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水越漲越高,留給張子安他們的時間不多了。
他們盼船來盼得望眼欲穿,跟貧下中農盼紅軍差不多,甚至覺得可能漁政的領導不在,船不會來了。
聽到小志的喊聲,張子安和老黃同時望過去,果然看到一艘小型拖船向岸邊駛來,隱約能看到船身上標明“漁政”的中文字樣。
老黃一大把年紀,竟然高興地跳起來,交叉揮舞著雙手喊道:“嗨!我們在這兒!我們在這兒!”
其實不用他喊,小須鯨比他顯眼得多,漁政拖船早就發現了他們。
張子安加快手里的速度,給小須鯨的傷口完成了縫合。
他的技術很糙,傷口附近的皮膚凹凸起伏,以后必須會留下難看的傷疤,希望它以后別因為這個而找不到媳婦……
不過好在血已經止住了,頂多還有絲絲的血在往外滲,這頭半成年的小須鯨生命力旺盛,血小板很快就會將傷口凝固。
長久以來的痛苦消失了,小須鯨歡快地拍打著胸鰭和尾鰭,張嘴吸入海水,又將海水從鯨須里排出,像是迫不及待地想返回海洋。
但是憑它自己的力量是很難做到的,因為它的頭部沖著大陸方向,露出水面后的軀體過于沉重,受到的浮力不足,令它幾乎不可能轉向,即使借助漲潮的力量也不行。
拖船越來越近,船上的人影也越來越清晰,可以看到那是幾位穿著制服和桔紅色救生衣的漁政執法人員。
拖船不能離岸太近,否則連拖船也會一并擱淺。
執法人員將發動機熄火、下錨,把拖船固定在距小須鯨約二三十米的海水里,幾個執法人員坐上一艘充氣小艇來到岸邊,跳進水里把小艇拖到岸上。
“對不起!對不起!讓你們久等了!”對方領頭的人主動上前致歉,態度比較誠懇,“我們也想早些過來,但船去了別的地方,現在剛調回來。”
“你好,是我們打電話報告的。”張子安指著己方三人示意。
“沒事,來了就好。”老黃笑呵呵地說,還拿起手機拍了幾張照片。
“這頭小須鯨,在這里擱淺多久了?”對方問道。
張子安指了指老黃和小志,“是他們兩個先發現的。”
老黃把事情的經過如實講來,就說他和兒子在海邊放風箏,偶遇這頭小須鯨擱淺在岸上,兒子跑去找人幫忙,正好遇到張子安,然后他們三個一起給鯨魚潑水降溫。
“你們處理的很好,倒是我們來得太晚了。”對方贊嘆道,“是有相關經驗嗎?”
老黃聳聳肩。
張子安接話道:“我看過一些科普資料,多少了解一些。”
“怪不得……”對方打量著小須鯨,注意到它背上的那個傷口,以及傷口上歪七扭八的縫線,“這是……”
“我們找到它的時候,它就已經受到了,是被魚叉刺傷的。”老黃連忙澄清責任,順便把剛才張子安給它拔魚叉縫傷口的事也講了。
“厲害!”對方肅然起敬地挑起大拇指,“我第一次看到不打麻藥給鯨魚動手術的!它沒掙扎嗎?”
“掙扎了,不過還好,不太劇烈。”張子安答道。
對方嘆了口氣,“其實之前也有過類似的事情……算了,咱們先把它弄回海里,一會兒再說吧。”
此時不是講話的時間,海水越漲越高,連他們幾個成年人都有些站不穩。
“救生圈,還有繩子。”那人對其他漁政人員吆喝道,“救生衣還有沒有多余的?一塊兒扔過來。”
噗通!噗通!
