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治十二年五月十一日上午,發生在勝棋樓上的一幕幕,仿若絢爛的煙花升騰在金陵城的上空,若人注目、關心。消息在很短的時間內便傳開。
不管是并列第一名的花魁蘇詩詩和紫南,還是甄應嘉突然其來的升官,都足以將初次聽到這個消息的人們給沖擊的有點…懵。當天上午勝棋樓里點點滴滴的故事流傳出來,在人們的腦海中拉出兩條線索。
蘇詩詩從昨天的第一名被人故意排到提前出場,再到賈環展露精絕的畫技,為國子監監生們的小報內容發酵贏得時間,中散先生平衡各方,作出并列第一的決定。
京城的美人、名妓蘇詩詩逆轉局勢,在今日成名!從被淡淡無聞,從被同行排斥,從被權貴壓制,一躍成為青樓花魁中的翹首。金陵皆知其名。
在這一連串的變故、波折之中,時不時的會被人提起賈環的名字,和那一首驚采絕艷的《一剪梅》。只是,認識那位青衫少年的人并不多。只聞其名,不識其人。
第二條線索是甄家。自雍治十一年以來朝廷開始清查各地虧空拖欠,年后江南甄家就進入了朝廷的視線。在重重的內幕之中,隱約的有甄家虧空數百萬兩白銀的傳聞。時至四月底,傳言越發的激烈。據說甄家因太上皇南下接駕而虧空近200萬兩白銀。
就在此時,甄應嘉接到圣旨,高升廣東右布政使。關于甄家的事情就此戛然而止。如同一首樂曲在演奏到最高潮時,琴弦忽斷,空下大片的留白。令人深思。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跌宕起伏的大戲結束。所有的喧囂和爭論,話題,隨著江南的名妓與士子們陸續的離開金陵而逐漸的傳遍江南。除了成名的蘇詩詩,更出名的賈環,江南的官場在這個五月的初夏后,變得有些躁動了。
一艘小船自金陵南下蘇州。五月十六日,船只已經臨近蘇州。淡淡的暮色之中,韓謹站在船頭,國字臉上有著堅毅的表情。
羅子車和童正言兩人在船艙中看著他,對視一眼,嘴角動了動終究沒說什么。
不同于金陵城中達官貴人、文人士子們的反應,他們此次去金陵任務圓滿完成。酬勞的兩千兩銀子,還在羅子車的袖口中。但自離開金陵后,韓子恒就一直沉思不語。
因為,從某種程度來說,他們此行的任務又是失敗的。
沒錯,他們將甄家虧空的原因成功的傳遍了江南士林。而且,在陳家的掩護下避開了錦衣衛的調查。但是,甄家的家主甄應嘉還是被朝廷調離金陵。這將是甄家衰落的開始。他們做的事情是無用功。
暮色漸深,微風習習。韓謹從船頭走回來,坐下來一口飲了一杯濁酒,放在桌幾上,“我明白了。”
羅子車和童正言相對無言。你明白了什么?
韓謹道:“輿論不是萬能的。還得要靠實力支撐。我回蘇州后會和柳叔時認真的談一談。”
他被天子上了一課。當輿論風頭過去之后,就是天子對甄家反攻倒算的時刻。
他同意柳叔時的計劃,東林黨要只能等待將來,介入到皇子爭位中,等皇子登基才能有所作為。
這是他在金陵碰的“頭破血流”之后的感受。
回首望金陵,韓謹想起的是于他有恩,與他有隙的賈環。對賈環的敬佩,他內心中從未消退過。或許,只有下一位皇子登基后,他才有機會與賈環化解那段恩怨。
他又何嘗不想交子玉那樣的良師益友?只是,他身處在東林黨中,如何衡量團體、個人、朋友之間的關系?
他的選擇,他不后悔。
五月十四日花魁大賽就算是全部落幕。金陵城中、秦淮河上到處流傳著士子與佳人的唱和之作。以當日進入復賽的十名花魁最為出名,最受追捧。
新一屆的四大名妓在此基礎之上,還要再受士子們的青睞。而最頂尖的則是自京城而來的大美人蘇詩詩!不識京城蘇詩詩,閱遍青樓也枉然。
在一棟棟青樓、館閣,一艘艘畫舫之中,大賈宴請名妓,名妓宴請商賈,大量的商品在一座座的酒宴、談笑中定下來。北方的山果、木材、藥材、皮張、雜糧、棉花、油、麻等南下,南方的竹木、瓷器、絲綢、茶葉、稻米、紙張、棉布北上。
數目巨大,約有三十萬兩。
陳家計劃交易十萬兩銀子的商品,品種約為:珠寶,布匹,絲綢、蘇鋼、銅、鉛、硫磺、鹽、米、黑鉛、白鉛、生鐵、熟鐵。然而,截止至五月十七日晚,陳家只完成了3成的交易額。
如今金陵城中最受追捧的商品,不是糧食交易,不是金銀礦產交易,而是賈府聯合徽商推出的香水。經蘇詩詩推銷后,暢銷于江南的樓館、閨閣之中,女子引以為時尚。聽說訂單已經下的七月份,預售額達八千多兩白銀。單一的貨物,且是新出的商品,能有這樣的交易額,堪稱奇跡。
夜色中,幾點小雨落下來。
金陵城中城區中,南京吏部尚書陳高郎的府中。一處精美的敞軒中,陳高郎弓著身子在桌邊咳嗽。
長子陳子真,次子陳子志侍奉在一旁。
回報商品交易情況的管家戰戰兢兢的念完數字,收起紙張,忐忑的等待著主人的處罰。
陳高郎拿手帕捂著嘴,擺擺手,“老吳,你出去吧。”
濃濃的失落感盤旋在陳家父子心頭。
等管家退下去,陳子真不滿的道:“父親,若不是中散先生耍滑頭,搞平衡,根本不會出現這樣的情況。”
陳高郎看了長子一眼,看得他縮頭不敢在說話,冷哼一聲,“紫南是你挑出來的。”
說完,不理兩個兒子,嘆道:“山雨欲來風滿樓啊!”
