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寧安和遼國使者連續談了三次,一次比一次熱烈,王寧安詳細勾勒出雙方貿易的藍圖,還許諾制定詳細規范,確保雙方能夠互惠互利。
王寧安和遼使表示,一兩銀子,八錢歸大宋,八錢歸遼國,很難做到,但是上下差一兩錢銀子,卻是可以做到的,如果還不滿意,想要拿得更多,那就只有沙場上一爭高下了。”
話說的直白,可有了前面的鋪墊,耶律化葛和張孝杰都聽進去,他們的印象中,王寧安和一般的大宋臣子不一樣。那些人一個個口不言利,動輒引經據典,姿態高得很。遼國這些年漢化的很厲害,但是和大宋的臣子談,還是很費事。云山霧罩,說出來的話非要仔細翻譯,才能領會。
王寧安不是,他說的都是大白話,拿出來的都是實實在在的例子。
比如王寧安讓他們上汴京的集市看一看,一塊玉雕,價值萬貫,大宋境內玉石不多,可遼國地域廣闊,向西有和田的羊脂玉,在遼東還有岫巖玉,不過是普通的石頭,弄到大宋,經過巧匠之手,就價值倍增。
除此之外,遼國廣袤的松林下面,有許許多多的琥珀,這玩意就是幾千年前的松樹油落在地上,被土層埋起來,再挖出來,透明的叫琥珀,不透明的叫蜜蠟,一個上好的蜜蠟手串,也價值不菲。如果琥珀之中有一個小蟲子,這叫蟲珀,更是價值連城。
廣闊的遼國,有太多俯拾皆是的寶貝,竟然有遼國人對貿易心存忌憚,實在是沒有道理……
王寧安的話算是說到了這兩位的心坎上,什么關南十縣,什么歲幣,他們全都不提了,只是催促王寧安,要盡快把他許諾的變成現實。
王寧安是滿心歡喜,他給大宋談出了最好的結果,可是當會談過程上報政事堂之后,立刻引來了文彥博的怒火。
“荒唐,這小子簡直是喪權辱國,出賣大宋!”
富弼看了看,也是連連搖頭,“豈有此理,真是豈有此理!”
他們實在是理解不了,王寧安為什么要搞貿易平衡,還要送匠人給遼國,甚至要幫遼國培養人才……你是大宋的臣子,還是遼國的臣子,把好東西都奉送給遼國,那大宋還剩下什么?
兩位相公把關系打到了趙禎那里,要換成普通官員,趙禎一道旨意,談判結果作廢,王寧安就要被貶出朝堂,沒準就去黃州當團練副使了。
不過趙禎和以前到底是不一樣了,他隱隱約約能看出王寧安的算盤。
“去,把那小子叫來,朕要好好聽聽他怎么說。”
沒有多大一會兒,王寧安急匆匆趕來,聽完了文彥博的問題,王寧安哈哈大笑,“文相公,你問我把這些都給了遼國,大宋剩下什么,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大宋剩下了整個天下,遼國要不了多久,就是我們的囊中之物!”
“胡說!”文彥博把眼睛一瞪,“你這是欺人之談,我大宋物產豐富,百姓勤勞,能制作遼國沒有的貨物,絲綢,瓷器,蠻夷趨之若鶩,你把這個本事教給了遼國,那遼國還需要大宋嗎?宋遼的貿易,豈不是讓遼國占了大便宜?這不是賣國嗎?”
文彥博問得氣勢洶洶,可說起別的,王寧安不是對手,談起做生意,十個文彥博綁在一起,也沒有王寧安的鬼花招多,不關智商,雙方的眼界根本不在一個時空上面。
“文相公,你可知道如何才能化解蠻族的野性,讓他們無害嗎?”
文彥博懶得搭理王寧安,黑著臉不說話。
王寧安呵呵一笑,“既然文相公不屑于回答,那我就說說自己的看法,從春秋戰國,到秦漢隋唐,我中華融合的蠻夷不計其數,一旦蠻夷接受了中華文化,學會了漢家的生活方式,就徹底無害化了,久而久之,就被同化消失……方才文相公擔心遼國把我們的好東西學走,下官以為,恰恰相反,我們應該巴不得遼國都學去,只要他們都學會接受了漢人的生活方式,宋遼兩國就在同一個比賽場上了,那時候比拼的就是數量,就是規模,我大宋的人口是遼國的十倍,如果我們還打不贏遼國,不如干脆找一個繩子吊死算了,免得給歷代先祖丟人現眼!”
真讓王寧安講出了一番道理,趙禎聽完,抓著胡須,滿臉含笑。
沒有哪個皇帝是笨蛋,趙禎研讀《管子》,王寧安所說,正好和管仲一脈相承,而且是更上一層樓。
“妙哉,真是妙啊!王卿,你所言甚合朕意。”
趙禎點頭了,這下子兩位相公可尷尬了,文彥博的臉黑的都能滴下雨水,雙眼死死盯著王寧安,不可遏制的怒火從里面噴出來,簡直要把王寧安給燒了。他素來作風強勢,誰也不敢直面鋒芒,偏偏在小小的王寧安這里,屢屢吃癟,文彥博的懊惱憤怒就不用提了。
富弼同樣不認同王寧安的看法,進言道:“陛下,王知縣所講,貌似有些道理,可遼國未必會全盤學習大宋,倘若他們只是拿走了一些需要的技術,富國裕民的同時,又保留著強悍的騎兵武力,老臣只怕會重蹈安史之亂的覆轍,陛下不可不查啊!”
