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曾布幾個腦筋都不慢,可畢竟年輕,一時沒反應過來,帶著兒子過來的晏殊卻眼前一亮,老相公突然渾身震顫,連胡須都跟著搖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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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幾道嚇了一跳,“爹!”
焦急的呼喚,讓晏殊猛然驚醒,他感嘆贊道:“如此妙計,老夫為官幾十年,竟然都想不出來,真是慚愧,慚愧啊!”
每個參加實踐的學生,都分到二三十戶左右,差不多夠一條胡同的樣子。說多不多,可是說少也不少。
百十口人,難免爭搶沖突。假如磚瓦木料充足,敞開了用,或許也沒有問題。可眼下缺口巨大,有限的資源,該怎么分配,學問就大了。
試問誰不想住好房子,但是把材料用在幾間好房子上面,別的房子就沒法住人了。這是個很艱難的平衡,書本上找不到解決的辦法。
蘇軾想到了勸說,和手下的百姓反復講道理,讓他們以大局為重,別光想著自己,也要想著別人。
曾布想的是派遣監工,把所有人都看管起來,誰敢多往自己家用木料磚石,就會嚴懲不貸。曾布生平第一次下令,用鞭刑懲罰民夫。
雖然只有區區十鞭子,卻打得血肉模糊,傷痕累累,曾布的心不停緊縮,他在好幾天之內,都不敢去和民夫們對視……稚嫩的心,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做權力!
相比他們的勸說和威懾,韓宗武平和太多了。
二十戶人家,每五戶選出一個監工的,負責監督其他人施工,出問題一樣要懲罰,這和曾布沒有多少區別。
只是在最后的分配上面,負責監工的,被安排到最后一個選擇房子。
前面四戶,不用問一定會把最好的房子選走。如果用料不平均,干活不細致,最后剩下的一定是不能住的危房。
所以,負責監工的要想盡辦法,確保五家的房舍用料是一樣的,誰也占不到便宜,他們才能拿到合格的房屋!
蘇軾和曾布的方法,都是把他們置于和百姓對立的位置上,無論是好言相勸,還是嚴刑峻法,都是逼著老百姓服從命令。
可韓宗武的主意完全不同,他把自己摘出來了,手下的百姓分成了兩部分,他們互相牽制,最妙的是讓有權的后拿,沒權的先拿,這樣一來,有權的監工想要不公平做事都不行了。
真是巧妙絕倫啊!
晏殊的腦子快轉了轉,一下子就聯想到朝廷上面,宋代廣建倉庫,儲存的糧食不可謂不多。但是每逢災年,都會不夠用,監守自盜的情況頻頻生,防不勝防……
歷代的思路都是查出了竊取糧食的,嚴厲處置,可如果換一個思路,哪個倉庫沒有丟失,糧食保管得最好,就能得到豐厚的獎勵。
這么一來,各地的糧倉會不會情況更好……到底是當過宰相的人,晏殊只覺得豁然開朗,思維一變,困擾多年的難題迎刃而解,痛快,當浮一大白!
興奮之下,晏殊主動走了過來,幾個年輕人連忙起身行禮。
晏殊主動把韓宗武叫過來,看了看黑瘦的小臉,忍不住點頭贊嘆。
“很不錯,就憑你剛剛的奇思妙想,假以時日,絕對是宰輔之才,韓相公有福,韓家有德,英才輩出,真是讓人好生羨慕。老夫的幾個犬子,差得太多了。”
晏殊說完,還看了看自己的寶貝兒子,晏幾道嘟著嘴,不以為然。
韓宗武倒是誠惶誠恐,連忙羞愧道:“相公誤會了,這主意不是學生想的。”
“哦?那是誰?”
“是,是王先生!”
三個字吐出來,韓宗武仿佛去了一塊大石頭,神色之間,輕松許多。
“前些日子,出了一件事。工地上,負責做飯的民夫和前來吃飯的打了起來。”
蘇軾眼珠轉了轉,連忙說道:“我想起來了,吃飯的人說做飯的不公平,私藏飯菜,還故意欺負人,給的米飯只有半碗,根本吃不飽,聽說打傷了好幾個人呢!”
韓宗武點頭,“當時王先生在場,先生了解緣由之后,就下令讓做飯的提前平分好飯菜,其他民夫過來拿取,最后剩下的才是做飯的人吃的。”
曾布也想起來,“是有這么回事,聽說從此之后,每一碗飯都分得公平合理,很少有沖突了……哎呦!”
他猛地一拍腦門,追悔莫及,就在眼前的辦法,自己怎么就想不到。其他幾個學生也是懊惱不已,頓足捶胸。
晏殊呵呵一笑,“這種主意,果然是王二郎的風格,不過你能用心琢磨,把先生的辦法嫻熟運用,也是很了不起。”
得到了晏殊的夸獎,韓宗武臉色漲紅,低下了頭,眼神閃爍,不知在想什么。
大嘴巴蘇軾沉默一會兒,突然大叫起來。
“我說韓師兄,你不地道啊!前些日子你還說王先生的手段都是小道,不值一提。你忘了義正詞嚴,高談闊論了?這才多少日子,你怎么拿王先生的辦法用了?”
