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已經過了一天,但是點心的味道,依舊還很可口。更重要的是,這是皇太后賞賜的克食。小鞋坊的百姓,一年里吃一次白面,就得算是過年,姜鳳芝情形略好一些,但也只是吃過四遠香的點心,可沒機會接觸御膳。
一想到吃的是天廚珍味,兩個女人都覺得自己仿佛活在夢里,姜鳳芝狠狠掐了自己大腿一下“我……我沒做夢?我吃的是太后賞的克食?師弟,你穿的這是黃馬褂?”
“是啊,喜歡么?喜歡你也穿穿。”趙冠侯已經到廚房把黃馬褂和新官服脫了放在手里,身上依舊換了過去的那身短打。姜鳳芝輕輕摸了摸黃馬褂,隨后又像被蜇了似的,飛快的把手縮回來。
“不行,我這手剛摸完點心,還不干凈呢,萬一摸臟了就麻煩了。黃馬褂啊,這……這我也就是聽書時聽過這東西,還是第一次看見真的。師弟,太后長什么樣子?她……她怎么就賞你黃馬褂了?寒芝姐,冠侯他穿回來一件黃馬褂啊,腦袋上還多了根花翎,你懂不懂這代表什么啊?單眼大花翎啊,再見到津門縣,他都能充大爺了,你怎么還跟平時一樣,不溫不火的。”
蘇寒芝溫柔的一笑“冠侯不過是腦袋上的頂子,從銅球變成了藍玻璃珠子,又多了根孔雀羽毛,胸口從犀牛變成了大老虎,別的也沒什么變化,依舊是我的冠侯,是我的男人啊。他回來,我當然高興,因為那是我的丈夫,而不是因為他有了黃馬褂或大花翎。這黃馬褂,回頭我給你壓到箱子底下,免得弄臟了,將來你穿的時候麻煩。這點心,倒是挺好吃的,我給我爸爸拿過去一點,你們聊著,我給他送過去。”
趙冠侯道:“我一起過去看看岳父吧,屈大夫那邊,我跟大人說了,大人也點了頭。等到咱們搬完家,我就請屈大夫過來,給岳父看看。這小破房子,人家屈大夫不好來。”
蘇寒芝搖搖頭“爸爸的情形不好,最近人瘋的厲害,也就湊合能認識我,你去了啊,他怕是胡鬧的更兇。再說屋子里氣味難聞,你就在這陪鳳芝說話就好了。”
原本蘇瞎子那里,是小鞋坊鍋伙里的混混輪流照顧,可是自從趙冠侯有了官身又有了錢,一干胡同里的嬸子就大發善心,每家出了個女眷,輪流前去照顧蘇瞎子。
名義自然是男人心粗,照顧不好病人,不比女人心細。實際上,每人每天,是要找蘇寒芝要錢結算的。何況給蘇瞎子吃飯,這一家人就連帶著有了伙食,混混們反倒搶不上。
她們的心未必比混混細,氣力卻是不如混混氣力大,三天兩頭有人被發瘋的蘇瞎子弄傷,寒芝還要賠上些藥錢。一提起這些事,姜鳳芝就來氣“她們不光這樣,還偷東西呢。我跟你說,給蘇伯治病的大煙土,就總有人偷著拿出去賣,我都堵上過好幾回,要不是寒芝姐攔著我,我就動手了。”
“不動手是對的,動了手,她們的唾沫星子就會淹死你。我知道師姐不怕,可是沒有必要,招惹她們干什么。不就是一點大土么,等我臨走的時候,直接送給他們就完了。”
姜鳳芝這時也想起趙冠侯方才說的要搬家,神色一黯“你……你真不打算在這住了。就是因為那些借錢的?”
