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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居任堂內。
沈金英天一早,就滿面笑容的換上了一身鳳冠霞帔,去給袁慰亭遞如意。自從袁慰亭就任大總統以來,所有妻妾,都是他傳召才能進去侍奉,不準擅自闖入。尤其今天,是在正牌太太于氏房里吃飯,這就更不能亂闖。
畢竟于氏現在是有名無實的正室,即使國事活動,袁慰亭也很少讓她出席,其中苦悶,就只有自己知道。這頓新年飯,算是唯一的一點安慰,這時候闖進去,不啻于公開無視第一夫人權威。只有沈金英有此特權,無視禁令,隨意出入。
見到花枝招展的沈金英,于氏的臉色氣的鐵青,可是生性老實且有些懦弱的她,竟是連一句像樣的場面話都撂不下。只能自己干瞪眼生悶氣,差點就要當場落淚。袁克云在旁面孔沉的像一汪水,可是他心里有數,父親在場,自己說話只是自取其辱,還不如靜觀其變。
袁慰亭看著她的打扮和如意,搖頭笑道:“這花衣賀喜的規矩,是前金時代留下的,你在家里搞還行。要是讓外人知道,少不了,就又要說三道四了。”
“隨他們說去,這共合就是不好,把前金的好規矩都給廢了。依我看,就該把這花衣賀喜恢復了,到時候,總長、次長全都給你遞如意朝賀,各省也不能例外,這才像樣。老大,你說對不對?”
見自己不去撩她,她主動挑釁,袁克云沒好氣道:“今年,好象山東趙冠帥是送了如意不假。可是要我看,只要他把該解的稅款按時解送,比遞多少如意都實用。”
“老大,你這話就不對了,頭一個說,你不能喊他冠帥,你得喊舅舅,他是我兄弟,可不就是你舅舅。第二,稅款可比不了戰功,今年各省送的禮,我看數冠侯送的最好。劉黑七的人頭,你倒是說說,哪份功勞,比的了這個?”
山東的電報是昨天發到的,一起來的,是河北的告狀電報。魯軍不經過陸軍部的批準,擅自闖入河北省境,攪的半省不安。奇襲戰消滅劉黑七之后,又開始在河北抓人。包括回家過年的匪徒,以及通匪人員,凡是魯軍掌握姓名的都要抓。
這些抓捕,根本沒有證據,也不通過當地警務部門,全是魯軍代辦。抓捕與綁架幾無區別,被抓的人中,包括幾位國會議員的家屬,還有幾個河北頗有影響的士紳。
這種抓捕于法無憑,更是侵奪了河北的事權,可是河北地方剛表示了一下反對意見,當場就有一位司法廳的干部挨了揍。魯軍把警查繳械在先,自己動手抓人在后,徹底是沒把河北本地的官兵放在眼里。
武力對抗的膽子,自然是沒有的,畢竟魯軍那可是實打實打出來的名聲,跟他們交手等于自討苦吃。可是告狀的事,絕對不能少做。再者魯軍在河北又是抓人,又是抄家,怎么看跟土匪綁票也差不多,河北地方如果不做出反應,那這官也就沒必要做下去了。
沈金英只提戰功,不提其他,袁克云的面色就更難看幾分。劉黑七起家,是靠著打掉模范團繳獲軍械,在河北無人能制的原因,與當日白狼橫行類似,都是有地方上出工不出力,虛應故事的原因。
究其根本,還是在模范團上。地方上的武裝,恨不得模范軍搞不成,自己就可以保住地盤飯碗,乃至劉黑七以搶劫所得的大筆銀元作為武器,打的共合陸軍潰不成軍。每戰必勝,勝必給匪軍資助大批軍火的事,已經算不上秘聞。
趙冠侯是根本不考慮這些因素,直接用騎兵過去踩場子,所以才贏的那么痛快。這些因素要么是不能宣之于口,要么是說出來對自己不利,袁克云明知道沈金英今天來,半是給趙冠侯要功,半是在自己母子面前示威。
就差明擺著告訴自己,共合最能打的將領,是她大太太的兄弟,將來爭起來,自己先考慮清楚力量再說。可是只能選擇隱忍,不能跟沈金英辯白,臉色一陣青一陣白,身體微微顫抖。
“冠侯到哪,都不讓人省心。這也就是新年,要是其他時候,告他的狀子,怕是就要堆滿辦公桌了。沒有命令擅自闖過省境,連議員都敢抓,他有多大的膽子。”
袁慰亭罵了一句,但是臉上卻絲毫看不出怒意,相反,竟是有一絲含而不露的微笑。
“記得當初在山東剿拳的時候,飛虎團要去打金英的火車,準備抓了你當人質,跟我討價還價。當時,有個大師兄拿了端王的大令來,說他們是朝廷欽封的義民,不許加害。冠侯當時也沒有軍令,結果一聲令下,帶著自己的炮兵標,連夜趕路,殺過省境,直接到劉家臺去救人。當時河北的地方軍,跟飛虎團算穿一條褲子,還想列陣擋一擋,結果他二話不說,帶著騎兵沖過去,如果不是那些兵跑的快,估計就都做了刀下鬼。曾幾何時,我們北洋的膽子都那么大。可是現在呢?冠侯膽量依舊,其他人,又如何?”
