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中書令、當朝宰輔、事實上的文官之首,劉洎天然代表著整個大唐的官僚體系,遇到這種不管不顧意欲將整個體系摧毀的官員,他豈能不驚不怒?
不管心里怎么想,他必須表現出破釜沉舟的姿態讓陛下投鼠忌器,否則若是這件事當真推行天下,那他這個中書令就將失去所有文官的支持,縱然陛下不將他撤職,也是名存實亡。
他轉頭看向李承乾,見御案之后的李承乾緘默不言,頓時心中一涼,摘下頭上幞頭,跪伏于地,悲泣道:“陛下明鑒,古之變法不僅要思量新政是否合理,更重要的是否符合時宜,若不合時宜縱然再好的新政也會陡增混亂,甚至動搖國之根基。微臣伏請陛下對這項政策予以審核討論,暫且于京兆府一府之地試行,萬萬不可貿然推行于天下。”
看得出來陛下對于這樁政績已經動心了,對于一個心心念念標榜太宗的皇帝來說,墨守成規只能膛乎其后,求新求變才有可能實現超越。
如果繼續死力阻擋這項政策施行,很容易激怒陛下從而導致敕令頒布施行。
那就只能退而求其次,這項政策局限于京兆府試行,給天下官員一個緩沖的時間,這已經是他這個文官領袖所能爭取的最好條件……
果然,李承乾略微思量一下便頷首應允:“中書令之言老成謀國、十分妥當,任何政策都不應因為一時之利而貿然施行,就在京兆府下轄予以試行,期間予以檢驗利弊得失、利則推廣、弊則改進。”
文官們的心都沉了下去,即便發現弊端也只是予以改進而非廢止,足以見得陛下態度之堅定,看起來這項政策即將成為永例了。
大家又忍不住看向站得筆直面容剛毅的馬周,各種羨慕嫉妒恨,雖然這項政策幾乎得罪了全天下的官員、胥吏,但僅只是名垂青史這一項便足矣讓人愿意付出任何代價……
李承乾又續道:“孫處約剛正不阿、才能卓著,可為侍御史,協助京兆府監察‘一站式’辦公之施行,若有違法違例、橫加阻撓之事,可上書御書房直言利弊得失。”
群臣嘩然,看向孫處約的目光滿是艷羨,這小子一飛沖天啊,居然有了直接上書御書房的資格……
孫處約激動地打擺子,勉強鎮定心神,一揖及地:“微臣遵旨!”
劉祥道不著痕跡的嘆了口氣,很明顯,陛下對他剛才置身事外縱容文官彈劾攻訐馬周的行為不滿了,從抬舉孫處約來看,既是敲打、也是警告……
書院。
剛剛從河南返回長安的許敬宗與房俊一道同進午膳。
喝了口酒,許敬宗放下酒杯,捋了一下胡須,嗟嘆道:“晚了一步啊,若是早知‘一站式’辦公之事,說什么也得支持馬周一下,這可是足矣名垂千古的政績!”
任誰都看得出這項政策的優點,可謂開天辟地一般將舊有的官府運行體制徹底打碎,于廢墟之上重新樹立起執政標桿。如此政績注定名垂千古,馬周好運氣啊。
房俊夾了一口小菜,咀嚼著咽下笑道:“你這人最大的問題就是貪心,若何時能節制自己的欲望或許能更進一步,主持丈量土地已經是天大的政績了,又何必得隴望蜀?將這件事老老實實做好,不僅功在當代、利在千秋,青史之上亦要對你有一個公正的評價。”
丈量田畝的阻力很大,一般人根本玩不轉,唯有許敬宗這種有著“奸佞”本色的官員才能如魚得水。這人貪婪、愛財、圓滑,各種缺點數之不盡,所以才不被太宗皇帝重用,但是唯有一點不可忽視,那就是才能卓越。
事情總是難以兩全其美,清正之人難免處事剛硬不懂迂回,奸佞之人難免操守有失不能維持原則,相比之下“干吏”更優于“清官”……
許敬宗聞言,舉杯敬酒:“吾等有機會一展抱負,皆賴越國公舉世無雙之謀劃,這種種利國利民、垂名千古之新政皆出自您手,最終卻由吾等得利得名,慚愧慚愧。”
房俊與他碰杯,淡然道:“任何事情難的不是出主意做策劃,難的是具體施行,這份政績是你理所應當享有的,不必心懷不安,況且你這種人也不可能心懷不安……惟愿你以國家人民為重,做事的時候留有幾分底線,不要讓我后悔舉薦于你。”
“定以您馬首是瞻!”
