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欣賞,就有人厭惡,一個做事的人,做大事的人,一定是譽滿天下,謗滿天下。如果某一位只是被崇拜著,贊美著,那位一定是廟里的菩薩,金裝五彩,恨無靈驗,只能充當擺設,一點用處都沒有。
比如范仲淹,他觀察了平縣的奇跡,越發覺得蓬勃的生機在民間,在普通的百姓中間,至于那些高高在上的士人,很多時候,他們都是添亂而已。
范仲淹決定靜下心來,真正去反思士人,寫一本書,下一本驚醒天下人的書,物極必反,過猶不及……
“大宋待士人太厚,太過,不憐惜百姓,不重視武將,不鉆研商業……早晚大宋會付出代價的。”
范仲淹帶著滿腹的思考,趕回了六藝學堂。就在他回去的一個時辰之前,另一個人飄然離去,那就是程顥。
六藝學堂不但充斥著離經叛道的邪說,還有一大堆胡作非為,敗壞綱常的奸佞小人。這些日子,程顥同樣在平縣走街串巷,他看到的只是一片末日的景象。
城中尚有衣衫襤褸,孤苦無依的百姓,知縣大人居然粉飾太平,不惜徹夜燃燒鯨油大燈,靡費無度,暴殄天物,竟沒有一絲一毫愛民之心,簡直令人發指。
平縣之中,商人遍地,人人言利,斤斤計較,到處都是算計,君子之風,蕩然無存。尤其可恨,城中作坊竟然招募女工,婦人不在家中相夫教子,居然拋頭露面,像是男人一樣,做工賺錢。
簡直乾坤顛倒,陰陽混淆,還有半分規矩嗎?
尤其可恨,平縣上下,人人巴結商人,爭相給商人溜須拍馬,若是能投資萬貫以上,就被奉為上賓,甚至知縣要親自接見,極盡諂媚之能事。為了留住商人,到處圈占土地,以極低的價錢給商人。
假如把這些田都分給窮苦人,又能救多少百姓?
程顥捫心自問,平縣簡直讓他失望透頂,所謂名震天下的六藝學堂,也是徒有其表,甚至會成為大宋的亂源。
他一刻也待不下去,要趕快返回洛陽,召集志同道合之士,建立新的書院,同六藝學堂打對臺,把他們的丑陋,昭示天下!
“程顥走了。”
說起這話,蘇軾有些小落寞,他不是舍不得程顥,而是他想讓程顥睜開眼睛看看,他們到底做了多少事情,誰對誰錯,一目了然。
“別白費心機了,有些人是聽不進去話的。”蘇轍突然說道:“程顥他覺得設置路燈,是浪費錢財,倒不如拿鯨油蠟燭的錢,去救濟災民。”
曾布一聽,臉就沉下來了,“他怎么會這么想?有了路燈之后,夜市就興旺起來,夜市養活了多少窮苦人?怕比直接救濟,要多出十倍百倍不止?”
“他還說土地不該給商人,要給就應該給老百姓。”
“胡說!”蘇軾把腦袋搖晃起來,“給一個農夫十畝田,辛苦一年,未必能養活一家人,可是給商人十畝田,足夠建一個頂大的作坊,養活幾十人不成問題,虧程顥讀了那么多書,連這點道理也想不通?”
呂惠卿呵呵一笑,充滿了輕蔑。
“這世上的腐儒太多了,他們的腦袋都被所謂的圣賢之道給塞滿了,已經病入膏肓,無藥可救。”呂惠卿十分感嘆,“幸虧我們遇上了王先生,他指點大家,給我們最寶貴的實踐機會,若是沒有先生的栽培,說不定我們也會如程顥一般,成為一個無用的腐儒酸儒!”
曾布也插嘴道:“呂師兄說的太對了,這些日子雖然不長,卻遠勝十年寒窗,所得之豐,受用終身啊!”
其他人也頻頻點頭,露出深以為然的表情。
蘇軾突然提議道:“王先生已經做了知縣,以后的公務繁忙,就沒法到六藝教導大家了,這兩年時間,我們跟著先生學到了太多的東西,不如今天就設擺酒宴,一來慶賀實踐結束,二來也是表達我們對恩師的敬仰之情。”
這個提議立刻得到了所有人的熱情響應,既然要宴請老師,就不能差了,一定要去最好的飯館,吃最好的菜,喝最好的酒,請最好的姑……還是算了!
大家伙踴躍掏錢,你一貫,我兩貫,蘇軾把幫人填詞賺的450都掏了出來,剛把錢拿出來,蘇軾就猛然想起一件事。
“我說,咱們幫著先生招兵啊,設立邸店啊,弄錢莊啊,維持秩序啊,是不是也算是衙門的公人?”
曾布點頭,“應該是,反正咱們干的都是官吏差役的活兒。”
“那,那咱們的俸祿呢?為什么不給咱們發俸祿?”蘇軾突然大聲嚷嚷起來,大家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貌似真的白干了……
韓宗武突然給了蘇軾一巴掌,“想什么呢,先生給咱們實踐的機會,那可是萬金難求,學來的本事更是受用一輩子。大蘇,你要是覺得沒掙到俸祿,心里虧得慌,就把名額讓出來,信不信有多少人倒貼錢也要參加呢!”