到底是幾次出使遼國的舌辯之士,富弼很快找到了王寧安的弱點。
文彥博眼前一亮,“啟奏陛下,臣以為富相公所言極是,王寧安不過一廂情愿,自以為是,不值一駁。”
倉促之間,文彥博竟然失去了宰相的風度,就差罵人了,趙禎心中有些不喜,轉向了王寧安。
“王卿,你還有什么說?”
“臣當然有話說,富相公的擔憂是對的,可是微臣以為這是因噎廢食,十分不可取。我們不是笨蛋,遼國想學什么就學什么,不想學什么就不學什么,那還要榷場的官吏干什么?還有臣子干什么?我們自然要努力按照咱們的想法,塑造遼國。當然,遼國可能還保留著很強大的武力,會威脅大宋的生死,我要問的是,漢化的遼國威脅大,還是眼下的遼國威脅大?我想睿智如富相公,不會不明白。再說,富相公提到了安史之亂,我更要請教,安史之亂是怎么來的?假如不是奸相李林甫想要長期霸占相位,阻塞賢路,打破了出將入相的規矩,任用胡人出任節度使。以為胡人不通文墨,就無法威脅相位,可是他忘了,胡人雖然威脅不了相位,卻能威脅大唐的江山!”
王寧安義正詞嚴,質問道:“請富相公告訴下官,安史之亂的根源何在?是兩個胡人節度使,還是朝中的宰輔無能,到底誰才是罪魁禍首?”
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
王寧安好歹學過辯證法,又經歷過幾年的網絡洗禮,曾經大戰過各路妖魔鬼怪,遇到過無數不懷好意的雞湯,見過多少精心炮制的騙術……
文官最強大的一點就是他們壟斷了歷史的解釋權,接著又打著以史為鑒的旗號,逼著你按他們的套路走。
安史之亂,藩鎮割據,五代十國……這是他們攻擊武夫的最好鐵證,上至皇帝,下至普通百姓,甚至武將自己都接受了這個觀點。
可王寧安不信這一套,如果不是李林甫嫉賢妒能,害怕在外領兵的名將回來奪他的相位,怎么會一再提拔安祿山,給他三鎮節度使的位置,讓他有了造反的本錢。
要知道,唐初可是名副其實的出將入相,多少名臣都是文武雙全,真正能征殺疆場。即便大宋最出色的人杰范仲淹,領兵也不過是半路出家,趕鴨子上架而已,比起大唐的猛人差得太多了。
王寧安的一問,竟讓富弼一死語塞。
王寧安抓住機會,痛心疾首道:“陛下,以臣所見,固然推動遼國漢化,會有風險,但是只要我們腦筋清醒,時刻不忘整軍經武,苦練大軍,就能抵御住遼國的反撲,甚至奪回燕云,滅了遼國。畢竟和遼國的經濟往來之中,真正的利益在我們這邊。”
“陛下,如果大宋在占盡天時地利人和的條件下,還被遼國弄得凄凄慘慘,那可就不是遼國的問題,而是我們自己的問題,換句話說,也就是將相無能,誤國誤民,真該好好反躬自省了!”
當初看到兩個遼使被王寧安弄得沒有話說,大家還沒什么感覺,只是嘲笑對方無能,可真正和王寧安交手,文彥博和富弼才感到了頭疼。
這小子有著迥然不同的思維模式,而且他這套模式還能自圓其說,無懈可擊,就拿和遼國貿易來講,他沒有說的一朵花似的,什么毛病都沒有。可是他擺出了事實,坦然面對,除非你承認宋人不如遼人,哪怕十倍優勢,一樣被人家花,否則,你就要跟著王寧安的路子走,哪怕兩位相公,也被說的沒脾氣。
說他是妖孽,一點不冤枉。
最氣人的是趙禎還信了王寧安這一套,他含笑道:“王卿少年氣盛,難免言語欠妥當,但是道理卻是真的。朕聽從兩位相公的諫言,口不言兵,于民休息。但是朕不能成為懦夫,光復燕云,乃是我大宋兒郎畢生之責任所在,能削弱遼國,朕都鼎力支持。這次議和就按照王卿的意思辦,兩位相公,你們意下如何?”
文彥博老臉鐵青,卻絲毫沒有辦法,仿佛吃了蒼蠅一般,低聲道:“老臣遵旨!”
從皇宮出來,回到了政事堂,文彥博的值房中,傳出了乒乒乓乓的聲音,這位文相公是真的怒了,王寧安一再挑釁,甚至敢給安史之亂翻案,這是動了文官的命根子,假如皇帝被他蠱惑了,那后果不堪設想。
看來一定要干掉王寧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