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門鎮,太守府。
陰暗書房中,有一位男子安靜的坐在書桌前。
天色尚還在晌午,即使北地,此刻按理說也應是白晝,雖沒有中原那般明媚的陽光,但卻也足以視物。
可這書房中,卻莫名有些昏暗。
陽光就像是在這里遇見了某些不能言說的屏障,生生的被遮擋在了外面。
那位男子,低著頭,身子似乎在顫抖,這樣的很輕微,必須要極為認真的觀看方才將之看得真切。
書房中倒是點著燭火,可燭火卻在跳躍。無風的跳躍。
將男子那張本來極為俊朗的臉照得忽明忽暗,反倒顯得頗有幾分滲人。
屋外這時傳來了一陣騷動,一位士卒打扮模樣的男人走了進來,單膝朝著那男子跪下。
“古大人,剛剛接到消息...那...那蘇長安...回來了。”士卒這般說道,聲音卻有些顫抖,“此刻正領著蘇泰朝太守府走來,估摸著是上門興師問罪的。”
“”坐在書桌前的男子一陣沉默,他像是陷入了某些回憶中,對于這士卒的言語并未有半點回應的意思。
“古大人,剛剛接到消息,蘇長安回來了,此刻正帶著他父親上門興師問罪!”那士卒見男子并未有反應,便鼓著勇氣再次說道,而聲音也在那時大了幾分。
其實,此刻他是有一些害怕的。
這樣的害怕,他說不上緣由,只是自從幾個月前,眼前這個男子接過了他父親職位之后,便有了些變化。
他臉上的笑容漸漸退去,周身的氣息也愈發陰冷。
就是和他恩愛有加的那位預定的太守夫人前些日子也因為某些不知道的原因與之發生了爭吵,這算來也有半個月的時間不曾上門來找太守大人了。
而就在這半個月的時間里,這位曾經的長門公子,變得愈發陰冷,即使是上過戰場,征戰多年的老兵,在這太守身邊時也會莫名的感到極不自在。
“嗯,知道了,你退下吧。”直到這時,那男子方才如夢初醒一般抬起頭看向那士卒,他這般說道,聲線極為平淡,平淡的就好似被人掏去了靈魂,言語中沒有半點的感彩。
“諾。”那士卒再也不能承受這房間內,或者說這男子身上所傳來的陰冷氣息,頷首之后,便趕忙退去。而待到他走出房門時,這才發覺,自己的背上早已是密密麻麻的冷汗。
古寧依然端坐在書桌前。
他眼神空洞無物,再也沒有了之前身為長門公子時的半分靈動。
直到那位士卒退出房門,他方才愣愣的低下頭,在那時他一只手伸出,將另一只手的衣袖拉開,那白凈的手臂之上,此刻被某種不知名的材料刻著一道黑色的印記。
那是一個極為復雜圖案,像是某種圖騰,又像是某種文字。
若是蘇長安再此,他體內的神性定然會告訴他答案。
那是一道古文。
并沒有特別的意義,只是一個數字,代表著七。
而也就在古寧看向那道印記的時候,那黑色的印記像是有所察覺,開始了一陣變化,最后化為另一道與之完全不同的圖案。
那同樣也是古文,亦是一個數字,代表著八。
就在那一刻,晦暗的房間中似乎有什么事物開始涌動,一團團常人根本看不見的黑氣便在那時以極快的速度涌入古寧的體內。
他的身子一震,在數息之后,一股高昂的氣勢自他體內升騰而出。
那氣勢如此浩瀚,仿若洶涌的大海一般綿綿不絕,可同時又帶著一股令人膽寒的陰冷之氣。
那氣勢,分明是問道境強者才有的氣勢!
自那印記出現的那一天起,這已經是它第八次變化了。
而他修為也隨著這樣變化,一路飆升,短短數月,便從繁晨境到了問道。
而這東西的第一次出現
古寧仔細的想了想,約莫是在自己的父親被調往南湖城之后。
旁人都說古相亭夫憑子貴,得到升遷。但實際上這是明升暗降。
南湖城位處北地邊境,與妖族領地相接,那里常年征戰不斷,與妖族的小摩擦時有發生,這些年來死在那里的太守已有十余位之多。
為此,古寧不是沒有厚著臉皮求過古家。
但主家人向來如此,從來不曾正瞧過他們旁支一眼,更莫提應下他的請求了。
于是古相亭百般無奈,領著舊部赴了南湖城,接任長門鎮的古寧因此沉寂了許久時間,即使蘇沫相勸也未有半點作用。
那時,他一直在想,為什么會這樣?
