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行領導內行,政治代替專業,一意媚上……這些官場弊病,在回河之爭上,表現得淋漓盡致。
“醉翁,朝堂袞袞諸公,無不是孔孟門徒,學的是儒家教化,詩詞歌賦,文學造詣,冠絕歷代。可是孔老夫子沒有告訴人們如何治河,孟老夫子也沒有教給后人理財,至于天文、歷法、算術、測繪、地理、工程……更是一點沒有,光是會做人,就能做好官嗎?光是品行高潔,就能富國裕民嗎?”
“先秦時候,儒家弟子尚且學習六藝,漢唐的詩人儒者,無不能提三尺劍,為國戍邊,征戰沙場。到了大宋,承平百年,文恬武嬉,儒者皓首窮經,再也不能仗劍殺人,更舍不得親力親為,只知道閉門造車,坐井觀天。假如朝堂之上,能有一半的大臣肯沿著黃河走一走,肯拿起尺子,測量河道落差,肯觀察水勢情況,就斷然不會支持恢復故道這種荒唐的主張!”
王寧安沉重說道:“醉翁,晚生不敢詆毀儒家經學,但是晚生以為光靠著經義,遠遠不夠,朝廷需要方方面面的專業人才,海納百川,有容乃大。醉翁應當把這副擔子挑起來,替大宋培養真正有用的人才,晚生不才,愿意傾盡全力,輔助先生,不管用錢,還是用人,晚生都竭盡所能!”
聽完了王寧安的長篇大論,歐陽修震驚了。
王寧安給了他一個全新的角度。
以往歐陽修總是認為夏悚等人主張回河,是私心作祟,不顧蒼生黎民,是小人,是奸佞……至于富弼和韓琦,他們沒有仗義執言,沒有勸諫皇帝,就是逢君之惡,失去了風骨,十分可惡!
正因為失望,歐陽修才想辭官不做,不和他們同流合污。
可是王寧安的一番話,讓歐陽修有了更多的思考。
自從科舉制確立以來,以文章經義選官,只要學問好,就能牧守一方,宰執天下,這并沒有錯,可是光有會寫文章的人成嗎?
儒家子弟總是宣揚一竅通百竅通,懂了圣賢之道,學會了最高深的學問,其他的東西還不是手到擒來,輕而易舉。
歐陽修曾經深信不疑,可是這些日子以來,根深蒂固的觀念徹底動搖了。
王則叛亂,面對成千上萬的人馬,他束手無策,面對黃河改道,他幾次上書,卻石沉大海,一點用處沒有。
圣人之學,說到底是教人做人,做官的。
唯獨沒有教人做事!做實事!
官員想的是利害得失,想的是頭上的帽子,屁股下面的位置,就拿富弼和韓琦來說,幾年之前,他們是慶歷新政的干將,不計得失,一心為國……經過了挫折之后,他們鋒芒收斂,變得溫文儒雅,舉止有度,堪稱標準的宰輔。
回河之爭,他們不再以蒼生為念,失敗了又如何,反正有夏悚頂著,成功了也不過是賈昌朝撿便宜……
天下事壞就壞在了黨同伐異上!
要想治療痼疾,最好的辦法就是專業。
“醉翁,其實阻止修六塔河并不困難,只要計算出河道落差,還有黃河的水流量,一尺長的腳,總不能穿半尺的鞋吧?之所以困難重重,就是我大宋的士人缺少務實精神,凡是靠著想象,靠著腦袋一熱,全憑感性熱情,缺少理智思考,又人云亦云,盲目跟隨,才會出現一大堆的問題,晚生以為,糾正世風,大力辦學,刻不容緩,醉翁以為然否?”