幾個紅白相間的救生圈以及救生衣從小艇上拋過來,還有一條粗麻繩。
“我是這么考慮的,咱們把救生圈和救生衣綁在鯨魚身上,增加浮力,然后用拖船把它往海里拖,你們怎么看?”對方商量道。
張子安點頭同意,“我覺得可行。”
“好,那咱們就開始吧。”
張子安剛才用五菱神光給小須鯨翻身時,也用繩子捆住它打了個結,但跟人家的水手結一比就太簡陋了,人家的水手結綁得結實牢靠,而且想解開時只要一拉就能輕松解開,這是只有長期航海的老海員才具備的技巧。
由于救生圈與救生衣產生的浮力,最重要的是海水上漲令小須鯨的身體大半沒入水中,它的體重似乎輕了很多,在人們給它綁繩子的過程中就開始搖頭擺尾、晃動身體,這是它之前絕對做不到的事情,也從側面證明它的傷口已經不怎么疼了。
“好了,這里沒咱們的事了,咱們先上岸。”對方招呼道。
張子安他們終于可以離開海水了,現在他們幾乎一半身體都泡在海里,浪頭一打來就東倒西歪。
他們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岸上走。
張子安走過鯨頭的時候,似乎感到大腿被什么東西蹭了一下,低頭一看,小須鯨正在溫潤平和的眼睛與他對視,眼神里似乎在傳達什么很溫暖的東西。
他最后一次拍了拍它的頭頂,然后揮揮手,走向岸邊。
漁政人員把充氣小艇又推回海里,拿著粗麻繩的另一端劃向拖船,拖船上的人將粗麻繩綁在專用的拖曳工具上。
他們用對講機聯絡,商量等潮水漲到最高時啟動拖船。
張子安和老黃的褲子吸滿了水,緊緊貼在身上很難受,還挺冷。他們草草擰了擰褲子上的水,多少舒服了一些。不過這只是權宜之計,回家后得馬上換褲子,否則褲子干了之后上面全是白花花的鹽。
潮水已漲至最高,小須鯨的身體大半沒入水中,最大的浪頭打來時,甚至只能看到它的背鰭。
一道稀薄的水汽噴出,在陽光的照射下映出絢爛的虹彩,仿佛老式的蒸汽火車在啟程前的信號,足見小須鯨雀躍快樂的心情。
領頭的人一聲令下,拖船緩緩啟動,由低至高慢慢開足馬力,原本松弛地淹沒在水中的粗麻繩破水而出,繃成一道直線,把小須鯨向大海里拖。
小須鯨的身體終于動了,被現代機械發動機的強大動力拖著,慢慢向海里移動。
它像是不習慣被船強行拖曳似的,本能地甩動尾鰭往岸的方向游,試圖掙脫,但它的力量完全無法跟拖船相抗衡,還是被一寸寸地拖入較深的海水里。
這時它反而安靜下來,任由拖船拖著,直到拖船上的漁政人員認為已經到了安全水域,才關閉發動機,又派出小艇,將捆住它的繩子解開。
救生圈和救生衣都是穿在繩子上的,繩子解開,它們自然也跟著繩子一起離開小須鯨的身體。
充氣小艇里的漁政人員擔心它獲得自由之后突然發狂將小艇頂翻,趕緊劃遠一些。
小須鯨像是找不到北一樣,有些懵,原地漂浮了一會兒之后,一甩尾巴,開始在海里肆意地暢游。
它時而在海面滑行,時而又一個猛子扎進海里,半響之后才從相隔甚遠的地方冒出頭來,噗地噴出一道淺淺的氣柱,尾鰭甩出兩三米高的浪花,再次扎進水里,越游越遠,在大家視線的注視下變成一個小黑點,最后消失不見。
老黃暫時忘記了家里催他回去吃飯的老婆,和兒子一直站在礁石上踮著腳尖伸著脖子張望,直到小須鯨消失不見才回過神來,臉上一副悵然若失的表情,“它就這么走了?”
張子安笑了笑,“當然,你還指望它永遠留下來么?”
老黃笨嘴拙舌地解釋道:“不,我的意思是……它不是應該一步三回頭,向咱們搖搖尾巴,最后才戀戀不舍地離開么?”
