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環聽得韓秀才第一句,就大皺眉頭,站著道:“韓相公要是找在下說件事,這頓酒就不用吃了。”
韓秀才無奈的長嘆一口氣,做了個邀請的手勢,“賈小友,請!”
賈環這才肯落座。韓秀才這人性情耿直,不通人情世故。他心里固然是贊賞的,但他并不會委屈自己去遷就韓秀才的想法。
四方小木桌上,擺著兩道小菜,一壺濁酒。
韓秀才舉杯邀請賈環共飲一杯。賈環婉拒道:“謝韓相公美意。在下生病還未完全康復,今日以茶代酒。”
韓秀才能感覺到氣氛有點僵。但他習以為常。悶悶的,自斟自飲的喝了兩杯酒,道:“我自龍江先生處打聽到賈小友的消息。今日特意來見你。”
現在國子監都在傳他感激五鳳館水仙姑娘救他。他也確實在水仙姑娘的香閨中留宿了一晚。名花、名士兩相歡。但,他心里知道,真正救他的人是誰。
然而,他不會開口向賈環道謝。救命的恩情,用“謝謝”兩個字來感激,太輕。君子敏于行,納于言。
賈環點點頭。這是可以預料得的到的事情。韓秀才既然沒有和龍江先生絕交。找龍江先生打聽他的消息很正常。
韓秀才真是異想天開!他一個庶子,怎么可能調得動賈府的力量?即便調得動,他也不會貿然的參與到這場政治博弈中。
韓秀才道:“賈小友,你身為讀書人,為何沒有兼濟天下之志?如今京師周圍洪水泛濫。我一路行來,生靈涂炭,憂心如焚。”
賈環道:“不在其位,不謀其政。譬如幼童持重錘而擊,力不足,則害己。”關心國家大事,值得提倡。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但要知道自己能吃幾碗干飯,量力而行。
韓秀才再嘆口氣,說道:“令師張伯玉是大儒,治春秋,名滿天下。十年前以都察院左僉都御史致仕,在京城西郊開設聞道書院治學。
張前輩在朝中頗有人脈。若是肯出聲,要懲治順天府府尹陸新翰不難。以此功勞,必然可以再次出仕。賈小友若是有意,可以促成此事。”
賈環還是第一次聽到他人說起山長張安博(表字伯玉)的舊事。豎著耳朵聽韓秀才說話。聽完后,微微沉吟著。
當今天子雍治皇帝是通過類似于玄武門事變的方式上位。今年是雍治九年。山長在十年前在左僉都御史的位置上致仕,恐怕是有所警覺,通過致仕避開那次慘烈的政治風暴。
都察院,職責糾劾百官,辯明冤枉,提督各道,為天子耳目風紀之司。設左右都御史各一人、左右副都御史各一人、左右僉都御史各兩人。左僉都御史是正四品的官員。
韓秀才以為賈環是山長張安博的弟子。但賈環其實不是。當然稱一聲師長也沒錯。賈環不知道山長是否有再出仕的意圖。這種事,他不可能越殂代刨。
賈環沒說話,韓秀才也不催促,緩緩的喝著酒。
正在這時,東莊鎮上突然傳來一陣驚恐的呼喊聲,嘈雜而喧鬧。酒樓中仿佛炸了鍋一般。韓秀才丟了碎銀子在酒桌上,到街面上看情況。賈環跟上。
天空中下著暴雨,大雨如注。臨近晚間時分,天陰沉著。街面上數百人狼奔豕突,雜亂無比,各說各話。似乎情況無比危急。街面上水流的深度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上漲。
片刻后有確切的消息傳來:永定河決堤,龍泉鎮劉家灣被淹。洪水正在從10里外倒灌而來。
東莊鎮是一個只有兩條街面的小鎮,常住人口不足千人。這時,整個小鎮都亂成一鍋粥。所有的人都在叫喊。那是生命在感受到致命危險前的吶喊。
“走。快走。”
“快逃命吧!”
“孩子他娘,別收拾了。快走。不然那就來不及了。”
“娘,發大水了。我背您走。”
韓秀才見到這種危急的情況,頓時熱血上涌,正要登高一呼,挺身而出時,賈環一把將他拉住,“韓秀才,別犯傻了,快跑。”人群已經混亂,根本就沒有時間整頓秩序。
這時,韓秀才還做著登高一呼,應者景從,大出風頭的美夢。這簡直是扯淡。即便是訓練有素的軍隊,在營嘯時也無法控制。何況普通人。
“跑啊!”
“快跑。”
“往書院方向跑。”
人流在洪水上漲之前,拼命的往兩里(1千米)開外的聞道書院跑。那里是一處山丘高地。再往上就是妙峰山。但依舊有些人在收拾細軟。有的人則是在尋找浮水的門板等物承載物品。
“轟!”