他本以為自己去到長安求學,回到長門,定然可以改變自己父親在主家中的地位。
可事實上,這一切都于事無補。
他被困在了繁晨境。
和許多修士一眼,難以鑄成星魂。
這個世界很多時候,其實很簡單,上位者驅使下位者,強者吞噬弱者。
古寧從小在古相亭的教導下,習讀四書五經,知禮儀,明廉恥。
世人稱他長門公子,而他也確當得起這個稱號。
只是,在那時,他才明白,所謂的長門公子,落在主家人的耳中不過是鄉野村夫,徒做笑談罷了。
于是在那一段時間,他極為迫切的希望自己強大起來。
破繁晨,鑄三魂,煉七魄,成問道。
可是修行這個東西,對于有些人來說如履平地,可對于有些人來說卻如隔天塹。
他依然被困在繁晨境。
而也就或許是在這個時候,那個東西盯上了他。
他并不清楚這樣的挑選是否只是偶然,又或是有著某些他不知曉的規則。
但他確實被盯上了,他的手臂上浮現了一道意義為零的古文。
然后一個夢魘一般的聲音,在他腦海中響起。
去偷出軍需庫中一件兵甲吧,我便助你繁晨大成。
那個聲音這般說道,帶著一股說不明道不清,卻又充滿蠱惑的味道。
起初,他對此不以為意,只道是自己生出了心魔。
可是日子一天天過去,他的修為沒有半分長進,而那個聲音卻不知疲倦日復一日的響起。
他終于按捺不住,在一天晚上潛入軍需庫盜出了一副兵甲。
這其實也并不是什么大事,以他長門太守的職位,這兵需庫中的東西他可以盡數調用。只是古寧熟讀四書五經,以君子圣人為楷模,做出這樣的事情,著實有違他的性情。
可是,就是這樣一件小事完成之后。
他手中印記便從零化為了一。
而他的修為也在一息之間,豁然從繁晨初期,一躍化為大成。
與此同時,那道蠱惑的魔音也在那時響了起來。
將這兵甲放入古塘的屋中,引兵逮捕,我便祝你成就太一。
古塘,是古相亭的侄兒,也是古寧的堂兄。
他的父親早夭,古相亭撿起可憐便收留了他,在軍中予了一份差事。
古塘盜竊軍需庫的事情,古相亭與古寧都是知曉的,奈何一直抓不住把柄,又是同族之人,因此也就只能睜一只閉一只眼由他去了。
按照那聲線所言,這么做無疑是栽贓陷害。
這有違古寧這些年從小到大受到的教誨,因此他很快便收起了這樣的心思。
可是一朝鑄成太一的誘惑實在太大,而古塘盜取軍需庫的事情卻也是早已坐實的事,只是沒有證據。這般做雖然有些不恥,但其結果卻是可以為長門除去一害。
古寧輾轉反復了許久,終于還是抵不住那修為飆升的誘惑,出了手。
在他領著軍士,在古塘的屋中搜出那兵甲之時,手中的印記再次變化,由一化為了二。
而他的修為也理所當然的由繁晨化為了太一。
與此同時,那道聲音又一次想了起來
“古太守,故人求見,還請出來一敘。”一道透著寒意卻又熟悉的聲音從外面傳了進來。
古寧收回了自己的思緒。
他站起了身子,伸手捋了捋自己有些褶皺的衣衫,負著手走出了房門。
蘇長安冷著臉色站在太守府前,他的身后密密麻麻的長門百姓正站在遠處圍觀,身前,那些護衛顯然被他的氣勢所震住,加之余童二人的慘狀自然沒有任何人敢上前阻攔蘇長安。
就在這僵持不下的時候。
太守府的府門發出一陣沉重的嗚咽聲,而后慢慢張開。
一位身著白色儒生長袍的男子閑庭信步一般從那府內黝黑的深處走了出來。
他走得很慢,臉上帶著和煦的笑意,一如當年蘇長安所認識的那位長門公子。
他似乎沒有變,卻又似乎變得蘇長安幾乎認不出來。
這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難以言表。
終于,他來到了蘇長安身前一丈處。
他停了下來。
“蘇兄,一別數年,古寧甚是想念。”他這般說道聲音爽朗如初。
蘇長安的眉頭皺了起來。
他并不是一個善于察言觀色的人,古寧臉上的那股親切勁,讓他格外熟悉,以他的閱歷幾乎找不出半天破綻。
可是他老爹被欺辱的事情卻做不得假,作為長門的太守,古寧也決計不可能不知。
因此,在想明白了這些之后,他的臉色豁然變得寒冷。
“是想念我的人,還是想念我的刀呢?”他這般問道,眸子中的寒芒如北地的風雪一般冷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