許敬宗一飲而盡。
他并不在意房俊言語之中的敲打警告,自家知自家事,自然知道自己的毛病是什么,有房俊這樣一柄利劍懸在頭頂讓他時時刻刻警醒是件好事,否則面對那些世家門閥的錢帛美女怕是早就迷失了……
所以許敬宗覺得自己做不了帶頭大哥,一旦無人予以管束就會貪欲泛濫,什么事都做得出。
有房俊這樣一個各方面都出類拔萃之人頂在前頭出謀劃策,挺好。
況且他也知道房俊只管時不時的冒出一些驚世駭俗卻又行之有效的“新政”卻懶得去親手施行,正需要自己這樣才干突出又可以信任之人去赴湯蹈火、披荊斬棘。
并不是誰都有資格給房俊做牛做馬的。
目前來看,馬周肯定是要接替劉洎的,執掌兵部的崔敦禮將來或許進位尚書右仆射,劉仁貴在其之后繼續將兵部抓在手中,蘇定方橫行大海之上、配行徑縱橫大漠戈壁,而他許敬宗官拜侍中幾乎鐵板釘釘。
悄然之間,房俊的勢力幾乎橫跨文武、獨步朝堂。
而這些人所構成的權力架構將會支撐他將新政持續不斷的進行下去。
說一句不臣之言,到時候誰坐在皇帝的位置上已經無關緊要,左右不過是個傀儡而已……
兩人小聚一頓,都喝了點酒,餐后聯袂行走在書院之中,大鐘樓看一看、飯堂里瞧一瞧、觀星樓走一走,便正好遇見今日前來報道的尹文操以及陪同的李敬玄。
雙方偶然碰面,身份最高的房俊反而率先行禮:“原來尹觀主今日履任,幸會幸會。”
對于這位于成玄英齊名的道家草樓觀一派觀主,他極為尊重。
尹文操趕緊還禮,神情激動、語氣慨然:“越國公客氣了,聞書院之名久矣,卻因心存偏見一直未能親履其地一看究竟,若非越國公抬舉聘請貧道入書院教授天文學,豈能知曉天下竟有此等窮究學問之地?是貧道幸會才對!”
一旁的李敬玄笑道:“諸位有所不知,方才尹道長見到觀星樓內那幾架剛剛制作出來的高倍數望遠鏡,簡直就是垂涎三尺,即便將平康坊第一名妓放在眼前怕是也不過如此了。”
幾個人都笑起來。
尹文操卻正色道:“李司業此言謬矣,美人如玉也不過是紅粉骷髏,百十年后白骨數根黃土一抷,風華絕代也隨風飄散。然則學問卻不會消散,反而隨著時間的推進歷經一代又一代人的鉆研而愈發精進,吾大唐之所以傲視群倫睥睨天下能夠在一次又一次戰亂之后重新繁榮起來,靠的不是什么生命君主、更不是什么名臣名將,而是那些燦若繁星的學問,種地的學問,織布的學問,打鐵的學問,觀星的學問……華夏將這些學問代代傳承,只要有一塊土地就能發展出燦爛的文明。”
除去房俊之外,其余幾人目瞪口呆。
嚴格說來這話略有些“大不敬”,有貶低君王之嫌疑。
不過轉念一想也沒什么大不了,似乎自太宗駕崩、今上登基,君王的權威早已大不如前,天下人對于太宗又敬又畏,對于今上卻不敬也不畏,一半句出格的話私底下說一說也無妨……
房俊有些震驚:“尹道長學識淵深、見識廣博,佩服佩服。”
在這樣一個時代能夠有這樣的認知堪稱驚才絕艷了,民智未開、科學不昌、還從未有人自人文的角度去認知天下,盛衰興滅也只是隨波逐流從不曾深究其因,“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將君王視作上天之子,自以為興滅皆在帝王之手。
唯有認知到自身傳承不息之根源,才能避免王朝興替之災難。
尹文操汗顏:“在越國公面前,普天之下誰敢自稱一聲‘學識淵深’?您開創之‘數學’‘物理’堪稱獨步天下,奠定華夏學識之根基,百世千世之后,聲名煜煜、傳承不絕,可為圣賢矣!”
房俊有一種驟得知己的感覺,親熱的拍拍尹文操肩膀,感慨道:“所以旁人根本不知吾等之所為有多么深遠之意義,滄海桑田、星移斗轉,人可以死、國可以亡,但吾等以畢生精力開創之學問卻久遠流傳,滋養著一代又一代人,讓他們踩在吾等身軀之上再接再礪、勇攀高峰。只要這些學問不滅,華夏便永不會滅。”
儒家學說固然有著各種各樣的糟粕,但無可否認的是正因為有儒家學說之存在,才將華夏文明凝聚起來、形成脈絡,一代一代的傳承下去,無有斷絕。
書院現在要做的事與儒家有異曲同工之妙,兩者并不相悖,而是互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