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利姆從小在沙漠里長大,對沙漠里的東西不敢說什么都懂,至少懂個七八成,但是對大海……他了解得很少,而且他并不認為自己需要了解更多,大海會把你托在水面上,只要會游泳就可以了,在表哥的指導下,他用了幾個小時就學會了游泳,正如表哥夸他的那樣,他學東西很快。
反正他不打算去遠洋的輪船上工作,只是在海邊沖浪而已,有必要對大海了解更多嗎?
哈麥丹風論強度并不高,顯得氣勢洶洶是因為卷起了大量來自撒哈拉和利比亞沙漠的浮沙,細而輕的浮沙,若非如此也不會形成壯闊的沙墻。如果換個地方,沒有廣闊的沙漠提供這些浮塵,哈麥丹風只會當作普通的季風,根本不會擁有一個獨特的名字。
當然,就算哈麥丹風的風力算不上超強,至少也算是強風,海面無風三尺浪,有風暴的時候更會推波助瀾。
薩利姆在劃水的時候,已經感覺到浪頭更加兇猛,明明現在漲潮已經停止了,正處于穩定的平潮期,翻滾的海浪卻又像再次漲潮一樣。
盡管地中海的漲潮比開闊海域的漲潮幅度差距不少,但在風力的助推下,威力已經超過平時。
奇怪的是,有一小片海域卻顯得相對平靜,海面只是微微起伏,和周圍比起來簡直可以稱為天堂了。
薩利姆沒有疑心,此時也容不得他多想,奮力向那邊劃水。
他不認為可能遭遇什么危險,一是因為他會游泳,二是因為他趴在沖浪板上,沖浪板本身就提供了強大的浮力,就算不會游泳的人趴在上面也不會溺水。
20米……10米……5米……
風和浪越來越大,但是尚未超出他的掌控能力之外,趴伏狀態的他并未受到風力的直接影響,但視野確實是越來越受限,岸邊的景物變得模糊,籠罩在昏黃的沙暴中,不知道剛才徘徊在岸邊的那個人還有那只黑白小貓是否已經離開。
終于,他最后用力劃了一下水,沖浪板突刺入那片平靜的海域,波浪小了很多,他整個人都放松下來,感覺兩條胳膊都有些脫力。
他趴在沖浪板上喘粗氣,等待體力恢復,也希望風暴趕緊過去,讓他可以繼續沖浪。
這片海域真的是太平靜了,甚至給人某種錯覺,即使仰躺在沖浪板上也沒關系,就像是豪華酒店游泳池邊穿著比基尼曬太陽的那些外國姑娘。
薩利姆側過頭,面對大海的方向,用后腦勺對準風暴,這樣可以在風暴中正常呼吸,不至于被灌滿嘴沙子。
他沒有休息太久,起碼他自己認為如此,然后深吸一口氣,扭回頭望向岸邊,想看看風暴有沒有停歇的跡象。
然而,他馬上就驚呆了,因為岸的方向一片昏黃,根本已經看不到岸了。
剛才就算景物模糊,至少也能看到岸的輪廓啊!
這是怎么回事?
他的第一反應是,沖浪板被風吹偏了,他看到的其實也是海,岸在另一個方向。
于是他瞇起眼,依次望向自己的前、后、左、右,但每個方向都是相同的景物——藍色的大海和昏黃的空氣。
小時候聽說過的部族傳說閃電般掠過他的心頭,沙漠中的旅人在遭遇哈麥丹風時覺得這風并不太強,于是繼續行進,卻很快就徹底迷失了方向,最后步入沙漠深處,再也沒有從沙漠里出來,也沒有被任何人看到過。
薩利姆突然驚慌起來,他一直認為這是大海,不是沙漠,但現在他卻發現——大海,只不過是由一滴滴海水形成的沙漠,水的沙漠。
他知道如何在沙漠里辨認方向,尋找水源,以及在緊急情況求生的方法,但這是大海,另一種全新形式的沙漠,他以往的經驗全部失效了。
“冷靜!不要慌!想想辦法!一定有辦法的!”
他在心中默默告訴自己,卻沒什么用。
一口氣再也憋不住,他的呼吸變得急促而沉重,血壓和心跳也急劇上升。
必須想辦法回到岸邊,否則他也會成為沙漠中迷路的旅人。
但是,岸在哪?
他又是怎么來到這里的?
也許,其實他離岸還不太遠,仍然停留在剛才的位置,只是能見度下降令他以為自己離岸很遠了?
諷刺的是,過于平靜的海面卻在這時候產生了反效果,他無法通過波浪的起伏來判斷方向。
就在這時,他似乎聽到了什么聲響,非常遙遠,非常微弱,隨時可能被海浪聲和風暴的呼嘯聲淹沒。
他屏住呼吸,仔細聆聽。
嘟——
嘟——
是了,是汽車喇叭聲!