“跟她們沒關系,只是現在身份變了,住的地方也得變。再住下去,就不方便了。富不易妻,貴不易友,但是總不能說富貴了不能換房子。現在不管怎么說,我也是有了些錢,也有了前程。以后同僚來拜望,這里接待起來不方便。我托了人幫我找房子,想來應該有個大概結果。再不行,我就找二哥幫我,我和思遠二哥是換貼,找一所房子的忙,他是會幫的。”
“你們以后,就住到大宅門里去了,門上有聽差,家里有管事,我……我還能去看……寒芝姐姐么。”姜鳳芝忽然覺得,手里的點心沒了味道,變的很難吃的樣子。
雖然也曾想過,隨著趙冠侯的發跡,自己這班舊日窮朋友,怕是很難再和他在一起。只是總有點幻想,幻想著大家還能像過去一樣生活在一起,談笑無忌,嬉笑打鬧,繼續做好朋友。
直到親耳聽到搬家兩字,她心里最后的一絲希望似乎破滅了,眼睛里感覺到一陣酸澀,心里仿佛堵了些什么東西。他已經是四品大老爺,還有著黃馬褂,跟一個跑碼頭的女人,還有什么可來往的。也許用不了多久,自己見他就要磕頭,他則趾高氣揚的走過去,不會多看自己一眼了。
趙冠侯笑著說道:“怎么不行?說實話,我還真的要麻煩你一件事。搬到新環境里,寒芝哪里都不認識,跟人也不熟,雖然會雇傭一些傭人,可終究還不貼心。她心善,管不了人。我要在營盤里,不一定什么時候才能回家,上下里外,需要個能張羅的人護持。師姐若是愿意,還請你屈尊,到我家里住一陣子,幫幫她的忙。”
姜鳳芝一聽這話,頓時轉憂為喜,拉著趙冠侯的胳膊“你說真的?你新家我真能去?我能住在那么?”
“那是自然,新家里,自然會有師姐的一間屋子,等到搬家的時候,你自己去挑。還有這點心,你和寒芝一人一半,吃不了的,拿回去孝敬師父。我明天會過去拜望一下師父,等到搬家之后,也少不了麻煩師父多照應著。”
“不用點心,光是這盒子,就能把我爹樂壞了。他就沒見過宮中之物,我拿個太后賞的餑餑盒子過去,他能樂三天。”姜鳳芝欣喜的將懷里的點心緊緊抱著,糕點又變得好吃了起來。
蘇寒芝此時已經從父親那里回來,走到門外,正好聽到趙冠侯說著,新家里會有師姐一間房子這句話,心中泛起無限酸意。但最終,還是溫柔的性子占了上風,猛的搖搖頭,擠出個笑臉,當做什么都沒聽到,走進了房中。
依舊是姐妹情深,依舊是夫妻恩愛,只是在晚上,趙冠侯沉沉睡去時,她才偷偷的擦去臉上的淚水。此時的她,倒寧愿趙冠侯依舊是過去那個在街面上混飯吃的混混,而不要是現在這個四品命官。
等到第三天頭上,趙冠侯新家,也有了著落。幾個漕幫的人,終于為他找到了一所房子,那里位于租界邊緣,距離趙冠侯曾經進修的武備學堂不算太遠,是一位鹽商的別墅。
這位鹽商攤上了官司,只好將房子出手換錢堵窟窿,價錢倒是公道,只是他急著用錢,而且是連宅子里的古玩家具一起出手。一并做價,要接近三千兩銀子不還價。
趙冠侯是有一些錢,但是三千兩這么多的現金,實在是沒有的。蘇寒芝很有些為難,想著是不是要去找孟思遠借一點錢救急,趙冠侯卻已經從護書里拿出了一張兩千兩銀子的庫平銀票。
“兩千?你……你干了什么,哪來的這么多!”蘇寒芝素來溫馴,可此時卻如同兇猛的雌獸,兩眼緊盯著趙冠侯
“我不圖你有多大富貴,也不求跟你過好日子。要是買房子錢不夠,我可以把這珠子賣了,也不能讓你去做傻事。你才剛當幾天官,吃幾天俸祿,哪來的幾千兩?你是不是克扣了軍餉,要不然,就是賣了什么不該賣的東西?總之,不管做什么,兩千兩是要掉腦袋的你知不知道?趕快還回去!”
