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離牽來的可卡犬被訓練得不錯,進店之后沒有亂跑亂叫,安靜地趴在地板上,抽了抽鼻子,忽閃著大眼睛望向小吃店的后廚,那邊飄來煎炒烹炸的香氣。
張子安喝了兩口橙汁,盯著餐巾紙上的字母排列默默思索。
既然談到了科幻,他倒是想起以前讀過的一篇,于是說道:“孟老師,不知你看過一篇很短的幻想沒有,叫做《沙之書》?”
“《沙之書》?”
這次輪到孟離愣住了,他正彎腰梳理可卡犬的毛發。可卡犬的毛發過長,而且天生容易卷曲,一言不合就結團,需要經常梳理,否則就會顯得很邋遢。他帶的研究生日常任務除了學習之外,另一項工作就是給狗梳毛,經常自嘲是彈棉花的……
孟離略微回憶之后,確定這個名字很陌生,他應該沒看過。
“就像我說的,我很少看科幻,平時看書也都是看跟數學有關的著作,畢竟這年頭要活到老學到老,一不留神就要被時代淘汰。”他笑道,“這本《沙之書》很有趣么?”
“不,雖然它叫《沙之書》,但它不是一‘本’書,是一篇只有2000字的超短篇幻想,作者是阿根廷作家博爾赫斯,這是他的代表作之一。”張子安解釋道,這是他很早就看過的科幻,因為其短小精辟又震撼人心,至今記憶猶深。
“哦?”孟離產生了一些興趣,“在數學里,往往簡潔就是美。這篇只有2000字,卻能成為一位作家的代表作?那它肯定是一篇極具思想性和藝術性的故事。它是講什么的?”
張子安邊回憶邊向他簡述這篇幻想。
《沙之書》一開頭,是平凡的主人公住在一間平凡的房子里。某天,一位提著小箱子的陌生人到訪。陌生人是推銷圣經的,但主人公有好幾本圣經,對此不感興趣。陌生人于是拿出另一本書,這本書不是圣經,封面上寫著《圣書》。
主人公翻開圣書之后,發現圣書的頁碼編號很奇怪,不是順序排列的,而是隨機亂序排列,最關鍵的是——這本圣書的頁碼無窮無盡,無論怎么翻都翻不到開頭,也翻不到結尾,總會有新的書頁憑空產生,而且像字典一樣附帶插畫。
陌生人說,這本書是他從一個村子里買來的,賣主把它稱為“沙之書”,因為它像沙子一樣無始無終。
這本書顯然是非常古怪的,但陌生人愿意以一個相對低廉的價格賣給主人公,因為他早就想擺脫它了。
主人公得到這本書以后,同樣也成了它的俘虜,因為無比珍愛它而對它寸步不離,幾乎不再外出;因為對它產生了無比濃厚的興趣而夜以繼日地研究它,夜不能寐,偶爾睡著了,做夢都夢到它。
和陌生人一樣,主人公驚覺再這樣下去自己就完蛋了,于是也決定擺脫這個噩夢。
說到這里,張子安學孟離賣了關子,問道:“孟老師,你能猜出主人公如何擺脫這本書么?”
孟離已經完全被這個離奇的故事吸引,停下了為可卡犬梳理毛發的動作,試著猜道:“難道也像陌生人一樣賣給了別人?”
張子安微笑,“他用了一個更聰明的辦法——藏木于林。他趁人不注意,偷偷把書放在了擁有九十萬冊藏書的國立圖書館的某一個書架上,并且放的時候盡力不去記住是哪一個書架,之后甚至不再前往圖書館所在的那條街道。”
孟離贊嘆般輕輕拍了拍桌子,“果然是好辦法!這樣做的話,那本《沙之書》將難見天日,除非是哪個倒霉蛋碰巧以九十萬分之一的機率拿起了它!”
張子安苦笑——倒霉蛋正坐在你的面前,還請你喝了一杯橙汁。
他想起π剛來到寵物店時,曾經比劃了一個抓沙子的動作,當時他猜測這個意思是表示恒河之沙,難道其實猜錯了?
“故事到這里就結束了?”孟離意猶未盡地問道。
張子安點頭,“結束了,留下一個引人遐思的結尾。孟老師,這本《沙之書》是不是和《超級韋氏詞典》很像?”
