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在很多時候,陸塵和白蓮這兩個人都并不是很好相處的人。
白蓮的性子是自小養成的,孩童時在大家邊緣旁支應該是吃了不少苦,但后來被發現天生絕世罕見的五柱天資,頓時就一步登天,一下子成為人見人愛的珍寶。及至被昆侖派白晨真君收入門下,更是達到了她人生的頂峰,人人看好她,個個都以為這個少女日后必定有錦繡前程,元嬰真人不在話下,甚至化神真君之位亦可期待。
那時候,白蓮一邊有白氏世家的全力支持,一邊又有昆侖派中最大的靠山,還有個大師兄直接就是昆侖派的掌門真人,偌大一個昆侖派上上下下都將她當作仙女一般供著捧著,再加上她又是天生的美貌動人,小小年紀便是一副九天仙子不染塵埃的氣質,正是傳說中那般完美的人物。
如果,沒有后來發生的那些事情,如果這個世上沒有一個叫做天瀾真君的人的話,想必白蓮真的會過著仙女一樣的人生吧。
而如今,她身上幾乎所有的炫目光環都已經褪色掉落了,師父死了,師兄莫名其妙地閉了死關不見天日,還有一個師兄更過分,直接投敵。甚至就連原本將她當作未來家族中興希望,對她寄予無限希望的白家,突然一夜之間也好像聾了瞎了,徹底地忘記了她,幾乎不再對外提到她一句話。
這世事境遇如此的殘酷,落差如此之大,白蓮居然還沒瘋掉,仍然還在掙扎求生,已經算是很好很好了。
只是如今她的脾氣真的就跟帶刺一樣,除了在那位高高在上的真君面前俯首貼地不顧尊嚴地求生,對其他人都是十分冷漠尖刻。就算是陸塵,也是如此,時不時地就會嘲諷挖苦幾句。
相比之下,陸塵看起來倒好像更好些,這么多年的磨礪隱忍,痛苦折磨,他早就變得圓滑起來,很多時候該笑的時候他會笑,該低頭的時候會低頭,但是不知為何,他終究還是給人一種冷漠的距離感。
他總是離人很遠,讓人看不清他的心意或是想法,又或是,他讓你看到了他的心意,但是接下來你卻又會懷疑,自己看到的到底是不是他的真心?
每個人和他相處時幾乎都是如此,誰也接近不了他的深心處,白蓮如此,蘇青珺是如此,天瀾真君如此,甚至就連跟他一起渡過了十多年歲月的老馬,也是如此。
或許就是因為這樣,所以天瀾真君才一直不能完全地相信他?
這樣的兩個人走在一起,如果說彼此之間能夠和睦相處、親密無間,那當然就是一件怪事了。
這一點在他們同行幾天后,都是聰明人的陸塵和白蓮二人,很快就都明白了。只不過白蓮因為某種原因,強行壓下了自己的性子,每天每日里經常主動地找陸塵說話,但談話的氣氛卻常常令人十分尷尬。
陸塵對此的反應十分直接,都已經混到這份上了,而對面這個少女又不是可以壓制他或是直接決定他命運的人,所以陸塵毫無應付的興趣,哪怕白蓮確實是人間罕見的絕色。
陸塵開溜了,帶著黑狗阿土,在一個夜深人靜的夜晚,跑得比誰都快,神鬼莫測得連白蓮都追不上,只有在黑暗的夜色中氣惱地咒罵了一陣。
恢復獨行的陸塵帶著阿土,跋山涉水,一路行來,在數年之后,終于是再度回到了西陸,看到了那座記憶中熟悉的雄偉的昆侖山脈。
人世間的世事滄桑變化,看起來完全沒有改變巍巍雄山的模樣,或許這一點歲月在天地山川的眼中,只不過是轉眼一瞬罷了。
但對于有些人來說,那一剎那間的微光,就是他們的一生。
陸塵并沒有急著登上昆侖山,而是進了昆吾城中。
昆吾城他當然也很熟悉,在這里發生過很多很多的事,除了那些年的愛恨情仇,其實在更早的以前他還是孩子的時候,就曾經在這座城池中流浪過,然后被天瀾真君發現并帶走,這才有了他日后的人生境遇。
