坐鎮。加之帝江一族統治蠻族數百年所積累下來的底蘊,莫說一個九嬰氏族,就是其余七大氏族盡數出動想要吞滅王庭,也決計不是一朝一夕之事。
但是,就是這樣一個幾乎已經在蠻族人心中根深蒂固的圣地。卻被拓跋元武帶來的幾個孩童,揮手之間,盡數屠滅。
也難怪已經成為星殞數年的虎偃會有如此作態。
即使身為局外人的蘇長安在聽聞此事時也暗覺震驚,心中對于神族的強大又有了一番重新的估量。
他不禁問道,“整個帝江氏都死了嗎?”
虎偃搖了搖頭,提及自己族內的困境,他本就上了年紀的容貌此刻顯得愈發蒼老。“帝江的摩陀司大巫咸見舍身掩護了摩青翎公主帶著一部分婦孺逃了出來。”
“摩青翎...”蘇長安叨念著這個名字,心里沒來由的松了一口氣,畢竟摩青翎將那般貴重的帝江精魄送于了自己,蘇長安下意識的對這個有過一面之緣的蠻族公主,心頭有些掛念。
“那現在呢?你們有何打算?”蘇長安又問道。
虎偃一愣,他沉默了下來。好一會之后,像是鼓起了莫大的勇氣,方才又說道:“蠻族除卻九嬰的八大部族,帝江、句芒、強良作為九嬰氏族的首要打擊目標損失慘重,我們帶著殘余的部族逃出之后,為了以防目標過大,分成了三股。而剩余共工、祝融、招司、欽原、夸父五族皆臣服于了九嬰氏族。我們在昨日已經收到了公主的消息,他們已于句芒取得了聯系,要我們三日后去大漠中的一處與他們匯合。”
“恩?然后呢?”蘇長安疑惑,雁不歸大漠一片荒涼,又有人族大軍在永寧關上虎視眈眈,蘇長安并不認為那里會是一個繁衍生息的好地方。
虎偃再次停了下來,半晌之后又才說道:“公主的意思是...讓我們去西涼...”
蘇長安聞言臉色頓時一變,但很快又疑惑了起來。他不太清楚其他兩族的情況如何,不過觀這虎偃的情況,想來應該也相差不大。若是虎偃拼著老命不要,倒是可能打下永寧,但那時他們便不得不面臨人族與九嬰族前后夾擊處境。以虎偃的狀況,他們決計不可能能在西涼站穩腳跟。
從蘇長安的臉色中,虎偃便明了了他誤解了自己的意思,他趕忙解釋道:“以我們的三族的情況,曾經的六位星殞只剩我這一個行將就木的老骨頭還在茍延殘喘,自然不可能去干攻打西涼這樣以卵擊石的事情。我們...我們是想要...投奔人族...”
投奔異族,還是曾經刀劍相向,彼此視為死敵異族。
對于任何人來說都不是一個太過愉快的事情。
尤其是像虎偃這樣的星殞。
他們的內心的驕傲不允許他們做出這樣的事情,可他們的族人卻需要繁衍,需要活下去。
眾生膜拜著星殞,星殞亦背負著眾生。
無論人族,還是蠻族,皆是如此。
這樣的決定,莫說虎偃難以接受,身為人族的蘇長安聞言也是一驚。
“投奔人族。”他從這苦澀的四個字中大約能明白如今蠻族的處境當是如何的艱難,更能隱約的了解到,那個被神族控制的九嬰氏族又究竟強大到了何種境界。
“那你們聯系好了嗎?”蘇長安又問道。這既然是投奔,自然不能是一廂情愿的事情,至少需要取得人族朝廷方面的認可。
虎偃又搖了搖頭。
“九嬰取締帝江氏族之后,便窮兵黷武,將族內所有能用之兵源源不斷的派往西涼,光是如今的永寧關外便已經聚集了五十萬大軍,而且這個數目還在不斷增加之中,已經將永寧關圍得水泄不通。我們無法越過重兵的把守見到人族守將。更不敢輕易將自己的行蹤暴露到蠻軍的眼中。”
“恩?”聽到虎偃如此說道,蘇長安的終于恍然大悟,這虎偃將自己叫到大帳之中一番聞言細語,將蠻族族中之事毫不隱瞞的告訴自己,究竟是圖謀何物了。
“你是想讓我去當這個信使?”蘇長安說出了自己的猜測。
虎偃點頭又搖頭。
“你身手不凡不假,但是你有信心孤身一人來回于五十萬大軍之中嗎?”