孟離說道:“確實很像,不過《超級韋氏詞典》更嚴謹一些,是有開頭的。”
張子安也承認這點,畢竟《超級韋氏詞典》是科學假想,而《沙之書》是文學家的幻想,只是在某些方面不謀而合。
“無論是《超級韋氏詞典》還是《沙之書》,如果它們存在的話,應該都是很珍貴的吧?可以算是地球上最厲害的書?如果宇宙里有其他文明,會不會空想出更厲害的書?”他問。
他記得星海說過無名書是地球上最厲害的書,但不是宇宙里最厲害的書。
孟離笑道:“厲害?當然是。不過這兩本書都是有局限的,局限之處就是它們都是用英文寫的,被26個英文字母所局限,有些東西可能是用26個英文字母無法表述出來的。如果宇宙里的某個文明擁有更完善的語言體系,他們空想出來的《超級韋氏詞典》一定更厲害。”
張子安點點頭,如此就印證了星海的話。
“孟老師,假如你得到了這本《沙之書》,或者《超級韋氏詞典》,你會怎么做?”他又試探著問道。
孟離正在喝橙汁,聞言頓時停止了動作。
“得到?無論是這兩本書的哪一本,都不應該存在于現實中啊,怎么得到?”他以理科生的死板反問道。
“假如,假如你得到了呢?”張子安強調道。
“這個嘛……”孟離想了想,“如果得到的是《沙之書》,我應該也會翻看,至于會不會像故事的主人公一樣沉迷其中……我也不敢肯定,很可能會吧,畢竟對知識的渴求是很多人都有的;但如果得到的是《超級韋氏詞典》……這個就不好說了,里面的詞可能都是亂序排列的,那就算我看也看不懂啊,可能會上交國家吧。”
他半開玩笑地說道。
“這就是我另一個疑問了。”張子安沒有理會他的小玩笑,而是抓住他的話頭進一步提問:“如果《超級韋氏詞典》里的詞是亂序排列的,那你如何斷言其中包含了一切知識和錦繡文章呢?”
孟離沉吟道:“這只是理論上而言,但這個假想畢竟只是假想,并沒有考慮到閱讀難度的問題……”
張子安又說道:“孟老師,你聽說這句話吧——吾生有涯,而知無涯?”
“知道啊,雖然我是個搞數學的,但這么有名的話我還是知道的。”孟離笑了,“這句話的意思是,人生是有限的,但知識是無限的。不過這句話跟咱們談論的《超級韋氏詞典》和《沙之書》有關系么?”
“有,而且有很大的關系。”張子安肯定地說,“孟老師,你知道這句話的后半句是什么?”
“這個……”孟離被問住了。
這句話的前半句太過有名,卻往往令人忽略它的下半句。很多名言都是這樣,人們按照自己的需要斷章取義,強行扭曲其本來含義,比如說“父母在,不遠游”經常被人用來教育孝子,然而孔子他老人家的原文里還有下半句“游必有方”呢。
“下半句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張子安自問自答。
孟離仔細咀嚼著這后半句,然后把它和前半句兩相對照,不太確定地說:“我對古文不怎么在行,這后半句話是說——以有限去追求無限,是必將失敗的?”
“沒錯。”
“老祖宗的話,直到今天還依然有其哲理呀。”孟離感嘆道。
“我也這么覺得。”張子安隨意附和道。這其實是他的自省,他已經多少明白了一些東西。
那本無名書,不論它到底是《超級韋氏詞典》還是《沙之書》,或者是屬于宇宙其他文明的空想之書,它都是無限的,而人是有限的,以有限求無限,是必將失敗的,所以任何單獨一個人類是無法讀懂無名書的。當他翻開無名書去試圖讀懂的時候,就犯了“以有限求無限”的錯誤。
《沙之書》的主人公,由于其對知識的極度渴求,也犯了同樣的錯誤,他沒有理解到知識是無限的,而他的時間是有限的。
正是:吾生有涯,而知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也!
除非……
孟離也想到了這點,“有限的人,讀不懂無限的書,除非人也是無限的,有無數人同時去看《超級韋氏詞典》,以無限求無限,每個人同時提取其中有意義的單詞,將其連綴成詞條和文章……”
“不過怎么可能有無限的人呢?還是沒有意義啊。”他搖頭嘆息。
不,其實是有意義的,張子安心中默默說道。
他知道為什么星海能看懂無名書,因為星海經歷了無數次生死輪回,擁有“無限”的屬性。
飛瑪斯在心象世界中長期跟星海共同經歷生死輪回,也沾到了“無限”的邊,所以它能看到模糊的字跡。
π能看懂,一定是因為它也擁有“無限”的屬性。
只有以無限來求無限,才能看懂無名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