他看到甄家倒塌后牽連到陳家的風險。作為金陵城中的大族,不受波及是不可能的。怎么樣將損失減少到最低才是他要考慮的問題。
同一時間,賈雨村和白師爺泛舟于秦淮河上。歌聲遙遙的傳來。“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
賈雨村拿起酒杯,向白師爺示意,飲了一口,失笑道:“昔日凡有井水飲處,皆能歌柳詞。今日江南凡歌姬所在處,爭唱賈詞。小小年紀,于青樓中有如此名氣。將來說不定又是一位柳三變、唐伯虎。”
白師爺笑一笑,道:“東翁,賈子玉在花魁大賽上和甄家鬧的如此之僵。兩家又是世交老親。他這么做,怕是很不妥。賈家里的長輩…,東翁可以運作一二。”
賈雨村擺擺手,淡淡的笑道:“甄家已經完了。”
小雨下了一夜,倍添甄府內的愁緒。甄府的老爺甄應嘉即將調任廣東右布政使。府中充滿了傷感的離愁。而潛藏在離別的眼淚之下的還有各種擔憂、害怕。
門前冷落的賓客、馬車已經充分說明了甄家此時的處境。即便甄家的大女兒是太子妃。但是,甄家那繁盛、熱鬧、富貴的局面、時光已經一去不復返了。
一個不受皇帝信任的皇家密探是不需要被金陵官場的官員們討好、奉承的。
除非,甄應嘉能熬到太子登基。然而,今上時年四十二歲,正當盛年。這只是小概率事件。
傍晚時分,甄府后院花廳中,甄應嘉和母親甄母說了幾句日常問安的話。人物俊逸的甄寶玉還在祖母懷中。甄應嘉的妻子吳夫人、甄二老爺的太太宋夫人、甄禮的妻子許氏、甄家的三姑娘、四姑娘、五姑娘都在屋內。
氣氛沉悶。甄母依靠在塌椅中,嘆口氣,“也罷。你去廣東做官兒也好。江南織造的位置,你能多坐12年已經不差。”
甄應嘉“嗯”了一聲。
吳夫人道:“老爺,賈家真的就一句話也不肯幫忙說?”
甄應嘉點頭,輕嘆一口氣,“各人自掃門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他心里又豈能沒有怨恨?
許氏低頭垂淚。她仿佛預感到些什么。
悶悶的說了一會話,甄應嘉回到書房之中,他要離任,還有太多的事情需要交代。私鹽,江南織造任上的賬目、下屬,往京城里輸送銀子的通道…
“咚咚”的敲門聲響起。
甄禮在得到許可后,進了父親的書房,行禮后,臉上忍不住有些悲傷,道:“父親,要不我去將賈環請來?”
給臉不要臉,蹭鼻子上臉,這些他曾經罵那個少年郎的話,此刻就不要再提了。彼時,他居高臨下。此時,他需要抬起一點頭,微微仰視。因為,甄家將倒。
甄應嘉搖搖頭,“事情到這個地步,賈家的皇妃說話也沒用了。還是要看京里吧。大姐兒哪里,也不要再說話了。”天子的旨意來的太快,甄家和賈環之間,沒有任何修補關系的余地了。
甄應嘉又吩咐道,“我去廣東后,你留在金陵。另外,看著你的弟弟、妹妹,不要出事。”
甄禮點頭。眼淚差點流出來。
相比于甄家的凄凄慘慘戚戚,賈環正在享受勝利的果實,甘美無比!
香水的生意,有蘇詩詩以江南花魁的身份幫他銷售香水,在短時間內就打開了市場。而他與汪鶴亭合作,四六分成,則是迅速的將銷量、產量提升,將貨物鋪往大江南北。
短短的幾天之內,他已經入手2500兩銀子。當前的經濟囧況已經緩解、消失。
接下來的時間內,他還將繼續享受香水帶給他的暴利。根據汪鶴亭的推算,雍治十二年,他還將有8000兩銀子入賬。
對于商業,從賈環的角度而言,他從來就不懷疑他是否能賺到銀子。而銀子多到一定的數目之后,其實更大的樂趣在于賺錢的過程。
只是,賈環內心里壓著的是賈家悲催的前途,他沒有享受賺錢樂趣的心情,而是直接與人合作,走官商模式,直接拿到結果(銀子)。他需要經營的重點是“權力”。
書房中,明亮的燈光下,賈環表情平靜,提筆在信紙上寫下一行字:父親大人膝下,敬稟者,男自行江南于今已半年許,金陵變故,猶如晨鐘…
和甄家做切割的時機已經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