連旁邊的漁政人員聽了都啞然失笑,“你把鯨魚當狗么?還搖尾巴?”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老黃漲紅了臉,卻無法精確表達出自己的心情。
張子安多少能夠理解,這就像是你在路上遇到一個受難的陌生人,當你費了很大的事幫了他之后,他卻一聲不吭地離開了也許你并不指望能得到金錢方面的報答,可對方總應該表達出感謝之意,至少要說聲謝謝再走。
不過,那是一頭鯨,本來就不是人,不需要受到人類社會法則的約束。
張子安拍了拍老黃的肩膀,安慰道:“老黃,它固然是受到了人類的幫助,但在之前,它也受到了人類的傷害,雖然傷害它的不是咱們,但對它來說可能沒什么區別。它對人類既心懷感激,又帶有深深的恐懼和戒備。咱們這么多人圍在這里,它不知道咱們要干什么,所以脫困之后趕緊離開方是上策。”
老黃嘆了口氣,正想再說什么,手機又響了一下,不出意外又是老婆在催促他帶著孩子回去。
張子安又笑道:“再說了,它是一頭半成年的小須鯨,也許遠方的海里還有它的母親以及兄弟姐妹在等著它回去。”
老黃點頭,覺得張子安說得很有道理,便徹底釋然了它可能還有家人在等著它回去,怪不得它這么急匆匆地離開。
他和兒子只是恰好發現這頭擱淺的鯨魚,而且最初他對向它伸出援手并不怎么熱心,覺得麻煩、臟、耽誤時間,要挨老婆的罵,可能還有危險。
但是,看到這頭龐然大物般的鯨魚在自己和別人的幫助下,重新恢復了健康,再次投入海洋的懷抱,心中油然而生出巨大的成就感鯨魚有多大,他心中的成就感就有多大。
這樣的經歷,是普通人一輩子也難以體會的,無論他們的薪水有多高,權力有多大,生活和事業有多么成功。
老黃只是一個普通人,一個默默無聞了一輩子的普通工薪族,就算年輕時曾經有過理想與抱負,在歲月的磨礪下也早已失去了棱角,每天一睜眼就想尚未還清的房貸和車貸,想孩子的教育和入學問題,想自己夫妻亟待贍養的四位父母……但是,如此平凡的他,在今天做了一件并不平凡的事,甚至值得吹噓一輩子。
又站了一會兒,濕褲子被海風吹得有些冷,小須鯨始終沒有再回來。老黃畢竟是個中年人,體質不比當年。
“那……我帶著兒子先走了,家里的老婆跟催命似的……”他拉起兒子的手,不好意思地提出告辭。
“真是謝謝你做的一切,我代表漁政的全體工作人員向你表示衷心的感謝!”領頭的漁政人員走過去與老黃握手。
老黃的老臉一紅,“咳!哪里的話,誰遇到這種事都會幫忙的!好了,我先走了。”
“慢走,路上小心。”張子安微笑揮手道別。
“叔……不對,哥,再見了!”小志也揮手告別。
張子安遙遙聽見老黃奇怪地問兒子:“剛才我就想問,為啥你要叫他哥?不是應該叫叔叔嗎?”
“他讓我叫的!”小志答道。
“爸!我要把今天的事寫進日記里,行不行?”小志仰頭問道,目光里滿是興奮。
“行。”老黃一口答應寵溺地想摸摸小志的頭,但被他躲開了。
“爸!你的手好臟!回家以后趕緊洗手!不然又要挨老媽的罵!”小志皺眉說道。
老黃呵呵一笑,把手在衣服上抹了抹。
“爸!”
“還有什么事?”
“我想買一套關于海洋的書。”
“好,回去以后從網上買,網上便宜。”
“不嘛!我現在就想看!”
“好好,那咱們回去的路上就繞道去一趟新華書店。”
“真的?可我媽都催了好幾次了……”
“呵呵,她都等了這么久,就再讓她等一會兒吧……”
“爸!”
“又怎么了?”
“我還想要一個鯨魚風箏!”
“鯨魚風箏?有賣鯨魚風箏的么?”
“好像是沒有……”
“沒關系,看老爹我給你做一個鯨魚風箏!”
“啊?爸你還會做風箏?”
“臭小子!小看你老爸啊……想當年你老爸我可是還獲得過全校手工藝競賽的第一呢!”
“切!多久以前的事了啊!”
“多久以前啊……好像就跟昨天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