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洲號”是航行于星加坡至上海之間的快速郵船,前往廣州的中途,要在廈門、汕頭、香港三大港口停靠,每次停靠至少半天時間,因此,從上海啟航抵達廣州總共耗去七天,算起來這艘載客五百人的快速豪華游船實在有愧于快速二字。
好在鄭毅性格沉穩,耐得住寂寞,自我調節能力也很強,每天不是與混熟的英國大副巴特和兩位香港侍者談天說地,就是捧著英文版《戰爭論》細細閱讀,整個旅程倒也不覺煩悶。
鄭毅登上廣州西關碼頭已是三月二十五日凌晨,按照香港侍者阿興的指點,直接前往粵海關東側的海珠酒店,沿途的見聞令鄭毅頗為驚訝:
昏黃街燈下到處可見腳步匆匆的旅人和肩挑手提高聲叫賣的小販,江堤北面櫛比鱗次的商鋪早早開門燈光明亮,沿著江堤高懸馬燈的小吃攤點比比皆是。
深受感染的鄭毅忽然覺得肚子餓了,觀察片刻來到一對年輕小夫婦的攤位上坐下,忙碌的小老板大聲問候鄭毅“先生早上好”,殷勤的小女人隨即來到鄭毅面前,第一個動作不是問鄭毅吃什么,而是拉過一張小方凳擺在安全的里側,用別扭的國語低聲解釋說最近世道有點兒不太平,請鄭毅把皮箱放到到小方凳上安全一些。
鄭毅頗為感激,如實照辦,完了和氣地說道:“謝謝!我能聽得懂粵語,給我一碗牛腩粉,再加一份魚丸。”
“先生稍等,馬上就來。”
五分鐘不到,小女人把香氣撲鼻的牛腩河粉端到鄭毅面前,年輕的老板接著端來一小碗熱氣騰騰的魚丸,鄭毅看到小老板不是很忙,想了想虛心向小老板請教:“老兄稍等,請問南堤路二號是不是沿著江邊一直向東走?”
精明的小老板仔細打量滿臉和氣的鄭毅:“對啊,順著江堤直走就行了,到了天字碼頭就能看見南堤路二號那棟黃色洋樓,先生你不會也是來考黃埔軍校的吧?”
“沒錯,我剛從上海趕來報考,看來你也知道這事。”鄭毅笑著說道。
小老板坐到矮桌對面的方凳上,熱心地介紹起來:“這段時間很多外省人坐船來趕考,整個廣州城都在討論這事,報紙上三天兩頭就有評論,大元帥府和市政府還接連發布,號召我們商人為軍校募捐,聽說已有上千考生云集廣州,呃......對了,昨天有位客人留下一張《民國日報》,上面好像有黃埔軍校籌委會的公告,阿蘭......”
小老板轉頭吩咐自己的妻子幾句,小女人很快從攤子后面拿來一張油乎乎的報紙,小老板接過看了看,迅速對折起來放到鄭毅面前:“就在這里,頭版位置的公告。”
鄭毅看完后連呼僥幸:“沒想到報名截止日期竟然是今天,后天上午八點就要正式考試了,幸好我及時趕來,謝謝你老兄,謝謝!”
“不用謝,先生長得這么高大威猛,一定能考上的,哈哈!”小老板大聲說道,滿臉笑容,看到有一群客人到來連忙站起招呼,小兩口一時間顧不上鄭毅。
鄭毅喝下熱湯吃完魚丸,再次借著馬燈的光亮細細閱讀黃埔軍校籌委會的公告。
兩桌客人的到來讓小兩口忙得不亦樂乎,等兩人閑下來發現鄭毅已經離開,小女人撿起鄭毅留下的一個大洋四處找人,卻被丈夫叫住了:“算了,那位先生已經走到前面街口,好人有好報,希望他事事如意,馬到成功。”
心事重重的鄭毅走到樂安街口,便看到海珠酒店的大招牌,在店伙計熱情地招呼下進入酒店大堂登記,以每天一塊五包一頓早茶的價格,住進后院二樓的一間單人房。
交通方便、鬧中取靜的海珠酒店是家老字號,古香古色的前樓是酒店前堂和三層酒樓,環境幽雅的后院點綴假山花木,兩側是中西合璧風格的兩層客房,鄭毅入住的單間設施齊全,寬敞整潔,除了洗漱要到樓下的衛生間外,其他方面無可挑剔。
天色大亮,鄭毅到樓下洗澡間洗了個冷水澡匆匆返回,換上一身干凈的青年裝和布鞋,把換下的所有衣褲放進酒店預備的藤籃里,叫來侍者吩咐一番,便帶上畢業證書和重新填寫的履歷表來到前堂,看了一眼服務臺內指向八點二十分的高大落地鐘,不由自主加快腳步,走著走著忽然覺得自己應該買塊表了。
鄭毅步行五里路到達南堤路二號,發現兩層黃色洋樓前方已經排上百余人的長隊,周圍肅立著十幾名荷槍實彈維護秩序的軍人。
鄭毅觀察片刻,默默加入彎彎曲曲的考生隊伍,用心傾聽考生們天南地北的方言,細細打量不斷走來走去維持秩序的年輕軍人,發現這些軍人除了大蓋帽上的青天白日徽之外,灰藍色的軍裝上沒有任何軍銜標志,只能通過他們攜帶的武器和腳下的鞋子區分軍官和士兵,不知不覺他身后又多出五十幾位匆匆而至的報考者,卻沒有一個人主動和他交談。
兩個小時的漫長等待之后,終于輪到鄭毅遞上報名表,審核的一男一女兩名軍官看完鄭毅的畢業證和工整的履歷表,首先詢問的是有沒有推薦書?
