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國朝鹽法有所了解的人就會明白,這個謠言是相當陰險的!可以說點在鹽法總商制的命脈上。
國朝的制度,延續的明朝體制。明太祖朱元璋雄才大略,政治、軍略都是一流。所設計的政治制度:大小相制,環環相扣,十分高明。稱贊一句“治隆唐宋”絕不為過。所以,國朝太祖當初也只是做了一些調整,而不是全盤否定、推翻。
體現在鹽法上,就是延續開中發、引鹽法演變而來的綱鹽法。綱鹽法的出現,當初是為了解決權貴濫發鹽引的問題。
國朝鹽法是官產商銷。官府只管生產環節,運輸、銷售環節由鹽商完成。比如在揚州,兩淮鹽運司就是干這個活的。同理,體現朝廷“以小制大,官卑權重”制度的精髓是:以正正七品的巡鹽御史管著兩淮鹽運司從三品的鹽運司衙門。
而現在綱鹽法出現了問題:在綱冊上擁有窩本的一些鹽商沒有能力完成運鹽、販賣。這樣就會導致拖欠朝廷鹽課。
歷年拖欠加在一起,絕非一個小數目。淮揚兩府已經達到近一百萬兩。
鹽法總商制,就是要解決這個問題。朝廷委任的鹽運司不再承擔鹽商群體的風險,而是改由鹽商中的總商來承擔運營風險。朝廷只管收稅即可。
那么,總商有什么好處?
好處是很明顯的。總代理怎么和廠家交涉拿到優惠?怎么剝削二級代理?這里面的手段、辦法、訣竅,只要有社會閱歷的人都能想到一些。辦法很多。
很重要的一點,總商的議價能力、抵御小吏訛詐、盤剝的能力明顯比小鹽商強。
矛盾就在這個地方。現在沙勝在奏章提議鹽法總商制。那么,是幫助未來擔任總商的鹽商侵奪兩淮鹽運司的權力。眾所周知,權力是容不得他人染值的。權力斗爭,向來都是你死我活。
現在這個謠言的惡毒之處就在于,點明沙勝提議鹽法總商制的動機是收了鹽商的好處。
這是黃泥巴掉到褲襠里,有嘴也說不清。御史彈劾是必然的!真當國朝科道言官的同志們是吃素的么?
官員為商人的利益說幾句話,常見的很。反正,會披上各種馬甲的!因為,很多官員家里都經商。比如,明朝嘉靖末年的首輔徐階,家里就是松江府最大的地主。馳名天下的松江布,徐閣老是有份額的。再比如,萬歷年間的首輔張四維,家里就是山西的大鹽商。
又比如,我們耳熟能詳的《五人墓碑記》。說的是蘇州市民打死收稅太監的事情。東林黨說:真義士也!但真實情況呢?實際上就是朝廷要說礦產的稅。既得利益集團不讓收。
但是,動機,這種事,怎么披馬甲?這是自由心證的范疇。信就信,不信就是不信。
沙勝怫然不悅,道:“老夫一片公心為國,有人要說,就由的他說去吧!我還能管住他們的嘴不成?”
何師爺微微沉吟。其實,子玉已經給出具體的辦法化解鹽運司的敵意:建議朝廷裁撤揚州巡鹽御史,權力歸屬淮揚分守道、淮揚分巡道。當即建議道:“再忍幾天流言就必將過去。楊運使看到邸報,自然知道東翁的態度。當然,東翁還需上折自辯。”
何元龍苦笑著嘆口氣,抖出內幕,“我聽汪家說,這次的謠言,就是楊運使指使鄭家做的。汪家在城內多家酒樓、茶樓、澡堂中看到鄭家相關的人散播謠言。”
在揚州城內吃鹽業這碗飯的人不要太多。鄭家肯定不會用自己的家仆、子弟去散播謠言。然而,即便是這樣,還給汪家認出來。最了解你的往往是你的敵人啊!
沙勝挑了挑眉頭,沒說話
何師爺頓時不滿,拍著桌子罵道:“豈有此理。鄭家真是好狗膽。分守道衙門是他能夠惹的。”說著,站起來,“東翁,我認為必須要嚴懲鄭家!以儆效尤。”
他對鄭家的耐心,已經到了極點。先是鄭文植造謠抹黑賈環,接著又接受楊運使的指揮,造謠抹黑沙大參。簡直是當面挑釁!人,都是有脾氣的。
何元龍無奈的笑著搖頭。報復鄭家這事,不用說了。這是必然!你一個小小的鹽商參合在官場斗爭,造朝廷命官的謠。這是什么性質的問題?作死!