有人在不停地按汽車喇叭,這一定是在為他指引海岸的方向!
他如釋重負,沙漠中最重要的就是方向,無論是沙的沙漠還是水的沙漠。
即使喇叭聲再微弱,只要能聽到,就證明他離岸還不太遠。
他盡量不去思考悲觀的一面,比如喇叭聲借著從陸地方向吹來的風暴才勉強到這里,這證明他離海岸已經相當遠了。
“好,來吧!”
他調整沖浪板的方向,讓板首對準喇叭聲傳來方向,手腳并用奮力劃水。
喇叭聲一直沒有停,那位好心人一定發現他遭遇到了危險,帶給他莫大的希望。
他不指望那位好心人會報警,因為報警根本沒什么用,以埃及低下的警務效率,等警察趕來時……還是自救吧。
然而,他劃了三分鐘,或者五分鐘,手腳都有些累了,喇叭聲卻一點兒也沒有近,似乎離他更遠了,變得斷斷續續。
這是怎么回事?
方向劃錯了?
不對,若是方向劃錯,他早已聽不到喇叭聲了。
薩利姆稍微思索了一下,覺得自己找到了原因——他就像是一塊浮在水面的木塊,風暴正在把他往海里吹。
趴在沖浪板上的劃水效率是很低的,劃水的力量抵不過風暴的力量,所以造成了這種情況。
如果跳進水里向岸邊游,身體浸入水中,只有頭露出海面,不就可以免受風暴的影響了?
他沒有多加思考,時間也不允許他多加思考,因為平潮之后就要退潮了,潮水會把他加速帶往大海,那樣就只能困在沖浪板上,孤立無援地等待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趕來的救援。
即使救援很快到來,他也不想等,不想驚動警察,不想成為新聞的主角,不想成為同伴嘲笑的對象,不想失去打工的機會……如果驚動警察,他一定會被父親帶回部族,終生困守于家徒四壁的棚屋里,像父親、爺爺、祖祖輩輩那樣臉朝黃沙背朝天,娶幾個老婆,生一大堆孩子,眼神逐漸變得麻木而呆滯,今生再也沒有來到大城市的可能。
于是,薩利姆幾乎是不假思索地解開了沖浪板的腳繩,深吸一口氣,縱身一躍投入大海的懷抱。
他會游泳,但一下水他就感覺事情有些不對。
表面的海水依然那么平靜,但洋面之下竟然暗流涌動!
裹攜著大量泥沙的暗流像是一雙無形的手,拉住他的小腿把他往外海的方向拖拽,力量極為強大,比風暴還要強大,根本不是人力所能抗拒的。
他突然明白了,原來就是這道隱形暗流搞的鬼,悄悄地把他和沖浪板帶離了海岸,就像是……沙漠中流動的沙丘,不,比那個還要可怕。
薩利姆警覺到危險的臨近,使出全身的力量拼命劃水,瘋狂地劃水,但是越著急,游泳的動作越變形,換氣也越來越困難。
他的心臟跳得快要炸了,胸腔里像是有一團烈火在燃燒,內臟都快被燒成灰燼。
由于過于緊張和用力過度,他腿部肌肉正在不住地顫抖,似乎隨時可能痙攣。
喇叭聲已經變得若有似無,甚至也許早已經聽不到了,殘存于他耳中的喇叭聲可能只是他求生的幻覺。
他后悔了,回頭想找到沖浪板,再爬回沖浪板上面,隨便讓沖浪板帶著他漂到哪里,漂到地中海的另一邊也沒關系,就算驚動警察也好,就算被帶回部族也好,就算這輩子再也不能離開沙漠也好,至少能活下去。
只要活著,就有希望。
但是,大海茫茫,沖浪板早已不見了蹤影。
由于他停止劃水尋找沖浪板,雙腿沉入更深的水層,拖曳他的力量變得更大,即使他用盡所有力量踩水也無法對抗。
一個浪頭劈頭蓋臉地咂下來,他嗆到第一口水,緊接著是第二口……
在求生欲的驅使下,他的手腳亂撲騰,想把頭探出水面,但是沒用,湍流的力量太大了,他被一雙無形的手拉著深向海底。
所剩無幾的空氣從他的肺部迅速逃逸,變得一串串氣泡冒出海面。
他絕望地瞪圓雙眼,看著水面的光亮漸漸微弱,而他的身體則沉入無邊的黑暗。
就在他即將徹底失去意識的剎那,似乎有一抹流線形的黑影從他的頭頂掠過。
那是……什么東西?
緊接著,他的手被另一只不屬于他的手抓住了。
就在下一秒,他的意識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