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環回府后,九月中旬的日子瞬間即過。京城中秋闈大比的熱潮逐漸的消退。旅店、酒樓、書店、街頭中士子們的身影、比例明顯減少。雖然新科舉人們的狂歡還沒有結束。但每個人都開始關注自己的事情。
士林關注中文壇宗師方望的舉動,近日京師中已經舉辦一場文會。方宗師有意改革士林文章陋習。普通人的生活在平靜、艱辛中繼續,關心著柴米油鹽醬醋茶。
工匠們、商人們忙碌的秋收時節的貨物、貿易。崇文門外,天下貨物匯聚。東莊鎮磚窯的建筑隊同時小小的打出名氣。書院們的弟子們在努力學習。準備明年癸卯年雍治十一年的童子試。
朝堂上則是在關注一件大事。都察院御史宇文銳在秋闈之后,向朝廷上書,南書房大學士李高澹縱容家奴操縱糧價,致使糧價在秋收前后下跌,損害小民生計。
這封奏章寫的很華麗。大意有兩點,第一,小民種田一年無所收獲,必然損害皇帝的名聲。第二,李大學士人品、道德很有問題,建議朝廷嚴查。
此事朝野矚目。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件事中內幕重重。七品御史敢彈劾大學士,宰輔重臣,必定有所依仗,絕不是簡單的刷名望。
遵化,順天巡撫官衙后,張安博欣喜的在書房中招待自京城而來的新科舉人,他的弟子公孫亮。龐澤、原書院的幾名講郎作陪。笑聲陣陣。
下午時分,窗明幾亮。眾人各自隨意的坐在椅子中。坐在下首的龐澤看著意氣風發的大師兄,心里多少有點傷感。他和大師兄同時參加鄉試,卻沒能中舉。
張安博六十多歲,寬厚的長者,穿著一身常服,捻須而笑,為弟子們在科場中有所斬獲感到高興,問道:“子玉和長文什么打算?”
公孫亮一身精神的藍衫,將賈環回府和羅向陽回家的事情說了說,“恩師,長文在家鄉呆一段時日后,會回到書院教書、讀書。他有意參加明年春闈。
我亦有這個想法。不過,子玉不打算參加春闈大比。他說他想要去江南游學。見識江南的風土人情。那日,龐士元也在。他祖籍金陵,有這樣的想法不足為奇。”
龐澤點點頭。七月份聞道書院的同學一起去百花山秋游,在山上龍王廟中,說起這個話題。
一名原書院的講郎,三十多歲的幕僚微笑著道:“山長,金陵知府賈雨村和賈府連了支。子玉去金陵,也有人照看他。”
張安博擺擺手,道:“去江南游學是亂彈琴。浪費時間,荒廢學業。北直的學問水平不比南直差。我會給子玉寫封信。子玉不參加明年的春闈是對的。他年紀太小,等三年壓一科最好。但時間不能虛度。”
九月十八日,在寧國府祭祖后,賈環在賈府東北角的住處住了些日子,輕松而愜意。
這是他自讀書之后少有的放松的時間。每天和給丫鬟畫畫,下下棋。吃飯,鍛煉身體,看會閑書,連字。
這天下午,秋雨綿綿。院落、甬道、園林、屋舍、回廊都浸潤在秋雨中。探春帶著她的大丫鬟侍書、翠墨過來看賈環。
濕漉漉的油紙扇給丫鬟們接過去,放在廊檐中。探春將沾了秋雨的斗篷解開,跟著迎出來的如意,進到明亮的房間里,就見賈環和晴雯正坐在軟榻上笑說著話。軟榻前擺著瓜子、果盤、茶水。
晴雯穿著穿著淺粉色的衣衫,梳著少女髻,俏麗嫵媚,笑的大眼睛都瞇起縫,倚在抱枕上,“三爺,我才不怕呢。你還是講那個背后拍肩膀的故事吧。”
賈環正在給晴雯講鬼故事嚇她。像鬼吹燈、盜墓筆記里面還是很有些嚇人的橋段。比聊齋嚇人多了。不過,大白天的講鬼故事也不會嚇人,就是逗著晴雯玩。
探春禁不住笑著搖頭。她這些天可是反復思考、推敲,而始作俑者的三弟弟卻是還有心情、空閑和丫鬟頑。她是從賈府里過來,進來是賈環這邊的后院。
賈環見探春來了,起身招呼,“三姐姐來了。”晴雯和探春見過禮,去幫如意端茶倒水。外面的小廳中聽到侍書和翠墨打趣晴雯的笑聲。
探春穿著一襲薄荷色的薄襖,姿容美麗,笑著點頭,“下雨呢,過來和你說會話。”
賈環一聽就懂,閑話幾句,要請探春到他書房里說話。賈環的書房中布置的很雅致。正中的書桌上,筆墨紙硯一應齊全。墨硯蓋著墨盒,可以隨時使用墨汁。
兩人在窗邊的高幾邊相對著坐下。賈環手指輕敲著高幾桌面,問道:“三姐姐,你拿定主意了?”
