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保軍連聲應道:“愧不敢當,愧不敢當。”
此時此刻的竹老哪聽得到他在廢話什么,又說:“縱使我的老師白石老人復生,恐怕也寫不出這樣的字。精彩絕倫!茶州第一!”盡管是情緒極度激動之時,態度仍然非常謹慎,不敢把話說滿了,用的是“恐怕”之類的字眼,說的是茶州范圍無雙而非世界第一。
墨跡逐漸干透,竹老小心的抓住字帖邊緣,吩咐道:“先掛起來,再好好欣賞!”
教室里來聽課的學生大多學有所成,書法至少是入門,有些人功力已深。再加上大學的課程不單單是練習寫字,而多了鑒賞、品評的深度內容,學生們都有欣賞藝術的眼力,不會像門外漢看熱鬧一般看待宋保軍的作品,品得出其中的好壞。
比如一個初中畢業的殺馬特非主流,你讓他去欣賞莫奈的《藍睡蓮》,他只會覺得那畫色彩絢麗線條模糊,僅此而已,不再看出再多東西。讓一個閱歷豐富的藝術家來看,自然看得見其中蘊含的無數情感。
這就是外行與內行的區別。
《大江東去貼》掛上黑板之后整整十分鐘,寬敞的教室里七八十名老師學生,沒有一個多余聲音。
大家全都在屏息靜氣觀看這幅橫空出世的曠世書法。
艾朗洲看得入神,忽覺后腦一痛,挨了宋保軍一巴掌。他大怒回頭看去,只見宋保軍頭顱高高昂起,說道:“和我比么?”
艾朗洲默不作聲,連應有的反抗和后腦上的痛覺也忘了。
過了好久,大家漸漸回過神來,開始小聲交談議論,一時去看黑板上的字帖,一時去看充滿謙卑風度的宋保軍,只覺這瘦弱的男生竟是無比高大。
裘元成勉強問道:“老師,您覺得這字該當如何評價?”
“無法評價,無法評價。”毛竹峰總算恢復幾分神氣,說:“先拿去裱糊起來,我要放在家里客廳,欣賞個三年五載再說。”
宋保軍上前一步道:“還請竹老用章。”
毛竹峰連連擺手:“你是作者,你都沒用章,我怎好用章?”
宋保軍從前書法差勁,自己是沒刻有印章的,聞言頗為不好意思:“我的章忘在了宿舍,改天再給蓋上去吧。”
毛竹峰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我且問你,你這字學自哪位大師?莫非是李清源?郭生?他們兩個也沒這境界啊。”
宋保軍用力咳嗽一聲,嚴肅的說:“我……我自幼研習二王、顏真卿、柳公權、歐陽詢、蘇軾、黃庭堅、蔡襄、米芾、趙孟頫、董其昌、懷素、張旭,日日勤練不輟,天天臨摹字帖,二十二年用禿七千三百余支毛筆,寫去萬刀紙張,墨汁染黑了家門前五百公頃的池塘……”
毛竹峰、裘元成、何建民諸位聽眾已是目瞪口呆。
宋保軍毫不顧及他們的感受,繼續說道:“我家里十八口大缸裝滿水,用水磨墨,只是一年光景缸水已被我用盡。到后來我家為了買筆買紙,花去大量錢財,家境漸漸的入不敷出。我就在后院種植數畝芭蕉,摘葉為紙。最后芭蕉葉摘光,我便以指為筆,在褲子上練習,冬去春來不停的劃,整整一百條質地堅韌的牛仔褲被我指頭劃破,這才勉強有所小成。”
何建民喉嚨咕隆一聲,用力吞下一大口口水。
“直到今天的課堂上,我聽著裘老師精彩的講課,目睹窗外濤生云滅,坐看風云變幻,突有所感,因此寫下這幅《大江東去貼》,實乃僥幸。以后再叫我這樣的字,恐怕也寫不出了。”
宋保軍這話也有一部分是實在,這種書法需要極其強烈的情緒和充沛的幽能,就和當初十月晚會演奏《安魂曲》一樣,很難復制。再叫他寫一次,還當真寫不出那么好的了。
毛竹峰眼中滿是激賞,嘴里嘖嘖贊嘆不停,說:“好,人才難得,人才難得啊!天才的基礎是無數的汗水堆積起來的。你當年沒有那等勤學苦練,又焉有今日之成就?”
宋保軍謙遜的說:“我沒別的秘訣,唯有一個勤字耳。”
毛竹峰道:“這幅《大江東去貼》能不能送給我?放心,我不會虧待你的,就按照黃庭堅作品的價位,一平尺一百萬,你看如何?”
