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之上,十幾艘大船在河道中順水緩緩前行,寒風吹拂著風帆,船上的水手們忙碌著。目的地是金陵。
船隊中,有三船白糖,三船青鹽,三船名貴藥材,另有翡翠、寶石、名玉等。價值連城。估約三十萬兩白銀。足可抵得上一府之地一年的稅收。
西南票號天順豐實力之雄厚,可見一斑。西南錢王,名不虛傳。國朝鹽鐵專賣。但天順豐的船隊有著云貴總督齊馳開具的文書,一路暢通無阻。
居中的華美大船中,胡熾在客廳中負手而立。隨從帶了兩個少年進來跪下,“老爺…”
跪在兩個重新洗干凈,換了一身干凈衣服的兩個孩子:一個青年,一個少年,正是九江府內耍把式騙錢討口飯吃的兩人。兩人眼睛清明,滴流流的轉著,很有靈氣。
胡熾轉過身,打量著兩個孩子,道:“你們到我這里,就好好做事。自有你們一口飯吃。”
年紀小的弟弟伶俐的磕頭道:“謝老爺賞飯吃。”隨從將人帶出去。客廳中的族侄不解的道:“四叔,你收留這兩個孩子,是想和賈探花搭上線嗎?”
胡熾微微一笑,道:“我們和賈探花肯定會有再見的時候。十四歲的五品官啊!”
小時了了,大未必佳。有的人會如流星般消失,有的人會成長到如日中天。不管那一種,他這時都有做投資的必要。萬一呢。
雍治十四年臘月二十八日下午,寧儒、賈環與四名錦衣衛校尉一行九人抵達廣信府永豐縣沙溪鄉。
宣旨后,賈環便在寧家的安排下住下來。已經是年底,寧家的人都忙著祭祀,過年。他現在沒法給寧老先生畫像。再者,寧儒有意留他多住幾日,彌補旅途的辛苦。
沙溪鄉位于永豐縣南40里,步行約四個小時才能到。鄉中,山清水秀。一條小河自山中谷地流出,蜿蜒幾個彎兒,幾個自然村落便如同珍珠般散落在河邊。良田、村舍、小路、牛、鄉民,構筑成一副恬靜的鄉村畫卷。
正月初九的上午,賈環在村落外的一處山坡上,眺望著冬季荒蕪的鄉村美景。
再美麗的自然風光,看多了就會習以為常。而鄉間,生活平淡如水。跟著來的四名錦衣衛校尉每天被寧家好酒好肉的招待著,還大發感嘆:無聊。
賈環笑著搖頭。京城何等繁華,此地何等冷清?不過,他的心思亦不在這里。九江府的賑災,想劉知府不會騙他。他回程返金陵時,還要經過九江府。不知道,薇薇現在收到他的信沒有?他腦海中浮起她明麗的容顏。
寶姐姐的明麗,剔透如雪,還有一種大家閨秀的嫻靜。而薇薇的明麗,帶著一種風情繾倦,落魄貴族的高貴。同樣給他以驚艷感的永清郡主,她的明麗,如若嬌花綻放。
賈環正隨意的想著時,寧家的一名仆人過來請,“賈大人,我們家老爺有請。”
寧老爺子住在寧家大院的西邊,賈環穿堂過室,到一處精美的庭院中。一花一草,都頗具格調。寒冬臘月,庭院墻角中的臘梅綻放,迎寒獨自開。
一名將近七十歲的老者,臉上都是皺紋,穿著厚厚的藍布棉衣,仰躺在鋪著厚厚皮毛的躺椅中。溫暖的客廳中,兩名少年在一旁服侍。看情形似乎是其孫兒輩。
寧祥老態龍鐘,確實是已經到了油盡燈枯的地步,緩緩的抬起手,道:“賈子玉,坐吧。這兩日怠慢你了。精神不錯,勞煩你給老朽畫幾張像。”