韓宗武這個氣啊,你上次還說撿肥皂的交情呢,人艱不拆啊!
讓大蘇一鬧騰,其他的小伙伴都跟著起哄,韓宗武別提多尷尬了。
“好了,我承認我是混蛋!”
韓宗武黑著臉,深深吸口氣,誠懇說道:“以往的韓宗武四體不勤五谷不分,讀了幾本圣賢書,就以為天下的事情都在心中,自己有多了不起,什么都能做成!王先生的實踐太好了,這些日子我就不斷思索,人世間的事情不是非黑即白那么簡單。”
這話說得有意思,晏殊笑道:“你仔細說說。”
“是。”韓宗武道:“就拿救災來說,以往學生以為不顧百姓死活,就是昏官,就是錯的,不辭辛勞,救活每一個百姓,就是好官,就是對的。可實際做起來,學生才知道,許多時候,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顧此失彼。真正難的是如何用有限的資源,干成最多的事情,取得最大的效益!”
韓宗武不無感嘆說道:“王先生在上算學課的時候,不止一次提到這些道理,只是學生愚鈍,不能領會先生的苦心,反而時常出言,詆毀先生,每每想到這里,學生羞愧無比,無顏去見先生。這幾年的圣賢書都讀錯了,頂不上先生幾個月的教誨,真是愧煞人也!”
韓宗武蹲下了身體,把腦袋埋在胸口,不敢抬起來。
其他幾個人也陷入深思,莫非真如韓宗武所說,圣賢的學問都錯了?這話也太顛覆了,誰也不愿意承認,可仔細想想,自從參與實踐以來,還真是王寧安教的那些比較有用。至于孔夫子、孟夫子、大夫子、小夫子,通通不靈了,真是怪哉啊!
他們集體反思圣賢,唯獨晏幾道沒有受到王寧安的影響,還算“三觀正常”,他忍不住站出來。
“就憑一件小事,你們就懷疑古圣先賢,真是不知所謂!”晏幾道大聲責備:“韓公子的妙法,不過是耍心機,玩手段而已!有什么值得自傲的?假如所有百姓都這樣滿腹心機,處處算計,不肯吃虧。這天下豈不是小人遍地,哪里還有君子立錐之地?你們要的是這樣的天下嗎?”
晏殊沒想到,兒子居然說出了這么一番道理。
究竟誰對誰錯,就連老相公都不知道該如何評判了。
“增一分太肥,減一分太瘦。前一步太快,后一步太慢。做事情本就需要拿捏分寸,你們說的都沒有錯。”
最佳“和泥獎”獲得者,王寧安表感言,他是這么說的。
“圣人之道是讓我們正心,把天下蒼生,把江山社稷,家國天下放在心里面。做事不能光想著自己,尤其是入仕當官,操縱權柄,有三分想著自己,要拿出七分想著職分和百姓。你們見到災民,心懷同情,不辭勞苦,讓災民安居樂業,這就是圣人教化之功,這就是學習圣賢之學的意義。可光有好心不夠,老百姓有句話,叫越幫越忙,找不到方法,只會把好事弄壞。六藝學堂的經世致用,就是教給大家做事的本領,讓你們不光有一顆善心,還要有做事的能力,事有從經,也有從權,這就是學堂希望教給你們的東西。”王寧安笑呵呵說完。
幾個年輕人互相看了看,尤其是韓宗武,不停念叨,“從經,從權,從經,從權……我懂了!”
他一躬到地,整個人就是個大寫的服!
“先生所傳,學生一輩子受用無盡!”
韓宗武不但解開了之前的別扭,還變得比蘇軾更狗腿。接下來的日子,他是亦步亦趨,恨不得把王寧安說的每一句話,做的每一件事,都拿來反復咀嚼,奉為圭臬。
學堂里面,民夫中間,誰敢說王先生一句壞話,他都能沖上去拼命!
六藝學堂有致仕宰相,有文壇盟主,有詩歌第一人,還有散文大家……不過這些人加起來,都比不上王先生的一根指頭。
仿佛為了佐證韓宗武的看法,在王寧安的主持之下,一座龐大的城市雛形出現了,第一批災民進駐嶄新的房舍,第一座作坊開始運轉,第一家店鋪營業……
一切都欣欣然,生機勃勃。
自從四五月份以來,6續涌入十多萬難民,其中三萬人已經搬到了城中,開始了全新的生活,其他人在入秋之前,也會6續搬進來,安居樂業。
不只是災民,河北各地的商人,京城的商隊,全都云集新城,熱鬧的勁頭兒,簡直讓人忘了去年可怕的水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