聽到袁慰亭提起舊事,袁克云就知道要糟,果然,袁慰亭繼續道:
“抓幾個議員,又算的了什么?他們確實沒通劉黑七,但是通的,卻是更了不得的巨匪!國家談判的底牌,扶桑人都能掌握的一清二楚,捏著我們的脖子,逼我們簽字。這么窩囊的談判,我談不來!可是,連京畿附近都有盜賊肆意往來,你又能硬氣到哪去?冠侯這個新年禮物不錯,我看著很好。他的膽子更好,沒有這么大的膽子,又怎么敢和未來的大敵做戰?”
他看向自己的長子“國家財政艱難,山東的賦稅,我也知道很重要。可是山東修河工,鐘央出的款子才有多少?那些錢在前金時代,連河道衙門半年的開支都不夠。你是做過官的,應該知道這個數字。至于現在,他如果每年上解余款,所須款項由鐘央劃撥,你確定撥的起?就算是把整個鐘央財政都給他,也還不夠用。山東不解款,鐘央不撥款,就得算是我對不起他,哪還有臉,讓他給我們解款?這件事,不用再提了。至于你謀劃的事,古人云,事不過三。我們已經失敗了兩次,這多半是天意。第三次,就先慎重慎重,且過了眼前這一關,再說。”
他站起身,拉住沈金英的手“到你那,去嘗嘗你的杭州點心。把寒云叫來,好久沒看到他的人,不知道又在瞎忙一些什么。這次他舅舅打了個大勝仗,讓他做幾首詩寄過去,也算是一份孝敬。畢竟寫詩,還是不要錢的。”
等到袁慰亭離開之后,那一桌精美的瓷器,被悲憤至極的女子掀落于地,摔的粉碎。于氏一頭撲在床上,痛哭不止,袁克云則面色陰沉的離開了房間,整個春節,就再沒笑過一次。
每到過年,也是八大胡同頂熱鬧的時候。從前金時代開始,年關在這里躲債,破五以后開盤子,客人來的多,手面也大。鳳云班的小阿鳳只要到誰房里坐坐,說幾句話,就能給班里換來一口袋洋面。
可是今年,鳳云班的情景就大不如前。兩個當家花魁,小桃紅被二公子寒云娶了做小,住進了雁翅樓,小阿鳳則成了小周郎蔡鋒的專寵,不接外客。
蔡鋒雖然有將軍府的收入,但是錢全都寄回家里,在班里開銷很少,小阿鳳也不肯朝他開條斧要錢,進項很有限。兩根臺柱一起折斷,掌班的臉色,就不是很好看。
好在小桃紅不念舊惡,時常過來,也在力所能及范圍內予以幫襯,勉強還能維持個表面的融洽關系。看著昔日姐妹跟蔡鋒如同兩口子一樣過日子,小桃紅忍不住嘆了口氣:
“還是羨慕你們,日子過的真好,總統府里可不像這里這么自在。處處都是規矩,到處都是講究,幾點起床,幾點吃飯,見什么人行什么禮,連說話和笑都有限制。也就難怪前面那個薛麗清寧可下堂重操舊業,也不在宮里受罪。”
小阿鳳拿她打趣著“你也別不知足,說不定哪天二公子當了皇帝,你還能當個娘娘呢。”
“算了吧,這個娘娘我可消受不起,光是規矩就要我的命了。二公子是個很不錯的人,就是生錯了人家。我跟他面前對付兩年,也得下堂走人。到時候還回鳳云班,跟阿鳳姐接著當姐妹。否則我為什么要給小劉媽好臉?還不是為了將來回來的時候,彼此好說話么?”