鄭毅如實回答沒有,指向履歷表鄭重提出請求:“二位長官,履歷表最后一頁有我對三民主義的認識,以及報考黃埔軍校的理由和對革命軍隊的向往,為了報考黃埔軍校,實現日夜渴望的革命理想,我放棄了進入大學深造的機會,離開了條件優越的家庭,不遠千里日夜趕來,懇請二位長官多多關照,只要給我個機會,我一定會以優異的成績考上軍校!”
年輕的軍官微微點頭,非常欣賞鄭毅的態度和口才,秀麗端莊的女軍官也點了點頭,兩人略作商量記下了鄭毅的名字,收下鄭毅的履歷表。
男軍官把畢業證還給鄭毅時友善地吩咐:“可以了,明天下午兩點之前,我們會把最后一批審核通過的報考名單、體檢程序、考試地點和注意事項等等,貼在大門右側的布告欄上,到時候你過來補填一張報名表即可。”
“非常感謝!明天下午我一定準時到。”
鄭毅由衷致謝,愉快地離開報名處,沿著林蔭道往回走,邊走邊考慮是否買一塊表?是否找人問一問后天考試的內容?哪里知道剛才在報名處苦苦請求的時候,那位和他同船抵達廣州的女官員好死不死恰好到來,看到鄭毅之后她很驚訝,最后不動聲色地打量鄭毅好久,等鄭毅離開就上去把他的履歷表抽走,對兩名年輕的男女軍官笑著解釋:“這個人我認識,是個心胸狹隘品行不良的花花公子,這樣的人怎么可以讓他混進我們的革命隊伍。”
次日下午兩點,鄭毅準時來到南堤路二號大門前,布告欄前已經聚滿了熙熙攘攘的考生,興奮的歡呼聲和失落的嘆息聲此起彼伏,還有十幾個操著北方口音情緒激動地擠在鐵門前,有人大聲詢問為何沒有自己的名字?有人苦苦哀求再給自己一個機會,無奈肅立在鐵門里面的軍人們充耳不聞,沒有任何解釋。
鄭毅好不容易擠到布告欄前,找來找去卻沒看到自己的名字,著急之下立刻離開人群,快步走到鐵門前加入申訴的隊伍。
半個小時后,落選的考生越來越多,哀求聲質問聲越來越大,籌備委員會這才派出一位西裝革履的中年官員一位年輕軍官,威嚴地站在鐵門里面掃視一番,這才大聲向落選考生解釋:
“此次全國各地前來報考的考生多達一千二百余人,我們的工作壓力很大,但是我們對每一個考生都是負責任的,由于諸位的報名資格或多或少有些問題,加上軍校招收的首期學員名額有限,所以只能嚴格按照相關規定處理了。”
“諸位不要著急,五天之后,我們將開始第二期學員的招考工作,諸位還有機會……如果諸位還想報考我們的軍校,現在就回去好好準備吧!”
落選考生們頓時沉默了,近半人依依不舍地結伴離去,剩下的還想詢問幾句,無奈兩個官員已經轉身離開,站在人群邊沿的鄭毅沉默良久,抬頭望了望院子里的黃色洋樓和聚集在陽臺上含笑觀望的官員們,無奈地嘆了口氣轉身離去。
接下來的五天里,鄭毅都在考場外詳細了解考試的資格、體檢的程序和考試科目,在省立師范大學的操場上,鄭毅親眼目睹了通過初試資格的百余人尚未進行體檢就被刷下,其中就有因個子矮小被考官揪出隊伍進而嚎啕大哭的胡司令胡宗南。
令鄭毅萬份佩服的是,蹲在墻角下痛哭的胡司令很快站起來,大步走向把他揪出體檢隊伍的考官,在眾目睽睽之下大聲質問:
“你憑什么不讓我體檢?有誰規定個子矮就不能革命?拿破侖就是矮個子,卻成為改變世界的偉人,中山先生個子也不高,不一樣成為革命領袖嗎?歷史上個子矮小的偉人舉不勝舉,你憑什么不讓我革命?憑什么?”
轟的一聲驚呼不絕,整個操場沸騰了,和胡宗南一起結伴而來的十幾個浙江考生立刻圍上來幫忙說情,整個秩序因而大亂,鄭毅和幾個混進學校悄悄遠觀的落選考生也被波及,很快被維持秩序的軍人趕出校門。
沒過多久,便傳來胡宗南獲得廖仲愷先生特批入校的消息,鄭毅感慨之余,終于明白獲得黨國元老推薦的重要性,可他如今孑然一身,舉目無親,去哪里找人推薦自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