蘇長安皺了皺眉頭,知道虎偃說的是事實,他的修為相比于之前確實有了質一樣的提升,但若是說道一人對抗五十萬訓練有素,又以勇猛而著名的蠻族大軍。莫說是他,就是星殞,恐怕也會最后力竭而亡。
“我們本打算靜待時機,等著人族大軍擊退蠻軍之時,找機會與你們接觸。但是如今看來卻是不行。”
“蠻軍五十萬兵臨城下,但是永寧關的守軍卻不見增加,似乎沒有一點出兵增援的意思,如此下去,永寧關被破便是遲早的事情。現在尚還有雁不歸大漠作為天險掩護,待到永寧關被破之時我們恐怕便再沒有與人族接洽的可能。”
“所以近日便打算以我用強良一族的法門帶著三族余部強行沖破蠻軍封鎖。只是苦于若是到了永寧關城下,人族守將不愿開關放我們進城,到時腹背受敵,我們便是那板上魚肉,任人斬割。”
虎偃說道這時,他轉頭看向蘇長安,臉色無比鄭重了起來。
“因此,老朽想請蘇公子帶我族人入關。”
蘇長安一愣,他在聽聞老者方才那一方話時便隱隱感覺到了,虎偃所圖。
但他的眉頭卻皺了起來,說道:“不可。”
他并非冷血之人,雖然二族交戰已久,但在面對可怕的神族時,蘇長安是很清楚二族是應當同仇敵愾的。若是繼續這樣彼此爭斗下去,最后的結果無非是鶴蚌相爭,漁翁得利。
只是,他也有自己的擔憂。
蠻族勇猛好戰之名自古有之。
強良雖然破敗,但隨軍所行的那些士卒也不乏善戰之人,尤其是方才那位被老者稱作玉山的蠻子,即使是現在的蘇長安與之打起來也不得不使出三四分力道,方才能將之擒下。
而剩余兩族之中若再有數位這樣的好手,加之他們本就帶著的些士卒,到了永寧關內與關內守軍百姓起了沖突,到時候再被關外虎視眈眈的蠻軍鉆了空子。這樣的后果,蘇長安不敢承擔,也承擔不起。
他同情蠻族的遭遇,但他卻是人族的人,他不得不將西涼百姓的安危放在首位。
虎偃似乎在提出這個提議之前便已經預料到了蘇長安會有這樣的顧慮,他的臉色并沒有絲毫的意外,他只是站起了身子,對著蘇長安說道:“你隨我來。”
蘇長安心頭雖然疑惑,但還是依言隨著這個老者慢悠悠的步伐走到了帳篷之外。
那剛剛已與蘇長安打過一場的男子見虎偃出現,他趕忙走上前來,恭敬的伸出手,攙扶著老者。
二人之前的談話,并未有刻意回避些什么,這就候在帳外的男子自然是聽得一清二楚。
他有些遲疑的看了看虎偃,像是在詢問些什么。待到虎偃遞給他一個安心的眼神后,他方才極不情愿的攙扶著他,帶著蘇長安來到這營地的正中——一片巨大的空地
相比于蘇長安一開始所見到的外圍,這片空地上聚集了更多的婦女與兒童,加之一些數量極少的士卒模樣打扮的青年男子。婦女們三五成群的圍著一口口鐵鍋,燒制著一些看模樣并不美味的飯菜。而孩童們卻似乎并不太了解自己的處境,相互追逐與打鬧。
見到老者到來,他們皆是面露喜色,但很快又發現虎偃的身后跟著一個打扮古怪的人族少年,他們臉上的神情頓時一滯。婦女們下意識的開始將自己的孩子護在身后,而那些士卒也在開始警惕起來,他們將手中的刀戟一轉,指向了蘇長安。
“無礙。”老者朝著族人們示意。
虎偃在強良部族中的威望自然不用多說,但是這些蠻族人在這數日的逃亡中已經有些杯弓蛇影,加之國破家亡、前途未卜的種種困頓。使得老者的話并沒有起到太大的安撫作用,他們臉上依然堆滿了慌亂。
虎偃對于族人們這樣的反應雖然心有悲戚,但表面上卻不動聲色,他轉頭看向蘇長安說道:“如蘇公子所見如今我三族的余部盡是這老弱婦孺,入關只求一條生路別無他想。”
蘇長安沉著眉頭,環視了那些同樣小心翼翼的看著他的蠻族百姓。
他看見,母親顫抖的身子。
看見孩童既好奇又恐懼的雙眸。