在陸塵所有的記憶里,昆吾城其實是一切的起點,他是從這里開始自己的人生的。
走在熟悉的街道上,望著熟悉的風景,陸塵總有一種錯覺,好像這里的一切都從來沒有改變過,不止是街道、商鋪、屋宅,甚至就連這里走動的人們,給他的感覺都好像很久以前那樣,什么都沒改變。
只是這種感覺當然是錯的,一切都變了。
昆吾城中有許多大宅,那些歷史悠久的世家豪門都住在這里面,一路走來,陸塵就像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行人,看到了那些門楣,回憶起了往事。
白家的氣派還是很大,但門前的人似乎變得沉穩低調了。
蘇家明顯有些破敗了,不知是不是里面的主人無心打理?門口的下人一個個無精打采,連看著外面的眼神都是飄忽的,好像失去了生氣。
后來陸塵在另一家看起來稍微小一些的屋宅外停下了腳步,隔了一段距離,他看著那座門楣上掛著的那個“易府”的字眼,默然良久,最后輕輕嘆了口氣。
其實真要是算起來的話,易昕離世距離現在并不算特別久,但是在陸塵心里,卻仿佛已經過了很多年了。
只是時光逝去,當年那個少女的笑顏卻在心中越發的清晰,光陰并不曾磨去她的美麗,只是在心中悄悄占著那個角落中,微笑著看著他,靜靜地陪伴著他。
相比起易昕,陸塵反而是對當年那個驚心動魄的夜晚里的很多事情都淡忘了,那些權力的爭斗,殘酷的廝殺,生死一線之間,改動天下命運的種種,一切對他來說都開始變得遙遠起來。
來這趟昆吾城之前,他就已經跟老馬打聽過當年他離開后易昕的情況了。易昕的遺體最后是被她家里人收斂回去的,她的父親還是很愛她,聽說是極傷心的,在辦好易昕的后事后就大病一場,雖然沒有喪命,但這些年來身體也是不如以往了。
易昕的死因,直到現在都有些不清不楚,換句話說,那個真正的兇手直到現在都還不能肯定。
這一點聽起來多么的滑稽,然而事實就是這樣。
有人曾經私下偷偷說過和蘇家那個死掉的兒子蘇墨有關,但迅速被蘇家否認,蘇墨的娘親白夫人悲憤欲絕地否認并寧死不肯讓兒子死后還要背負污名,不然就讓她先死。
她的態度是如此的決絕,以至于蘇家里的其他人再沒有說話。
易家找過昆侖派,想要追查,但最后不了了之。
蘇家是大世家,而且家族中還有特別出色的人物在昆侖派中,連帶著還有好些位元嬰真人有關系。
誰叫你是小門小戶,只會種茶的小世家呢?哪怕你現在門中有一個元嬰真人都不會是這種情況。
不過易家也沒有真的撒潑大鬧,因為那樣撕破臉對整個家族來說并無好處,而且在某些私下的場合,還是有些看不過去的人對他們說了些話。
易昕并不算是含冤而死的,有人曾為她怒發沖冠,有人曾為她不顧一切,有人曾為她報了仇了。
報了仇,那就好。
死者心愿已了,生者還需繼續生活,只是這份恨埋在心里,傳于子孫,將來終有一日,會生長發芽。
那一天,陸塵站在易家的門外感慨萬千,回憶往事,當然不會去想這些多年以后的事情。他只是想去再看看易昕而已。
確切地說,是想見一下那塊寫著易昕名字的木牌。
不知為什么,陸塵的心里有些惘然,想起了昔年重回清水塘村時,他在叮當的墳塋前的心情。
她們都是人間美好的女子,只是她們卻都走了。生前沒有抓住她們,于是陰陽相隔后,就只剩下了回憶。
他掉頭離開了這條街,但并沒有走遠,找了間客棧住下,然后一直等到天黑后,把阿土安頓在客棧房間里,陸塵便趁著夜色,回到了易家,翻墻而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