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過敞開的窗子看出去,遠處夕陽余暉斜照在遠處峰巔的白雪上映出一片金光,藍天白云,天空澄凈。微風吹拂屋檐下的風鈴聲如琳瑯,泉水煮沸的水汽升騰。一身紅色僧袍的松贊干布盤腿坐在窗前的蒲團上,看著桑布扎將火爐上的水壺取下,抓了一把茶葉投入白瓷茶壺之中,繼而注滿開水,將水壺放在一邊,轉
過頭來沏茶。
淡綠色的茶湯注入白瓷茶杯,香氣氤氳,令人心神舒暢。松贊干布拈起茶杯,呷了一口,心神專注的品味一番茶韻,而后輕輕嘖嘖嘴,緩緩道:“茶本是樹葉而已,經由唐人妙手炒制之后價格翻騰萬倍不止,瓷亦不
過土壤而已,高溫秘法燒制之后已是價值不菲……唐人之技巧獨步天下,尋常之物可用以斂取錢財填補國家用度,實在是令人嘆為觀止。”
言語之間,頗為唏噓,很是羨慕。
當初他求娶尺尊公主,公主攜帶一尊“明久多吉佛像”進入邏些城,這是釋迦摩尼八歲等身像,尊貴無比,故而修建這座“惹薩寺”予以安置。
吐蕃稱山羊為“惹”,白山羊乃吐蕃之神物圖騰,稱土為“薩”,“惹撒”之意便是“白山羊馱土而建”,是吐蕃對“明久多吉佛像”之尊重崇敬。
寺廟不過幾座殿宇而已,卻耗費了三成稅賦、耗時三年才能建成。而大唐太子為了給已故的文德皇后祈福特意于長安城內修建一座大慈恩寺,不動用國庫、只動用皇家內帑,據說規模乃是大昭寺的百倍,匯聚天下奇珍木材
、數千能工巧匠,兩年時間便完成主體建設,幾乎不費吹灰之力……
即便松贊干布雄心萬丈、自信滿滿,但兩國之間巨大的國力差距依舊令他有些頹喪。桑布扎坐在松贊干布對面,似乎沒有感受到贊普的情緒波動,安安靜靜的品茶,直至一杯茶水喝完,放下茶杯這才不緊不慢道:“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大唐之盛、吐蕃之弱,非一朝一夕能夠扭轉,贊普不可急功近利。但世間之事盛極必衰乃是至理,外敵入侵、天災頻仍、內部傾軋……等等原因都可造成巨大損耗,由盛轉衰也不過三五十年而已,以大漢之強不也終究分崩離析、煙消瓦解?咱們只需制定律法、改革軍隊、夯實基礎,謹守高原門戶的同時關注著中原的動態,
終有一日吐蕃會俯沖而下、入主中原。”
他覺得贊普有些急躁,但可以理解。吐蕃之存在依舊很是久遠,但贊普才是吐蕃歷史上第一個一統高原之雄主,如此豐功偉業前無古人、橫絕當代,本應該帶著吐蕃騎兵自高原俯沖而下入主中土建立一番豐功偉業,卻遭遇到結束隋末亂世并迅速崛起以堂皇之勢威鎮八荒的大唐帝國,不得不小心翼翼的經略高原,以免被大唐沖上高原,將吐蕃數百年基
業付之一炬。
只能感嘆“時也命也、如之奈何”……
但正因形勢不利才更要“穩”,靜待時局變化而不是迎難而上。
現在的吐蕃太窮、太弱即便大唐因為某些原因出現跌落式衰敗,吐蕃也不可能抓得住機會。
松贊干布點點頭,從楸木茶幾上的碟子里抓了一顆炒熟的核桃仁放口中咀嚼,示意桑布扎:“沏茶。”
待桑布扎沏了一杯茶,松贊干布喝了一口,輕嘆一聲:“你說我處置東贊域松的手段是否有些失誤?”