歐陽修愣了一下,突然老臉通紅。
初到滄州的時候,王寧安就和他辯論過慶歷新政,這一次王寧安的話,又點出了更重要的問題。
當初幾位相公不就是為了洗雪西夏之恥,急于富國強兵,上至皇帝,下至百姓,腦袋瓜發熱,一股腦拋出一大堆的新政,眉毛胡子一把抓,結果草草收場……假使當年能仔細研究推敲,真正去走訪百姓,下功夫研究,提出的策略更加合適,慶歷新政沒準就能推行,大宋說不定就會中興……
想到這里,歐陽修越發覺得王寧安的提議太好了。
辦學!
辦一所前所未有的學堂!
不光教給學生圣人微言大義,還要教給他們天文歷法、兵書戰策、算學醫學,總之一切有用的學問,全都能學到!
歐陽修像是瘋了一樣,喃喃自語,臉上冒著紅光,眼睛越來越亮,激動得渾身顫抖,他終于想通了,困擾了多年的心結打開了。
臺上三分鐘,臺下十年功。
慶歷新政就是個不成熟的早產兒,夭折難免。
要想救國救民,就要從教化開始,從培養人才開始……王寧安這小子真是個鬼才,他給自己點名了方向啊!
歐陽修抓著山羊胡,老臉笑成了菊花。
……
“成了!”
王寧安同樣笑得開心燦爛,在黃河決堤之前,他就忽悠歐陽修,希望老先生在滄州辦學。
他要發展生意,練兵賺錢,不管哪一樣,都離不開識字的人才。偏偏滄州又是文化的沙漠,缺少鴻儒,倘若歐陽修能夠在滄州辦學,老先生的旗號打起來,勢必天下人才,云集滄州,做夢都能笑醒了。
自從朝廷堅持回河,王寧安那點可憐的報國之心都煙消云散了,他給歐陽修說得這一套,完全就是畫餅充饑。
一個書院,能改變大宋最好,不能改變,也沒啥損失,關鍵是給王家的事業培養足夠的人才。
可憐的醉翁還迷迷糊糊,沒有看透王寧安的險惡用心,反而樂顛顛成了王家的打工仔。
老夫子別提多勤奮了,到了滄州,連兒子都沒看,直接去了城隍廟。
這一塊地還挺有說頭,當初是崔鈺捐給包拯的,后來王寧安弄到手,想用來辦學,只是歐陽修走了一圈,不停搖頭。
“太小了,太小了。既然要教授各種學問,至少要有個觀星臺,還要有跑馬場,農桑水利,一樣不能少。”老夫子嘿嘿笑著,“王二郎,你不是要全力資助老夫嗎,我說的能做到嗎?”
“能!”
王寧安咬著后槽牙說道:“醉翁,我把學校建起來,講師可要靠你才行。”
“沒問題,這點人老夫還是能請來的。”
歐陽修大包大攬,可是他往學校的新址一看,頓時驚掉了下巴。
王寧安選擇鄰近野狼谷的位置,一共劃出了三座山谷,山前有一條兩章多寬的溪流,夾在山谷和溪流中間,有差不多一千畝的空地,一眼望不到頭。王家的部曲,土塔村的百姓,弓箭社的成員,還有隨同王良璟回來的青壯,全都投入。
先是砍伐光樹木雜草,然后鋪上混雜的三合土,用石滾子壓平,一個足以跑馬的空地出來了。
緊挨著山谷,是一排排的房舍,歐陽修看得眼睛都花了。
“這是要裝多少人啊?”
“當然是多多益善了。”王寧安笑道:“聽說醉翁興學,誰不過來捧場!已經有三千多人來報名了,就憑先生的號召力,那可比王則強多了,只要登高一呼,天下響應……”
“你給我閉嘴!”
歐陽修可懶得聽王寧安胡說八道了,汴京太學也不過三千學生,王寧安這小子弄了三千人,是想累死老夫啊!
二話不說,趕快回去,多寫幾封書信,趕快求援,來的是越多越好。
看著歐陽修倉皇的背影,王寧安別提多得意了。
看以后誰敢小瞧我的部下,王家的部曲都是文壇盟主的弟子,蘇大胡子的師兄,倍兒有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