賈環拱手一禮,客氣的道:“不敢,老大人言重。晚生這就去拿畫筆過來。”他這趟來江西,炭筆等物都是備好的。當即在下人的帶路下回住處,拿了畫筆過來,支開畫架,拿起筆,作畫。
賈環的幾手素描功夫,要說能達到大畫家的境界,有點扯淡。倒是給寶姐姐、林妹妹、香菱、晴雯她們畫像,熟能生巧,比他在前世里要強很多,畫出來的人物像,十分肖似。
大約兩個小時后,賈環推轉畫板,將修描過的畫像展示給寧老爺子看。寧祥滿意的笑起來,捻須道:“呵,果然是神乎其技。怪不得儒兒要請你來為老夫畫遺像。”
“爺爺…”一名少年急道。大過年的,說生死,很不吉利。
寧祥慈祥的笑起來,“好,好,我不說。我不說。”然后,對賈環道:“探花郎有此神技,辭官之后,亦不怕沒飯吃啊!”這是打趣的話。老人如小孩。
賈環謙和的一笑:“老大人謬贊。只是,雕蟲小技。等炭筆繪畫技術傳開后,畫的比在下好的畫師,天下將會比比皆是。”
寧祥驚訝的看了賈環一眼。身有“絕技”而不驕矜,確實與眾不同,隨即微微一笑,開口道:“老朽還請你多留幾日,為老朽的夫人畫幾幅像。”
賈環點頭,答應下來。他即便想著趕緊回金陵見佳人,但人都到江西了,再多呆幾天,多畫幾幅像,是自然的事情,沒有要拒絕老太師的請求。
不過,賈環顯然沒有料到接下來的情況。
春節里,走親訪友。鄉村中,各種消息傳播的速度,比往常要快的多。元宵節后,賈探花代表朝堂宣慰寧太師,隨即就在整個永豐縣中傳開。再稍后,廣信府中,慕名來拜訪的讀書人絡繹不絕。
賈環的詩詞,在國朝,可謂名家。十四歲的神童不好稱“大家”,但數首傳世的作品,足以奠定他在文壇的地位。雍治十二年,江南盡唱賈詞,盛況空前。
另,賈環的數幅人物畫作,流傳開,廣信府致仕的官員、士子大加贊賞。當然,敢于求畫的人卻不多。
第一,賈環為正五品官,這在府縣之內,幾乎是橫著走的官場等級。知府正四品,縣令才正七品。
第二,賈環身為真理報的主編,又是當朝大學士何朔的嫡系,還頂著個欽差頭銜。權力很重。
所以,沒有一定的社會地位,根本不用開口。
二月中,賈環給兩位致仕的部堂大佬畫了像,流傳其子孫,結個善緣。隨后,在廣信府、南昌府的讀書人踏春文會中,有幾首清靈小詩在江西士林中傳開。
其一,偶尋半開梅,閑倚一竿竹。兒童不知春,問草何故綠。
其二,養雞縱雞食,雞肥乃烹之。主人計固佳,不可與雞知。
其三,不相菲薄不相師,公道持論我最知。一代正宗才力薄,望溪文集阮亭詩。
時人的筆記中記載:雍治十五年,賈探花停永豐縣。士林慕名前往者數百人。論詩三首,冠絕本朝。正所謂,古人已死不須爭,只讓通才有性情。
八卦一點的筆記記載:雍治十五年,環以欽差宣慰寧太師,滯留寧府。南昌府中名妓白氏前往。白氏桃李年華,杏目桃腮,風姿綽約。曰:愿侍奉先生左右,為一小婢,足慰平生。賈生不許。一時,士林嘆息。府中慕名白氏者,不知凡幾。
二月底,已經是仲春之際。河邊的楊柳依依。賈環腳步匆匆的穿過靜雅的院落中,走進房間中。
風燭殘年的寧太師,半躺在椅子上,蓋著毛毯。旁邊兩名少年侍奉著。他虛弱的笑著道:“子玉這是就要走了?”