幾分鐘后,洪峰沖過來,帶著無可匹敵的力量和速度,將土木建筑的東莊鎮沖垮、淹沒。不斷的有房屋、建筑倒塌的聲音傳來。還有各種慘叫、呼號。瞬間就是白茫茫的一片。
賈環和韓秀才連滾帶爬的一路逃命到聞道書院的門口。一身泥濘。十分狼狽。巨大的浪頭舔著山腳的土地。賈環回頭再看時,就已經看到有尸體在水浪中翻滾。心中一陣黯然。一同逃出來的大約只有一百多人。生還者十之一二。
洪峰之中,門板是不頂用的。最可怕的不是水讓人窒息而死。而是洪峰那不可拒絕的沖擊力量。沖量,足以毀滅、撕裂任何試圖阻擋的物體。這是大自然的天地之威!
聞道書院內的近兩百名弟子也沒有讀書的心情,都擁擠到院門口來看洪水。水面持續的上升,很快就漫到書院大門前的臺階上。
一個白衫少年的身影撲出來,大叫:“妹妹,舒兒。妹妹,舒兒。啊…”痛徹心扉的噗通趴在滿是水的石板上,叫喊著,用力的拍著石板,痛哭流涕。
賈環默然。是林心遠。他妹妹林姑娘死了,侍女舒兒也死了。同寢舍的秦弘圖跟著出來,想要扶起他。賈環用力的抿著嘴,輕聲道:“秦兄,讓他哭一會吧!”
黑黑的秦弘圖看到賈環一身泥濘,得知他剛東莊鎮里跑出來,心有余悸,“賈兄,賈兄…”他不知道該怎么說。賈環是他的朋友。這,真正的是生死一線。
書院出來的同學越來越多。有幾名也有陪讀的家人的士子失聲痛哭。聞著傷心,見者流淚。
公孫亮從后面擠過來,看到賈環,欣喜異常,用力的拍著他的肩膀,激動的語無倫次,“賈師弟,賈師弟,好,嘿,好。你沒事。好,我…”賈環要死在東莊鎮,他要內疚一輩子。
幸存者的人們站在問道書院大門外,看著兩里外被淹沒的小鎮,哭聲一片。
雨越發的大了,天地間白茫茫一片,只剩下一些尖尖的屋頂、樹梢。飄蕩著哭聲。
夏日消融,江河橫溢,人或為魚鱉!
夜色漸漸的深了。大雨還在繼續。聞道書院,寒梅書院的小舍中,山長張安博、六名講郎、大師兄公孫亮、院首賈環都在。油燈的燈火跳躍。
山長張安博長嘆一聲,吩咐道:“文約,你給那些受災的鎮民安排住處、吃食。賈環,你跟著文約一起做事。”賈環的能力很突出,錐處囊中,其末立見。他希望磨練這個少年的能力。
公孫亮、賈環應下來。
駱講郎提醒道:“山長,多出數百張嘴,書院里的糧食撐不了幾天。”
山長張安博神情漸漸的堅毅,用手排著桌子,慨然歌曰:“長嘆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余雖好修姱以鞿羈兮,謇朝誶而夕替…”
白話文的意思是:我長嘆息地掩面流淚啊,我哀憐著百姓的生活多么艱苦。我只是崇尚美德而約束自己啊,可早上進諫而晚上就遭到貶黜…
這是屈原的《離騷》。山長張安博曾任都察院僉都御史,確實有進諫的職責。
此情此景,書院的幾名講郎即便心中顧慮重重,但沒有人再能說出拒絕的話:民生多艱啊!
賈環恍然:他可能搞錯了一件事。山長張安博致仕恐怕不是因為避禍,而是因為他進諫遭到了貶黜。因而辭官。
商議結束。賈環跟著公孫亮一起出了小舍。四周黑漆漆的。回廊中風雨侵襲。躲不了風雨。
賈環道:“公孫師兄,我有一言,我們書院雖說要接收災民,但糧食有限,我們要限量供應災民、書院弟子的口娘。”
公孫亮還沉浸在剛才小舍中商議的慷慨悲歌的情緒中,仰慕恩師的風采,輕輕的點頭,“嗯。”
賈環心中一陣苦笑。剛才的會議其實只是做了一個決定。沒有任何實質的措施可提供。山長張安博將權力下放給了公孫亮。他作為輔助。
當天晚上,內舍寢舍十二號中,賈環奮筆疾書。救災,是一個體系工程。他需要將所有的預案都做好。
夜風侵襲,燈光搖曳。輕輕的咳嗽聲時有時無的傳來。
數天的時間,洪峰幾度涌過,而后又緩和下來。四里八鄉幸存的村民、人群開始慢慢的向山上轉移。京城西郊太行山余脈,以靈山、百花山、妙峰山為最。
妙峰山腳下的聞道書院擁有糧食,消息傳開,大量的災民慢慢的匯聚而來。聞道書院的壓力陡然增加。
這個曾經庇護災民的地方,在數天后,正處在崩潰、毀滅的邊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