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人都有錢,唯獨朕這個皇帝沒錢,都說天子富有四海,可除了這個皇宮,朕真不知道自己還有什么!”
趙禎哀嘆連連,滿腹的牢騷,情不自禁之際,竟然順著嘴跑了出來。
說完,他自知失言,搖頭道:“朕上乘天命,祖宗基業,九州萬方,億兆黎民,當何等臨淵履薄,本就該恭謹自持,不然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朕不能愧對天下蒼生。”
一個人,尤其是一個皇帝,撒謊就像是吃飯睡覺一樣簡單。
可問題是當一個人撒了幾十年的謊,其實這個謊言和真實就沒有區別了,不得不說,趙禎這個皇帝,算是千古少有了。
“啟奏陛下,微臣卻有不同看法。”
“王卿往往是語出驚人,你說吧,朕不會怪罪你的。”
“是。”王寧安仰起頭,面對著趙禎,朗聲道:“陛下,既然圣人知道自己肩上的使命沉重,手上就該有相應的權力!這個權力不只是賞罰升遷那么簡單,還要能動員社會的財富,支配利益走向,真正能施行有利于百姓的政策。”
趙禎沉著臉,露出思索的神色,“王卿,你說的具體點。”
“陛下,譬如之前的河北水災,假如陛下能調動幾百萬貫的財富,能得到百萬石糧食,河北的百姓立刻就能得救,不至于出現后續的連番亂局,險些被遼國所趁。”
趙禎點頭,“王卿所言甚是,朕這幾十年,各地常平倉囤積糧食不少,奈何國勢艱難,朝廷一時也拿不出多少錢。”
“陛下,問題就出在這里,光靠著正常的稅收體系,雖然我朝比起之前歷代都有非常大進步,奈何家大業大,花銷太多,遇到了幾重困難疊加,就沒法應付。因此,微臣的意思是在朝廷的系統之外,再建立一套體系。”
趙禎蹙著眉,示意王寧安繼續說下去。
“臣以為這套系統就是金融,就是錢莊。”王寧安道:“臣在平縣的所有作為,多一半都是靠著向錢莊借款,才實現的。而拿這次開發嶺南來說,朝廷沒有錢,可事情不能不做,臣就向各個大家征收保證金,輕松拿到了700萬貫。當然,以后的開發項目不會有嶺南這么大,收益也不會這么高,想要勸說各方投資,難度非常大。可假如能建立起錢莊,靠著存款有息的吸引,錢莊能吸收大量的社會財富,這時候只要和錢莊談妥,就能借到大筆的資金,用來解決燃眉之急。聚集萬方之財,紓解一方之困,正是錢莊的妙用。”
趙禎用心聽著,臉上終于露出了笑容,錢莊和朝廷征稅最大的不同,就是錢莊講究風險,將本求利,百姓是因為利息而來,錢莊是因為有利可圖而借錢。中間沒有任何盤剝,也不會激起民變,你情我愿,天經地義。
“王卿,你果然見解不凡,讓朕欣慰啊!”
“承蒙陛下夸獎,臣以為錢莊還有一個好處,那就是以后大額交易,都在錢莊進行,只是在賬目上加加減減,不用動實際的貨幣,這樣就節約了許許多多的銅錢,我朝的錢荒解決有望!”
“當真?”
趙禎驚訝地站起來,激動道:“王卿,既然錢莊這么好,你為何不早早向朕建議?”
王寧安苦笑道:“陛下,要建立錢莊,建立起貨幣信用,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至少錢莊要有足夠本錢,要有充足的貨幣供應,要在國內各地布局,建立網點金庫……凡此種種,都不是一天兩天能完成的。臣以為此次開發嶺南,把交趾和大理的銅拿到手,建立起穩定的銅礦供應,這時候百姓才能相信錢莊的信用,放心大膽把錢存進來。”
趙禎滿意笑道:“王卿深謀遠慮,果然思慮周全,如此看來,經略嶺南,關乎大宋的生死存亡啊!”
“陛下圣明,故此微臣斗膽建議,陛下應該著手把錢監剝離出來,然后籌備建立皇家錢莊,規定各級衙門,所有的大額賬目開支,必須通過錢莊進行,不然就可以視作貪墨違規。”
王寧安越說,趙禎想得越多,他這時候才恍然大悟,建立起一套金融體系,可不只是解決錢荒這么簡單。
金融系統和朝廷的官僚系統,二者之間還能互相監督制約,防止貪腐的發生。
妙,果然是妙!
“王卿,你這個主意實在是太好了,朕應該什么時候開始設立皇家錢莊?”不知不覺間,趙禎竟然用請教的口氣詢問,顯然,他已經徹底接受了建議。
“陛下,此事急不得,微臣立刻南下之后,爭取快速把三國擺平,等到能供應三千萬斤銅錠的時候,差不多就可以了。另外錢監這邊也要注意儲備匠師,每年至少能制造800萬貫銅錢,有了這個實力,才能玩得起錢莊!”