她看看外面,坐著兩個總統府的衛兵,也正因為有這兩人在,監視蔡鋒的憲兵就不敢過來。她小聲道:“姐夫什么時候走?趁著過年最亂的時候,走正是時候。我這幾次來帶的錢,應該夠路費了吧?”
“路費是足夠了,說來慚愧,我不但沒為阿鳳留下什么,反而要讓你們破費。”
小阿鳳正色道:“你的錢都用來資助軍隊發展,這是我在武人里,從沒見過的好品質,就為這一條,就值得我敬仰。跟著你,本來就不是為了從你身上賺錢。只要你有朝一日實現理想,再興中華時,能記得有我這么一個小阿鳳。我在人群里看著你時,能對身旁的人說一句,他是我的男人,我的心愿就滿足了。如果不是萬惡的前金,我也不至于淪落到這里,蔡將軍是真正支持共合的人,我自然愿意為你付出。小桃紅說的對,京城是龍潭虎穴,袁賊今年又去祭孔祭天,聽說還找人縫制龍袍。早晚都要復辟,到時候想走,就來不及了。趁早回到云南,招兵買馬,討伐篡國奸佞,小阿鳳不能追隨將軍左右,只能在京里,為將軍祈求必勝。”
蔡鋒的相貌生的極為英俊,既有武人剛毅,又有文士儒雅。白凈的臉上,閃過一絲紅暈,顯然很是激動。拉住小阿鳳的手道:“等到孫先生回來,我就可以辭職下野,到時候我會給你一個名分。只要連累你,陪我到湖南鄉下過窮日子。”
“那你什么時候走?”
“先等一等再說吧。我如果回了云南,有一件事就看不到了,心里總是放不下。等到這件事見了分曉,再動身也不算晚。再說新年期間,外松內緊,越是這個時候,車站碼頭的盤查越嚴密,反倒不容易起身。”
小阿鳳與他朝夕相對,自然知道他的擔心,問道:“你是說,山東的局面?”
“是啊,我昨天晚上推算了半夜,半個月……最樂觀的估計,也只有一個月。這就是我們共合目前的力量,號稱共合陸軍第一的魯軍,如果與扶桑部隊作戰,最多一個月,就會全軍覆沒。”
小桃紅笑道:“這可是好消息。大總統手下,就數這支部隊最能打,要是他被扶桑人吃掉,姐夫北伐,勝算就大了。”
蔡鋒苦笑一聲“我的心情與你不同,一方面,我確實希望魯軍被殲滅,讓袁賊的臂膀斷折,不能再破壞共合。可另一方面,我也是中國人。我不希望看到,洋人的軍靴踐踏我們的國土,不希望我們的同胞,在洋人的鐵蹄下掙扎。高麗之敗,不應該再重演,中國受的屈辱已經夠多,共合之后的國民,應該挺起胸膛做人,不該被扶桑人欺負。所以,從我本心而言,其實是希望趙冠侯贏。”
小桃紅大為不解的看著小阿鳳“姐姐,我聽不懂。”
“你啊,不懂就對了。安心當好你的總統兒媳婦,軍國大事不要參與。否則的話,當心他說你是婦人干政,拿家法辦你。”小阿鳳揶揄著小桃紅,后者撅起嘴來“就知道欺負人,姐夫,你也不管管姐。”
三人嬉笑一陣,小阿鳳問道:“打的贏么?”
蔡鋒搖頭道:“很難……或者說贏不了。”
小桃紅道:“是啊,趙冠侯自己當然贏不了。要是把魯軍交給姐夫指揮,就一定能贏了,對不對?總統府也說姐夫是我共合的周公謹,周郎能火燒曹兵八十三萬,小小的東洋人,又算什么。”
蔡鋒苦笑道:“你們都這么說,我就難過了。我在推演的后期,是以整個國家都支持對扶桑開戰,共合陸軍拋棄門戶之見,北洋精銳盡出為條件,以自己為指揮官,與扶桑人血戰到底。默認是沒有奸細,沒有投降派,也沒有外人干涉。”
“結果呢?”
“三個月之內,山東可以保留一小部分土地,但戰爭實際已經宣告失敗。”蔡鋒說出了令人沮喪的結果,小桃紅道:“要那樣,趙冠侯一準是投降。你們看著吧,他肯定沒有姐夫的硬骨頭,到時候包準向扶桑人低頭,共合武將是不少,要說男子漢就只有姐夫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