他對沙勝鄭重的拱手一禮,道:“東翁,現在的問題,不是怎么對付鄭家,而是折射出來的問題,楊運使有可能會彈劾東翁,想要將東翁從揚州城中逼走。”
何師爺憤怒的情緒下降了一點,警惕起來。
賈環坐在椅子上,緩緩的喝著茶。一直沒說話,表情沉靜。手指輕輕的敲著桌面。這是他思考時的習慣性動作。他曾經擔任山長張安博的幕僚,又在京城中為救山長而奔走,表現出來的能力,議事當然有他一席之地。
“哼。”沙勝惱火的冷哼一聲,捻須沉吟著。
當前要緊的事情,當然是觀察楊運使的動態。若是,楊運使上書彈劾,他當然要自辨。若是沒有,則只需等待他新上的裁撤巡鹽御史的奏章登在邸報上即可。
沙勝想了想,叫了一名小吏進來,吩咐道:“你派人去盯著城外的急遞鋪。若是有鹽運司發往朝廷的奏章,速速來報。”
急遞鋪的公文,沒有誰敢私下里扣留。那是殺頭的大罪。但是,公文上有封皮:誰寫的,送到哪里,都是有標明。在急遞鋪看一眼封皮,是沒問題的。
沙勝對何元龍道:“要勞煩元龍代我走一趟,和汪家談一談總商制的事情。”
何元龍點點頭。東翁在向朝廷上書改革鹽法之前,沒有和大鹽商通氣,這是最為失策的一點。現在彌補也來得及。需要和汪家、徽商緊密聯系。
沙勝再對賈環道:“子玉,流言的事情就交給你處理。能壓下來最好。壓不下來,也無妨。”
賈環剛剛輕松的平息了圍繞在他身上的流言,沙勝、何師爺、何元龍都是看在眼中的。當然,沙大參此時是抱著可有可無的態度。
賈環溫和的笑著道:“好的,先生。不過,我一個新的想法…”
既然,鄭家要挑釁,鹽運司要擠走沙先生,那么,何不玩一把大的,將他們一勞永逸的解決呢?
“哦?”沙勝、何師爺、何元龍驚訝的看著賈環。
從輿論傳播的角度而言,應該是這樣的:當有新的輿論焦點出現后,就會自動的替換舊的輿論焦點。
賈環的“以毒攻毒”的辦法,就是遵循了這個原則。同理,羅秀才此時借用鄭家的力量,散步關于沙勝與鹽商勾結的謠言,也是遵循這個原則。
揚州城內,此時關于鄭大少鄭文植的謠言已經逐步的平息,最新的輿論焦點是官商勾結的新聞。
當然,鄭大少的輿論并沒有完全的平息。因為,關于鹽法的人群,畢竟是屬于中產以上的階層:官員、縉紳、鹽商。而普通的民眾們對桃色新聞的興趣依舊。
九月二十六日,揚州名士蕭幼安召集揚州文化圈內的人士:文人若干、名妓若干,一起前往揚州城北郊的淮東第一勝景:平遠堂中秋游聚會。
揚州三大鹽商的二代子弟:汪幼鴻、鄭文植、馬志道三人都得到邀請。當然,也可以說是作為金主參與。文會,當然需要有贊助者。
宴會剛入席不久,鄭文植就因為“桃色新聞”受到了嘲諷。
此時,大部分人都在三三兩兩的在平遠堂前的庭院中,欣賞著深秋時節,遠方長江如若細練的壯麗景色。
嘲諷鄭文植的是黃秀才,“此等人面獸心,女,豬狗不如之徒,連人都稱不上的東西,有何資格與我等讀書人同列?吾深以為恥!”
黃秀才就是紀鳴的那位好友。賈環一封書信,邀請他到此參與盛會,同時當馬甲、小號。好吧,更準確的說法是:噴子。
黃秀才罵完,平遠堂前,所有的說話聲音都消失。只剩下深秋的微風,徐徐的吹拂著庭院墻外的樹枝。
震驚的表情同時浮現在文人、名妓們的臉上。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猛人啊!敢這樣當著面辱罵鄭文植!
鄭文植憤怒的滿臉通紅,一股窩火的怒氣從心中騰到頭上,手指點了點黃秀才,然后轉身怒斥道:“蕭幼安,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回頭這秀才,他自會讓家里的奴仆處理。鄭家的私鹽鹽丁,又不是沒有人命在手上。
蕭幼安今天一身藍衫,文雅士子裝束,正在與身邊的名妓說笑,此時,笑呵呵的打圓場道:“都是客人,黃賢弟嘴下留情。”
和蕭幼安熟悉的幾人頓時了然。幼安兄一反常態啊。他什么時候,給人罵,還賠笑臉?原來今天是要針對鄭大少。
賈環在眺望著江景,身邊有四名名妓圍著。此時,美人們都是震驚的看著場中黃秀才那邊。
“哈哈,哈哈,哈哈!”黃秀才極其張狂的仰天大笑三聲,拱手道:“幼安兄,這很有點難度!鹽商多有不法之事,揚州哪個不知,誰人不曉?都是一群的蠹蟲。
這姓鄭的身為大鹽商之子,能是什么好東西?想來,以次充好,強買強良為娼的事情沒有少做。在下今天罵他幾句與他作的孽事比起來,都算是輕的。我代天下人罵之。”
“好!”文人之中,不知道誰叫了一聲好。汪幼鴻、鄭文植、馬志道的臉色都變得不好看。
氣氛立時變得很尷尬。一干文人、士子看著大罵鹽商的黃秀才,感覺今天似乎走錯了地方罷?
賈環倚欄而立,嘴角帶著一抹笑意,打量著鄭文植身邊的隨行的一名讀書人,嘴角有一粒黑痣,長的很丑。大約,這就是蘇州來的羅秀才了。
操縱輿論,有一種辦法叫“歪樓”,你知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