“東贊域松”即祿東贊的本名,全名是“噶爾·東贊域松”,只有民間才稱呼其“祿東贊”……
桑布扎正扭身從一旁的水桶之中舀出泉水將水壺灌滿,重新將水壺放到火爐上,這才轉回身。
聞言蹙眉道:“對也好、錯也罷,事情已經做了無從更改,贊普又何必患得患失?”他覺得自從祿東贊被驅逐至伏俟城卻傍上唐人導致飛速壯大,贊普的情緒便一直波動不安,時不時露出后悔之意,這與贊普以往殺伐決斷的強硬風格大相徑
“雖然區區一個噶爾部落遠不能動搖吐蕃之國本,但那畢竟是我的大相、是東贊域松啊。”松贊干布與祿東贊合作多年,深知祿東贊的能力,即便他再是自負也明白若無祿東贊之輔佐便絕無可能一統高原,此刻與祿東贊為敵,祿東贊又得到大唐之
資助,讓他寢食難安。
臥榻之側臥著一頭猛虎,誰又能睡得著?桑布扎想了想,道:“贊普的擔憂是有道理的,那錄驛扼守大非川之門戶,一旦失陷則整個大非川落入噶爾部落之手,鄂拉山以北盡數失守,噶爾部落把持鄂拉山口進可攻退可守,形勢對于咱們將極為不利。勒布杰其人有勇無謀,只可沖鋒陷陣、不可鎮守城池,況且噶爾部落一旦在大唐資助之下野心膨脹率先發難,
領軍攻打那錄驛的必然是論欽陵,與之相比,勒布杰實在不夠看。”
松贊干布看了桑布扎一眼,搖了搖頭:“你是文官之首,要有容人之量。”勒布杰已經是吐蕃少有的猛將,雖然缺乏智謀卻也不是傻子,以那錄驛之地利只需堅守不出、緊扼山口,身后有暖泉驛隨時支援,縱然敵不過論欽陵也不至
于一敗涂地,最不濟也能抵擋月余拖住論欽陵的腳步,給邏些城這邊更多從容布置的時間。而桑布扎強調撤換勒布杰已經不是一次兩次了,松贊干布認為他之所以如此并非是當真不認可勒布杰的能力,而是因為勒布杰是赤桑楊頓的弟弟,任憑赤桑
楊頓把持邏些城防御之余還將手伸向大非川,這不符合桑布扎的利益。
都知道他這個贊普麾下有“四賢臣”,現在祿東贊被放逐至青海湖,羅些城內文官便以桑布扎為首,為武將則以赤桑楊頓為尊,文武之間斗爭異常激烈。這也是他后悔放逐祿東贊的原因,放逐祿東贊是因為祿東贊作為文官之首太過強勢對軍事處處插手,引發軍方強烈不滿,且隱隱威脅到他這個贊普的地位,
可現在祿東贊已經不在邏些城了,斗爭非但不曾減少、反而愈發激烈……
桑布扎知道松贊干布的心思,所以只是略微點了一下,聽到松贊干布略帶不滿的語氣便不再多說,只希望事情不會走到最壞的地步。松贊干布嚼著核桃仁,既然提及祿東贊,還有一個縈繞他心頭多年的疑惑不吐不快:“當初東贊域松前往大唐求親,開始的時候豬事順利,大唐上下無論是官員還是宗室都對此保持樂觀,當時大唐正調集舉國之力即將東征,與吐蕃和親安頓西部邊境使其無后顧之憂,這也是戰略正確,可后來忽然之間大唐態度大變,東贊域松說是因為房俊強烈反對,且其說出什么‘不和親、不納貢、不納貢、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之類的狂言……你說,當真是房俊之所言所行逼得大唐皇帝
不得不改了主意,亦或是其中還有別的隱情?”桑布扎愣了一下便明白松贊干布口中“別的隱情”是何意思,蹙眉沉思片刻,謹慎道:“臣下與大相關系素來不和,諸多政見相悖,但在此事之上,臣下認為
大相已經竭盡全力,之所以未能促成,不是他之過錯。”每一個吐蕃的高層都清楚與大唐和親之重要性,那是與泥婆羅和親絕對不同層次的國家戰略,與大唐和親、兩國睦好,從而得到大唐于農業、醫藥、建筑、
文化等等各方面的提攜幫助,足以使得吐蕃的國力翻上一番,奠定強國之基礎。如果祿東贊私心作祟從中作梗導致那次和親功虧一簣,吐蕃的強國之策付諸東流,那祿東贊就是整個吐蕃的罪人,不僅現在是,百年、千年之后依舊要受到
吐蕃子孫生生世世唾罵。
而松贊干布之所以有此猜測,是因為祿東贊隱隱有“不臣之心”,似乎欲取他這個贊普而代之,所以不愿見到松贊干布成為大唐皇帝的女婿得到大唐的助力。事實上非是如此,若祿東贊真有此心,反而更應該竭盡全力促成此次和親,因為一旦和親成功,吐蕃得到大唐全方位的幫助進而民富國強,那么祿東贊就是
第一功臣,威望倍增、權勢大漲,那時候才更有挑戰贊普位置的底氣。松贊干布放下茶杯忽然很想喝酒:“那次真的是好機會啊,如果與大唐結成秦晉之好,就可以得到大唐的傾囊相助,吐蕃國力騰飛輕而易舉,何至于現在這般
困頓不堪,被一個青稞酒就弄得焦頭爛額?”
青稞酒現在早已成為他的眼中釘、肉中刺,然而太多部落因此得到利潤,即便是他這個贊普也不能一言廢止,不然非得天下大亂不可。門外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身穿皮甲、軀體健碩的赤桑楊頓大步而入,面色極其難看,甚至來不及施禮,大聲道:“啟稟贊普,剛剛從南邊傳來的消息,東
贊域松那個狗賊已經在大唐扶持資助之下起兵,其子論欽陵親率精銳攻陷那錄驛,大非川失守、那錄驛失守、暖泉驛失守,其兵鋒已經直指烈謨海!”
桑布扎搖頭嘆氣,最壞的局面果然出現了。
松贊干布面沉似水,目光盯著赤桑楊頓,一字字問道:“那錄驛鎮守勒布杰何在?”剛剛他還認為桑布扎在他面前給赤桑楊頓上眼藥,一轉眼其弟鎮守的那錄驛就失守甚至導致大非川失陷,這讓他臉上火辣辣的,有些無地自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