趙冠侯微微一笑,將她抱在了懷里“寒芝,你這話說到哪去了。我一共才管多少人,那點軍餉,才哪到哪,就算都貪了,也湊不到零頭。再說新軍軍餉,向來是直接發給士兵本人,哪有我做手腳的地方,這錢,是十格格賞的,你只管放心去用,不會有問題的。”
這話其實倒也不全是假話,原本他是想將四千銀子送給十格格,作為他一個男人養女人的承諾。可是十格格最后只收了兩千,另外一半則退給了趙冠侯。她這種態度,一來是表示不愿意用趙冠侯的銀兩,二來,也是表示自己和蘇寒芝敵體相待,平分秋色。
當然蘇寒芝說趙冠侯賣了什么不該賣的東西,也不能叫錯,至少趙冠侯賣了自己趙家無數子孫與十格格,只是這事眼下還不能提而已。鹽商那邊出手很急,銀子交付過去,人就可以搬家。這破家里也沒有多少值得帶的東西,除了成親時的一些禮物,還有細軟,別的就都扔下,送了侯興那干混混。
侯興這人極是乖覺,聽說趙冠侯做了四品大官,就知道他不可能再當鍋伙寨主,可日后,自己該有的孝敬并不會少。有這么個人當靠山,整個鍋伙的日子,都不會難過。
搬家時,小鞋坊的混混全體出動,幫著裝運車輛,維持著秩序。那些街坊見到這個情景,也知道自己的算盤全落空了。可是看到襖這么多混混立在那,也不敢上前去攀扯,只好在家里后悔。胡同里咒罵自己家子女的聲音,倒是一時占了大多數。
喬遷是大喜,按照金國此時的規矩,很是要賀一賀的。只是軍營里事情多,太后剛剛完成了檢閱,又賁下了恩賞,軍里正忙著升官,發賞,乃至于人事調動等一系列的差事。韓榮要練武衛軍,多半是要從新建陸軍里借將,誰走誰留,位置誰來遞補,都是客觀的問題。曹仲昆,李秀山等人,就顧不上來賀了。
趙冠侯也沒想著要操辦,可是等他搬家的車隊剛到新家外面,孟思遠已經等在家門口。他今天推掉了幾個大生意,特意趕過來慶賀趙冠侯喬遷。順帶,也來了一批孟家的下人過來,供蘇寒芝使用。
這個新房子前后三進院落,房舍眾多,蘇寒芝不管多勤快,一個人也是忙不過來的。何況她現在也是四品大員夫人,很多事也不能自己做。
臨時找的仆人,忠誠上不可靠,手腳上也未必利索。孟家的下人,都是孟思遠當日分家時,跟他母子出來的老仆,忠實可靠,干活也得心應手,有了這批人在,著實解決不少問題。
那些下人們幫著手,將運來的東西抬進府里,老管家則應付著同來的混混,為眾人準備酒飯,應酬的滴水不漏,果然是大宅門出身的氣派。孟思遠則拉著趙冠侯到了另一邊
“四弟,今天我來,就是想為你賀一賀喬遷之喜,另外還有件事,想請你幫忙。”他說到這里,很有些不好意思“聽說,你和那位比利時的簡森夫人很熟?”
趙冠侯愣了愣“是啊,我們倒是一起跳過舞,打過獵,我還為她畫過畫像。二哥怎么想起來問這個?”
“我今天設了宴會,也請了她來赴宴,只是不知道她肯不肯賞光。如果她肯來,我希望四弟幫我跟她通融通融,我想從她的銀行里,借一筆款。”孟思遠有些不好意思“我除了紗廠又辦了紡織廠,紡紗織布,以國貨對抗洋貨,免得將來中國的國土上,人們只能穿洋布。只是辦廠開支大,資金周轉上有一些困難,而從上一次的事之后,當行我也不敢再去。現在,就只好想著借洋債了。”
像他這種生意人,經濟上遇到困難,于商界內也是大事,非是親信之人,絕對不敢把這個消息透露出去,否則引發的連鎖反應,怕是足以將九記孟家摧毀。
趙冠侯倒是可以想象,孟思遠想要工業救國,步子邁的太大,根基不穩,出現這種問題,其實本就在情理之中。并沒有多少驚訝,“大概你需要借多少?而且租界里洋行不少,為什么非要向華比銀行借款?”
“我想大概要用五萬兩,才可以把這一關度過去。只要這一關過了,將來的路,就好走了。”孟思遠目光很是堅定“租界里銀行不少,可是他們都不希望出現華人獨資工廠。一遇到機會,不是想要入股,就是想要打壓,如果不是他們,九記現在也不會這么艱難。我貸款的要求只有一個,絕對不能干涉我的經營,也不能稀釋我的股份,我的工廠,注定是由我經營,洋人不能參與股份。四弟,不知道你愿意不愿意幫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