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人相互見禮、分別落座。
李安期作為地主、且官職最低,主動給幾人盞茶遞水,房俊笑著接過茶杯喝了一口,問道:“情況如何?”
馬周看了劉祥道一眼,后者開口道:“經過審訊,發現事情重大,這些人不僅內外勾結、上下其手、貪墨公帑、把持訴訟,甚至還發現牽涉到昭陵之建筑工程……”
房俊愣了一下,忙擺擺手:“如何審案與我無關,我只是配合你們行事而已,有何要求只管直言。”
文武殊途,如今朝中文武對立已經很是嚴重,愈發需要注意。
劉祥道點點頭,道:“如此就請越國公派人傳訊一應涉案人員,咱們就在這里將此案進行審理,待到取得進展之后再入宮稟報陛下。同時,更要關注城內各處,以免有人鋌而走險造成混亂。”
既然涉及昭陵建造,那就是動輒抄家滅門的大罪,難免有人涉案太深自知罪責深重,故而拼死一搏意欲畏罪潛逃……
房俊面色凝重,頷首道:“正該如此!”
轉頭吩咐程務挺、孫仁師:“派遣兵卒跟隨御史臺的官員前往傳喚一應涉案人員,無論是誰,務必羈押到案,若遇阻撓,一律抓捕!另外,派人至各處城門協同駐防,今夜任何出城之人員都要嚴加盤查,如有可疑,即可抓捕!”
劉祥道一聽,忙道:“這個……未免有些興師動眾了吧?”
如今的長安城已經取消了宵禁制度,又適逢年關,整個長安城商業氣氛極為濃郁,每日出城入城者不計其數,即便半夜之時各處城門也不消停,貿然封鎖出城,必將造成巨大混亂與恐慌。
房俊卻正色道:“敢在昭陵建造之上動手腳,就是通了天的大案,再是嚴查也不為過。御史大夫放心,一應后果由我承擔,你們只需將案子一查到底!”
又叮囑程務挺:“去往郇國公府傳喚郇國公,你親自跟著過去,若郇國公頑抗到底,將他綁縛過來。”
程務挺心中一凜,趕緊應下:“喏!”
“去吧,動作麻利一些,否則越是拖延越是麻煩。”
“喏!”
程、孫二人領命,大步走出衙署。
街巷之上早已密密麻麻站滿了左右金吾衛的精銳兵卒,佇立于大雪之中陣容齊整、紋絲不動,一片肅殺之氣,整裝待命。
與此同時,御史臺的官員也紛紛快步走出大門,馬上有校尉帶領一隊兵卒上前與其接洽、聽從指揮,轉瞬之間,十余隊人馬陸續快步走出街巷,冒著大雪策馬疾馳,分別奔赴城中各處。
急促的馬蹄聲在雪夜的長街格外清晰,抵達目的地之后叫開坊門,在坊卒目瞪口呆之中長驅直入,直奔各處府宅,砸開大門一擁而入,按照名冊直接拿人,但有違抗、阻撓,一律抓捕。
長安城內大亂,各處里坊燈火通明,茫然不知發生何事。
就連巡視皇城的左右領軍衛也發現了情況不對,趕緊加派兵卒護衛各處城門,一邊派人前往負責城內防御的左右金吾衛打探消息,一邊向宮內稟報……
太極宮內,李承乾剛剛用過晚膳、沐浴更衣,在寢殿坐了一會兒全無睡意,遂披上衣袍,內侍提著燈籠,來到御書房。
看著堆積在案頭的一大摞奏章,不由輕輕嘆了口氣,繁重的政務幾乎耗盡他的精力,雖然勉強還能應付得來,卻也透支了身體,導致冷落了宮內妃嬪。
之所以不在寢殿睡覺,大抵也是潛意識之中的一種逃避……
讓內侍沏了一壺濃茶,點亮燭臺,坐在御案之后,埋首案牘。
不知過了幾許,腰身僵硬的李承乾放下筆,揉著腰,抬頭看著窗外燈籠光芒映射下紛紛揚揚的雪花……
這幾年關中氣候迥異,夏日多雨、酷暑難耐,冬日多雪、嚴寒徹骨,不如往年那般四季平和。前幾日長安城內又有房屋被大雪壓塌,甚至有百姓凍斃于風雪之中,令他極為惱怒,對京兆尹馬周很是申飭一番,卻不知能否予以處置。
臨近年關,總不能讓百姓過不好年吧?
門外急促腳步響動,須臾,內侍總管王德快步入內:“陛下,右領軍衛大將軍鄭仁泰求見。”
“嗯?”
李承乾蹙眉,旋即道:“宣!”
“喏。”
王德反身出去,片刻之后頂盔摜甲的鄭仁泰大步入內見禮。
“平身!”
“謝陛下!”
“王德,給同安郡公沏一杯熱茶。”
“謝陛下!”