賈環點頭,說道:“是的。晚生已經和寧前輩說好。特來向老大人辭行。”
他已經給寧府的老爺子,老太太,各種誥命夫人,姨娘等七八人畫了二十多張畫。每人數幅不等。
這段時間,他每次畫完畫,便有讀書人來訪。而談完,又再次畫畫,一個月的時間便這么耽擱下來。
讀書人、名妓們的拜訪,就像是生活的調劑品。無可否認,給人慕名拜訪、追捧,甚至有名妓愿意倒貼,是一種很舒爽的體驗,但在品味之后,便過去了。
他已經收到自金陵而來林千薇的親筆信。
錢槐去年底在武定橋和安街沒有找到她,去了山長家中送信并求助。很快就得知她的消息。南京禮部尚書要找江南知名的林大家的去向,不是難事。這封信,便是張承劍用金陵簡報的渠道發到永豐縣這邊來。
信中寫道:妾居秦淮河曉夢閣中,為金媽媽訓練唱曲的女孩子。日夜盼君返江南…賈郎歸期當在春末夏初,妾在城中靜候。當有驚喜,見面即知。”
驚喜是什么,賈環猜不到,但見到這封信,更是歸心似箭。他手頭的事情,已經處理的差不多。
寧祥笑著點頭,“也好。耽擱子玉這么久的時間了。是老朽的過錯。我有些東西想要作為酬勞付給子玉。不過,先考校子玉一個問題:為何讀書?”
賈環心里一聲苦笑,似乎老大人們都喜歡考校年輕人。酬勞什么的,他并不在意。但既然是考題,他便沒有隨意的回答,沉吟著。他的性情比較沉穩。
這時,旁邊的一名少年朗聲搶答道:“爺爺,讀圣人言,效法圣人行。格物致知,意誠心正,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另一名少年嗤笑道:“俊哥兒讀書還是讀的太規矩了。讀書人,當有大志愿。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俊哥兒鼻子里哼了一聲,道:“吹牛皮誰不會?我讀書,是為三不朽。立言、立功、立德。這個答案如何?做的到嗎?”
寧祥呵呵笑著,慈愛的看著兩個孫兒,“你們不要吵,且聽子玉的答案。”再看向賈環。
賈環拱手一禮,誠實的道:“老大人,晚生讀書,只是為了改變自己的處境。”
庸俗!兩名少年立即目露不屑。想不到士林吹捧的賈探花,竟然是這樣的一個德行。
寧祥虛弱的笑起來,看起來很高興,贊道:“善!”他曾為宰輔大學士,執掌朝廷中樞八年。見過太多優秀的年輕人,虛言大話,他一眼可以看穿。
而賈環這個答案,很直白、誠實。說庸俗也庸俗。這個世界便是這么庸俗。勝在質樸,是一個可以切切實實實現的目標。
他聽長子寧儒說過賈環的情況。賈環一語雙關。庶子讀書,為的是改變在家族的處境。而后,還要讀書,還要走仕途,則是要改變賈府的處境。
將兩個孫兒打發出去,寧祥笑道:“子玉年紀輕輕,卻是心中暮氣沉沉啊!江山畫圖,乃是男兒最大的浪漫。誰人不向往?等你日后到宰輔之位,自會明白。
我輩讀書人,當登天子堂。居廟堂之高,為天子牧民,不負平生之志。我聽儒兒說了你的處境。似乎,很困難。你可知道辭官之后如何復起?”
這個問題,讓賈環一愣。他突然間反應過來。他似乎犯了一個極大的錯誤。一直以來,他認為他到江西這趟公干,不過是苦逼的公費旅游,毫無期待感。
他的心思,全部都放在金陵的薇薇身上。然后,等著回京,繼續艱難、兇險的朝堂博弈。然而,他忽略了什么?
當年,他鄉試中舉,為要不要離開賈府而糾結,特意到遵化向山長請教。山長告訴了他解決辦法。他于是決定留下來,繼續奮斗。所以有雍治十一年,他前往江南求學之舉。
那么,當前奪嫡,朝爭,天子不喜,個人的前途困頓,四大家族內部的爭奪,如此種種,甚至包括,他要走的宰輔之路。他為什么不向眼前的這位老人請教呢?
上述的問題,山長都不可能給他答案。因為山長現在最高的位置才是南京禮部尚書。而寧老大人,卻可以。因為,他曾經為領班軍機大臣,執掌大周的中樞近十年。官場經驗何其的豐富?什么風浪沒有經歷過?
賈環當即彎腰作揖行禮,誠懇的道:“晚生懇請老大人指點。”他決定向這位曾經的宰輔請教。
寧祥終于忍不住縱聲大笑,“哈哈,哈哈…”他畢竟是將死之人,笑的斷斷續續。隨后,氣息平穩了些,道:“果然是天資聰穎的神童。孺子可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