宋保軍有些舍不得,轉念一想,卻又說道:“竹老收藏拙作,怎敢提一個錢字?您盡管拿去墊桌腳、補墻壁。”
毛竹峰哈哈大笑,道:“墊桌腳,暴殄天物啊,我可真真舍不得。小宋,你太謙虛了。”
古代人寫出作品,請人拿去“覆瓿”、“補壁”其實是一種自謙之詞,意思是說我的陋作入不得您的法眼,但有所想,拿去補墻壁上的漏洞吧。
一平尺一百萬,乃是毛竹峰心情激蕩之下信口開出的價格。一幅具有市場價值的書法藝術作品,除了字寫得好以外,其實還有很多因素。比如作者的名頭,是否歷史上的著名人物。這字畫又經過哪些名家的點評,多少個鑒藏章蓋了上去。年代是近還是遠的,字又代表了什么流派。字畫有什么來歷,有過故事就珍貴,沒有故事的平平無奇。
像宋保軍這樣初出茅廬的書者,社會上名氣全無,更沒有全國知名的大師提攜,縱使寫出曠世之作,也買不出多少價錢。
除非是有人愿意為他炒作,先把名聲托起來,再抬高價錢,到時候自然有下級炒手愿意跟進,騙一騙傻子。
說句大實話,眼下的宋保軍作品,藝術價值高,但是市場價值不高,這是兩種概念,萬萬不可混淆。
一平尺一百萬,《大江東去貼》四尺整紙就是八平尺,算起來足足八百萬元,也只有率性熱忱的竹老喊得出來。放在拍賣行專家那里,恐怕是要除以八百倍的。
宋保軍也知道其中內情,因此沒打算賺這份錢,而是故作大方送與竹老,多少是個人情。
竹老不僅是書畫大師,同時也是個富翁。歷年來所寫的部分精品,往往可以在拍賣行拍出二三十萬的高價。而且省市里各企業單位酒店賓館經常請他題字,每次一至五萬的潤筆費,常年積累起來非同小可。不然他敢喊出一平尺一百萬,眼睛都不眨一下?
何況毛竹峰身為齊白石關門弟子,多年以下,門生弟子無數,又大有名望,社會名人、政府要員、富賈巨商都與他結交,身邊是一張巨大的關系網。
與竹老攀上交情,以后好處自然是大大的有。
宋保軍幾乎耗盡幽能寫出這幅《大江東去貼》,也就忍痛割愛。
裘元成便吩咐楊海藍幾個女生把字帖收好卷起,裝在書軸里。期間一直叮嚀她們務必萬分小心,因為這是竹老親口說過“價值八百萬”的字帖。
字帖一經收起,毛竹峰立即伸手搶奪一般接過,像小孩子終于得到了心愛的玩具,緊緊抱在懷里,那臉上珍惜異常的神色叫人暗自好笑。
宋保軍又看向何建民:“主任,這個學期的獎學金,不要讓我再提醒你了啊!”
何建民是歷史專業出身,對書法雖有涉獵,感受終究不如毛竹峰強烈,已然回過神來,聞言又是氣憤難平,僵硬著臉勉強點頭。
裘元成讓學生們返回位子坐好,大家的情緒仍然無法平靜。不少人竊竊私語,話題總離不開宋保軍三個字。還有好事者想找艾朗洲,環視四周難覓影蹤,韓版帥哥已不知什么時候離開了教室。
重新開始講課,相比起之前波瀾起伏的情節,突然顯得索然無味,沒人有心思聽課。甚至不少男生悄悄從后面鉆過去向宋保軍敬煙。
宋保軍來者不拒,桌面堆起高高的香煙山。
毛竹峰坐在邊上與他談了一會兒閑話,不外是勉勵宋保軍今后好好用功,將來一飛沖天指日可期。
“小宋,這是我的名片,你拿著。”毛竹峰從懷里珍而重之的掏出一張東西,“這名片哪,說起來庸俗可笑,可是沒有它也不方便。這是我私人名片,你拿著它去我家里做客。”
名片竟是銀質的,很薄很輕,上面電鍍了毛竹峰的書法簽名和一行電話號碼,宋保軍還道沒什么出奇,隨手揣進口袋里,應道:“好。”
他卻不知道,竹老一共只做了十張這種的名片,只有最珍貴的朋友才會給出。名片從制作出來到現在已經十年,也只僅僅派出去五張而已。而竹老上一次出手,則是化部的某位部長。
名片內隱藏獨特的加密措施,持著名片去竹老家里,一路暢通無阻,全家上上下下沒人攔你。就連最機密的書房也可去得。
竹老給出這張名片,說明宋保軍在他心目中相當重要。
閑談一會,那位年輕的隨從走過來說道:“竹老,您今天時間已經差不多了,再聊下去身體恐怕要吃不消的。”
“沒事沒事,讓我再聊幾分鐘。”毛竹峰仍是興致勃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