鄭仁泰接過王德遞來的熱茶,淺淺的呷了一口。
李承乾問道:“愛卿不在皇城值宿,何以夤夜入宮?”
鄭仁泰放下茶杯,道:“陛下明鑒,剛才長安城發生混亂,多處里坊有兵卒出入,聽聞是御史臺與金吾衛齊齊出動,抓捕了不少人,而且各處城門都已戒嚴,許入不許出。末將身負宿衛皇城之責,卻全然不知發生何事,請示陛下是否需要封閉皇城各門,加強戒備?”
皇城在宮城之外,雖然一分為二、實則連為一體,與駐扎玄武門、重玄門等處的北衙禁軍共同擔負拱衛皇宮之責,所以一旦左右領軍衛加強戒備、巡邏、乃至于封鎖皇城各處城門,牽一發而動全身,北衙禁軍勢必予以跟進。
這就造成整個皇宮的緊張氣氛。
而無論在任何一個年代,“宮城戒嚴”都是一件天大之事,所引發的后果極為嚴重……
李承乾稍作斟酌,搖搖頭,道:“不必大張旗鼓,既然左右金吾衛已經開始戒嚴,那長安城就固若金湯。況且僅只是萬年縣審查貪腐而已,沒什么大事。”
“喏!”
鄭仁泰領命,見陛下再無囑咐,便告退出來,返回皇城。
站在朱雀門的城樓上俯瞰長安城夜色之中被燈火勾勒得清清楚楚、星羅棋布的各處里坊,不禁嘆了口氣。
他有些同情了李承乾了,當皇太子的時候沒享受到“帝國接班人”的尊崇、榮耀,反而時時刻刻防備兄弟們從身后捅過來的刀子,更有太宗皇帝動輒“易儲”之念頭,整日里戰戰兢兢、誠惶誠恐,即便登基為帝,先是關隴功勛、后是晉王李治,接二連三的發動兵變,玄武門兩次被攻陷,距離篡位成功僅有一步之遙……
時至今日,依舊有不臣之輩心懷覬覦之心。
皇帝做到這個份兒上,內憂外患、如履薄冰,實在是不容易……
郇國公府上,李孝協正在書房對賬,臨近年關,老親故舊往來送禮,一筆一筆都要記錄在冊,以便于來日還禮或者對照,只不過看著賬目,李孝協滿腹憂愁,長長嘆息。
其子李思忠斟了一杯茶水放在李孝協手邊,奇道:“父親何故嘆息?”
雖然郇國公府如今聲勢日墜,但畢竟是高祖一脈,更是郇王這一支如今的長房,輩分尊崇,所以年關之時送出去的禮少、收到的禮多,幾近枯竭的庫房再度充盈起來。
李孝協喝了口茶水,郁悶道:“若非被房俊那廝敲詐勒索,府中何至于錢糧匱乏、捉襟見肘?依靠收禮度日,已然淪為宗室之笑柄!”
也正因此,愈發堅定他跟隨李神符起事之決心,否則不知何時才能將那些被房俊勒索走的錢財賺回來……
頓了頓,他又問道:“城西磚窯為何未將賬簿送來?”
李思忠道:“我已派人詢問,那邊說正在核算,大抵明天或者后天便能送來,同時一并將錢帛解送過來。”
李孝協點點頭:“磚窯這一年賺了不少,府中支出大為緩解,等到年后看看是否還有合適的磚窯,再弄上那么一兩座,靠著昭陵咱們也能吃飽喝足。”
當初文德皇后薨逝之時留下遺言,要“淺埋薄葬”,太宗皇帝答允得很好,只不過沒過幾年便開始大興土木,尤其是皇家水師在海外占據大量金山銀礦,無以計數的金銀運抵長安解入內帑,太宗皇帝財大氣粗對于昭陵的建筑愈發上心,規模較之以往增大何止一倍?
相應的各種建筑材料自然消耗甚多,很多承擔供應物料的人家都發了一筆橫財……
李思忠猶豫一下,小心翼翼道:“咱們還需謹慎一些才是,陛下對昭陵之建造極為重視,各種物料的價格也很高,咱們只要按時按量的供應就足以大賺一筆,何必以次充好?萬一事發,這可是了不得的大罪!”
那可是太宗皇帝與文德皇后的陵寢!
一旦事發,甚至不需陛下降罪,那些跟隨太宗皇帝南征北戰的貞觀勛臣就敢打上門來,將他們父子綁縛活埋在昭陵給太宗皇帝謝罪……
李孝協不以為然:“這種事又不是咱們一家干,陛下以為宗室對昭陵多敬畏,不敢從中做什么手腳,所以將大部分物料供應都分發給宗室,可偏偏就是宗室才有恃無恐……就算發現了端倪還能怎地?將宗室一窩端了不成?”
現在不是李承乾找宗室的麻煩,而是宗室里很多人憋著勁兒想要給李承乾掀翻……李承乾安撫宗室尚且不及,豈敢興師問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