探春點點頭,美麗、有著神采的雙眼看著賈環,“嗯。我決定了。不離開府里。”
“唉。”賈環長嘆口氣。他有思想準備的。江南包括南直隸、浙江承宣布政使司。地區很大。他只說去江南。江南那邊,他沒有任何的根基啊。連落腳的地方都沒有。探春不答應跟著他離開才是正常的。
但,他還是想勸勸探春。留在賈府里,一旦他的“死訊”傳回來,她在賈府的處境就會直落而下。
賈環還沒開口,賈探春豎起手掌,阻止賈環,堅定的道:“三弟弟,你不要勸我。我知道你擔心什么,我能應付的來。賈府、江南對我一個女子而言,并無區別。重要的是你要好。你去江南從頭開始,少我,也少個累贅。”
賈環手扶著額頭,糾結的嘆口氣。
探春不走,他走不走?他還是想走的。賈府是個“天坑”。有賈府這幫豬隊友在,手里拿著再好的牌,都會一塌糊涂。除非,他能成為出牌的人,成為代表賈府進行權力博弈的棋手。
但他一個舉人,在賈府里攫取部分權力是可能的。要成為賈府的旗手,相當困難。賈府在外面頂梁的是賈政和賈赦。
然而,他走了之后,探春怎么辦?趙姨娘他是不擔心的。好歹有賈政依靠。王夫人不會拿她怎么樣。探春在賈府里最大的威脅,其實是她的婚姻。
以王夫人對他的憎惡,估計遠嫁都算是好事。就怕王夫人故意將探春嫁給類似于孫紹組那種人渣啊。
見賈環一臉的糾結,探春笑了笑,鼓勵道:“三弟弟,你不要擔心我。等你在外面做出一番事業后,再回來自有你的一番道理。我和姨娘自然沒事。”
賈環苦笑著搖搖頭。探春還是不大相信賈府會是個“樓塌了”的結局。現在是雍治十年秋,確實也看不出來。賈府現在只是有衰敗的跡象。但要說面臨抄家殺頭這種事,誰都不會去想。
姐弟倆說了一會兒話,外面如意來匯報,“三爺,外頭的小廝說有遵化的信送來。”
賈環道:“我知道了。”和探春說了一聲,去前面院子里接待信使。信使是跟著山長的一位長隨。賈環在書院讀書時就見過,問明了沒有口信后,當即讓蔣興帶他好好去休息。
賈環則是回到外書房中,裁開信封,取出山長張安博的書信讀起來。
“…書到今生讀已遲。汝年僅十歲即名登桂榜,豈可懈怠。不宜矜持自驕…”
讀完信,賈環嘴角泛起苦笑。山長以為他少年得志,驕傲自滿,想去江南游玩。而這是荒廢時間,建議他前往遵化,在身邊學習春秋,鞏固知識、文章水平。
但,他真的是不想再科舉了啊。
他現在的問題是:留在賈府里,還是離開?這是當前的一個根本性的問題,決定著他的前途、命運。但山長卻是來信要他去遵化聆聽教誨,這讓他怎么辦?山長對他,和對待入室弟子沒區別,待遇和大師兄公孫亮等同。
人情啊,就像一張網。兩年多的時間、生活,讓這張網變得厚實,將他束縛著。他有撕開的決心,但卻要顧忌著親姐、師長的心情、想法。
賈環長嘆一聲,坐在書桌邊,提筆給山長張安博回信:弟子非自傲之人,實有不得已之苦衷,意欲在近期離開京師前往江南游學。望山長見諒…
賈環沒有在信里給山長說賈府的前景。山長是個寬厚的長者,不會問他這些細節。而是強調了去江南的必要性。請山長原諒他不能前往遵化繼續學習《春秋》等等。
賈環封好信封之后,將信交給了山長張安博的長隨。這名長隨在離開賈府之后,并沒有立即啟程返回遵化,而是去了一趟權貴云集的小雍時坊一趟。
小雍時坊因為挨著皇城,距離權力中樞很近,所以倍受權貴青睞。自明朝營建北京城起,這里一直都是宰輔們所青睞的居住地。
第四天的下午,賈環收到山長自遵化寫來的回信。信中說,如果他不愿意前往遵化學習的話,去江南游學,也不急于一時。請他在京城里耐心等一到兩個月。屆時,山長會返京,當面和他談一談學業的事情。
都寫到這份上,賈環還能如何?只能等兩個月。兩個月后就是十一月底,接著就是臘月、過年。沒有人會在臘月外出。太不正常。那他預估要前往江南得年后。
賈環禁不住無奈的一笑。
他有點奇怪,山長張安博作為順天巡撫,沒有旨意要進京城肯定不行。但巡視順天府完全沒問題。可為什么會給出一個一到兩個月的時間期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