王寧安不是在這里隨便吹牛,拗相公王安石變法,雖然有諸多的問題,不過有一點,他老人家的確解決了錢荒,靠著各種努力,王安石讓北宋每年鑄幣500萬貫,這是什么概念呢,大唐在鼎盛的時候,每年鑄幣也不過區區30萬貫,雙方根本不是一個數量級。
王寧安預估了一下,以他的折騰能力,把嶺南開發了,擴展了遼國市場,還有交趾三國,比起拗相公,每年多300萬貫,應該就能應付了。
他臨行的時候,把這個全盤謀劃告訴趙禎,無疑是深思熟慮的。
上次他出兵交趾,把升龍府給燒了,弄得滿朝沸騰,幸好出了個李日尊,才能反手扇了文官幾個嘴巴子。
人不能靠著運氣活著,他南下之后,折騰出來的動靜不會小,要想能安安穩穩,八風不動,就要皇帝堅定支持。
看皇帝憑什么支持你?甚至不惜為了你得罪所有文官?
皇家錢莊!
這就是王寧安給趙禎的承諾,也是給趙禎保護自己的理由。
不過王寧安顯然低估了他這番建議的價值,趙禎仔細盤問了有關錢莊的問題,一共談了兩個多時辰。
王寧安也不隱晦,把利弊都告訴了皇帝,趙禎做到心里有數,他十分滿意,竟然下令賜王寧安紫金魚袋!
又給他圣旨一道,他護送李日尊南下交趾,作為欽差大臣,代表皇帝,必要時候,可以調動嶺南的文武,協助他處理各種事務。另外趙禎又給王寧安加了一個定遠使的官職。
這一番舉動,頓時讓很多人五味雜陳,首先就是咱們的文壇盟主歐陽修,老先生混了這么多年,才穿著紅袍,配銀魚袋,比起王寧安的紫袍金魚袋,足足差了一級。
老先生頓時生出了這輩子活到狗身上的感慨!
趙禎啊趙禎,你到底是多喜歡王寧安啊!
剛一入仕,就給了知縣,為了他不惜破壞官場規矩,把他捧成了一方安撫使,現在更是授予紫金魚袋這一殊榮,多少人為官一輩子,把頭發都熬白了,也混不來。
歐陽修是個豁達的人,他很快就想通了,王寧安官雖然大,可是這官不好當啊!
什么定遠使?
朝廷之前可沒有這個職位,歐陽修不由得想到了定遠侯班超!
陛下這是讓王寧安效仿班超通西域,把交趾諸國擺平,給大宋打開一片天地啊!假如真的讓王寧安辦成了,就像當年班超出使西域一樣,大宋就能擁有一個穩固的后方,糧食、銅礦、木材、人力、土地……有了這些東西,源源不斷供應,大宋就等于多了一個超級血包,再去和遼國拼,光復燕云,滅了西夏,就有希望了!
歐陽修越想越覺得這是一盤大棋。
想想幾年之前,聽到王家軍口口聲聲,不忘北伐之恥,要收回燕云。就連歐陽修都覺得是個笑話,簡直比登天還難。
可是老先生猛然發現,原來王寧安一刻都沒有忘記自己的誓言。
他的每一步行動,都是在積累實力,壯大自身力量。
等到準備充分了,實力足夠了,終有一天,要滅了遼國,洗雪澶淵之恥!
好小子!
這才是真正的男子漢大丈夫!
老夫或許不能征戰沙場,不能為了大業出力,至少老夫在朝一天,就沒人能難為你。
歐陽修思慮許久,他本就不擅長地方政務,治理開封府,更是左支右絀,難以有什么大作為。
既然如此,就不如把開封府讓出來,歐陽修一番盤算,又和賈昌朝通了氣。
賈相公立刻展開運作,宋庠之前包庇孫沔,在言官彈劾王寧安的時候,碌碌無為,進退失據,已經沒有資格坐在首相的位置上。
終于,各方明示暗示,宋庠不堪其辱,自請去職,趙禎也沒有過多挽留,就這樣,宋庠離開了朝堂。
樞密使賈昌朝升任昭文館大學士,監修國史,正式成為首相。
賈相公譜寫了一曲逆襲的贊歌,經過堅持不懈的努力,終于來到了權力的巔峰,志得意滿。
他留下的樞密使一職,交給了梁適,另外又增加了一個樞密副使王堯臣,至于東府這邊,富弼依舊是萬年老二,繼續當集賢殿大學士,同時有個出乎預料的安排,御史中丞唐介出任參知政事。
至于他空下來的御史中丞,則是由翰林學士歐陽修接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