看見士卒因為用力握著武器而已經發白的指節。
蘇長安在那時忽然覺得其實蠻族與人族并沒有什么區別。
他那本就不夠堅硬與冰冷心在那時確實有些意動,但很快他還是搖了搖頭。
“我擔心的不是她們。”蘇長安指了指那些婦孺們,而一直緊張的注視著他的那些婦女與孩童在蘇長安做出這個動作之時,如同驚弓之鳥一般,身子下意識的往后退去數步,臉上的神情也愈發慌亂,就好似蘇長安是那擇人而噬的洪荒猛獸一般讓人害怕。
“而是他們。”蘇長安對于那些婦孺的反應皆看在眼里,但他卻強迫自己壓下自己心底柔軟,這是事關西涼百姓的大事,他不敢,也不能有哪怕半點馬虎。更不能因為自己的不忍,而鑄成大錯。
他的手指在這時指向了那些手持刀戟,警惕的看著他的那些模樣很是年輕的士卒們。
對于不知曉蘇長安與虎偃之前談話的諸人,蘇長安的話自然有些模棱兩可,但是玉山與虎偃卻是在那時臉色一變。
“我可以不入關,但是他們還只是孩子,修為也并不出奇,完全不可能對你們造成威脅。”玉山很快領會到了蘇長安意思,他也顧不得虎偃就在身旁,上前一步便大聲說道。從他說話的語氣,以及有些赤紅的雙目,看得出他的心頭定然憋著一股惡氣。
“是,他們的修為確實很低,可同時他們也很年輕。”蘇長安如此說道。
他盡可能的讓自己看起來足夠的冷靜。
但當他說出這樣一段話時,他的內心卻掀起了滔天巨浪。
他甚至有些不敢相信這樣的話,會從他的嘴里說出。
這看似不經意的一句話,實際上已經斷送了他眼前這數百位看樣子與他年紀相仿的蠻族少年的生路。
“你!”玉山的臉色頓時變得極為難看,他的邁出一步,看模樣似乎就要與蘇長安出手。
但是,卻在那時,一直在一旁沉默的虎偃卻忽然伸出了手,攔住了玉山。
玉山熊熊的氣勢一滯,最后還是無法鼓起勇氣忤逆虎偃的意思,悶悶不樂的退了下去。
虎偃的身子也在那時似乎變得挺拔了些,他環視他周圍的那些族人,目光緩慢又極為有力的在他們的臉上一一掃過。
然后他對著以玉山為首的那些士卒,說道:“你們給蘇公子跪下!”
那些士卒聞言都是一愣,但當他們看見虎偃臉上那不似尋常的嚴肅之色時,卻不得不壓下心底不解,朝著蘇長安跪下。
只聽撲通一聲,虎偃的身子竟然也在那時隨著諸人一起跪了下來。
“老朽深知人蠻二族歷代征伐,惡果累累。但說到底這些都是掌權者的貪欲與野心所致,蒼生無辜,我三族余部整整十萬婦孺無辜。老朽懇求蘇公子網開一面,帶我十萬族人入關。若是蘇公子能成此愿,我虎偃以祖神之名發誓,我強良一千二百名武蠻絕不如關!”
此言一出,不僅蘇長安一愣,那些還摸不著頭腦的士卒們也是一愣。
族人突圍之時,他們身為強良部族剩余不多的武蠻,自然需得保護族人,但虎偃卻說,他們絕不入關。
可以想象到時蠻軍在后,前面又是永寧關如同天塹一般的關隘,不得入關的他們,其下場自然不言而喻。
再聯想蘇長安方才的一番話,他們終于明了了這其中的緣由。
兩族之間的積怨實在太深,想要在這么短的時間里盡數化解,唯一的辦法就是其中一方給出足以讓另一方滿意的誠意。
而他們的命便是這份誠意。
一份入關蠻族絕不會霍亂西涼的誠意。
不可避免的,在得知自己的命運被決定之時,這些士卒的臉上露出悲切之意,但很快他們互望一眼,心頭皆有了決斷。
“請蘇公子帶族人入關,我強良一千二百武蠻,愿為蘇公子斷后,死不入關!”
他們齊聲說道。
那時,隆冬未去,旱木嶺上忽有鵝白紛然而下。在枯黃的土地上鋪出了一層白霜。
而他們的聲音便在這漫天雪花之中蕩漾開來,久久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