蘇軾撓了撓頭,干笑道:“哪能啊?韓師兄說得對,本事無價,無價的嗎!”
很快,所有人又恢復了說說笑笑,把俸祿的事情全然都忘了……某人懸著的心總算落下來,差點就被小王八蛋們識破了。
“真是想不到,有朝一日,我也會成為榨取學生價值的無良老師!”
王寧安搖頭晃腦感慨道,還真有那么一絲的愧疚,不過下一秒,他就拋到了九霄云外學生們的請帖終于到了。
海豐酒樓,平縣分號。
這是個分號比總號更大更奢華的奇葩酒樓,向好親自在這邊盯著,來到平縣的豪商越來越多,他要讓每個人都有賓至如歸的感覺。當接到蘇軾等人包場的請求之后,向好愣了。
“你們要請王大人,我這兒免費啊,要什么有什么!”
“可別!”
蘇軾連忙擺手,“以往先生只是我們的老師,現在先生又是平縣的父母官,我們要是不出錢,豈不是借著官威,跑這里吃霸王餐了!你放心,我們一定給錢!”
蘇軾抓起一個袋子,扔到了向好面前。
“行了,就這些了,你也不用找了。”說完,大蘇一轉身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向好接過來袋子,看了看眼睛都掉下來。
真不愧是王二郎出來的人,連無恥的德行都那么像!
還別找了,你們知道不,海豐酒樓是高消費的地方!
就你們這幾個銅板,連一桌像樣的菜都擺不滿!
向好一肚子火,吐槽了好半天,還是老老實實,準備了三十桌上等的魚翅宴,魚翅,鮑魚,海參,螃蟹……都是好東西,這樣一桌,對外要120貫錢,還要提前三天預約,難怪說蘇軾他們湊的錢不夠呢!
不過嘛,廚師的人工費不算什么,關鍵就是食材的價格太貴了,向好抱著腦袋,想了半天,也提起筆,給碼頭的吳世誠送了一份單子。
沒別的,王大人和學生們同樂,你們是不是該表示一下?
到了第二天,天還不亮,王良瑾親自駕到,他一口氣給海豐酒樓送來了三十個大木桶,里面全都是活的海鮮,還有十大箱魚翅。
臨走王三伯還囑咐呢,“不夠還有!”
面對著這些食材,向好樂得直拍巴掌,這回好了,不但不賠錢,還能賺不少呢!
他的步子一下子都輕快了許多,哼著小曲,讓師傅們趕快準備……弄了一大圈,還是吃到了自家人的頭上,我身邊都是一堆什么人啊?王寧安在瘋狂咆哮著!
太陽剛剛偏西,學生們就都湊到了海豐酒樓的三樓,三三兩兩,高談闊論,又過了一會兒,王寧安才姍姍來遲。
看著滿桌的海鮮,王寧安臉色凝重,“大家都是學生,不可太過浪費,隨便吃點就行了。”
蘇軾連忙說道:“先生教訓的是,以后我們請先生,只要不在海豐酒樓,保證盡量節儉。”言下之意,到了你家的地盤,就別怪我們不客氣了!
王寧安氣得牙根癢癢兒,對這幫小王八蛋,就是不能客氣。
正在說話之間,突然樓梯響動,原來范純仁和范純禮陪著老爹和晏相公來了。
范仲淹見到大家伙,笑呵呵道:“老夫不請自來,當了一回兒惡客,大家不會不歡迎?”也不等大家說什么,老范笑呵呵走到了中間,拿起了一杯酒。
“老夫不耽擱大家伙的時間,我知道你們當中,有人志在科舉,也有人資質稍微差一些,日后或者為商,或者為匠,或者算賬,或者行醫……不管你們干什么,都是六藝學堂的人,都是老夫的門生弟子。當然,也是王先生的弟子。”范仲淹笑著干了一杯酒,“大家要務必牢記校訓,不要辜負了大好年華,似老夫一般,年老體衰,一無所成……”范仲淹感嘆說完,轉身告辭。
好些人還沒反應過來,但是已經有人渾身戰栗了。我的天啊,范仲淹居然親口承認,大家都是他的門生,學生和門生,一字之差,意義可完全不同啊!
老范成功點燃了大家的喜悅之情,能成為范相公的門生,到什么時候,都值得驕傲自豪。
很快觥籌交錯,推杯換盞,就開心地喝起來。
瑤池瓊漿,配上滿桌子的精致菜肴,每個人都吃得酣暢淋漓,蘇軾那家伙更是個吃貨,轉眼的功夫,兩個大螃蟹已經進肚了。
說來說去,大家伙都算是人,很快,對對子啊,聯句啊,酒令啊,各種花樣,全都來了,有人專心吃著,有人專心玩著,像蘇軾,他是一邊吃一邊玩,兩不耽誤。
突然,韓宗武漲紅了臉,他懷著忐忑的心情,走到了王寧安的面前,先奉上一杯酒。
“先生,不知道今日能否賦詩填詞,以助酒興?”說這話的時候,韓宗武神情格外凝重,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青史盡成灰說總算弄出了四更,昨天不欠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