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佾終究不是真正的神仙,他只能竭盡全力,向陳州運輸糧食,解救災民。
他很快發現,災民實在是太多了,每次發粥,都會造成哄搶,不少人被踩踏受傷,甚至死去。
不就是一碗粥嗎,竟然連命都不要了,真是造孽啊!
曹佾見識了人命的卑微,既無奈,又憤怒。
“醉翁,我就不明白,莫非不能多建幾個粥棚,多安排幾個人手,何至于弄得如此凄慘?”曹佾憤怒抱怨說:“每一頓都有人受傷,說他們草菅人命都不為過!”
歐陽修幽幽道:“國舅爺,你當他們不知道嗎?”
曹佾一愣,“醉翁的意思是?”
“唉!”歐陽修重重嘆息一聲,“災民太多了。”
曹佾搖頭,依舊不解。
歐陽修沉吟半晌,苦笑道:“國舅爺,陳州,加上附近的災民,至少上百萬,這么多人吃喝,地方衙門拿不出足夠的糧食,可是又不能不管。因為一旦百姓走投無路,就會造反,一發不可收拾。”
說到這里,歐陽修道:“國舅爺是個聰明人,想必明白了緣由吧?”
曹佾思索了很久,突然眼睛瞪得大大的,從瞳孔之中,噴出了憤怒的火焰!
“我明白了,我當然明白了!”
曹佾憤怒道:“他們故意減少粥棚,故意讓災民哄搶,這樣一來,青壯就能搶到粥,而老弱婦孺就被餓死了。青壯的人能造反,老弱婦孺掀不起風浪,死也就死了……他們不是在救災,是在殺人!”
曹佾如夢方醒,歐陽修淡淡苦笑,“歷代以來,救災莫不如是。百萬災民,最后能活下三十萬,已經算是正常了,活下來五十萬,就是天大的功勞。當年富相公賑災,也不過救活了一半人,就被士林稱頌,萬民贊嘆了。”
“這算什么?”曹佾大怒,“他們包藏禍心,讓百姓自相殘殺,我不明白,這也能算是功勞?還要不要臉?”
面對曹佾的質問,歐陽修苦笑連聲,“老夫去找王拱辰,讓他出面壓一壓,有曹國舅的糧食,災民或許還能多幾分生機。”
說完,歐陽修不顧滿臉驚駭的曹國舅,他起身去找王拱辰。
果然,在一天之后,王拱辰就下令徹查賑災不力的官員,還挑出了私自貪墨賑災糧食的五個小吏,當眾砍頭,血濺當場。
災民們看到此情此景,如癡如醉,跪在地上,呼喊著萬歲,滿腹的怨氣都消失了大半,重新對朝廷充滿了希冀和盼望。
曹佾看到這里,他突然覺得十分荒唐,荒唐到想哭!
這就是能治理天下的名臣啊,簡直是一群可笑的騙子!
你們當老百姓那么好欺騙嗎,能騙得了一次兩次,還能繼續騙下去嗎?
早晚有一天,百姓會識破你們的鬼把戲。
曹佾非常憤怒和不齒,以往總是聽到王寧安說文人無恥,曹佾更多是一笑了之,心說人家飽讀詩書,孔孟門人,一肚子詩書禮儀,怎么可能道德那么低!
可是真正目睹了,他才清楚,這幫人的心比誰都黑,比誰都狠。
王拱辰一面控制著糧食供給,一面有下令征召廂軍。條件不算太好,每個廂軍,一天能得到一斤糧食。
對于饑餓當中的災民,簡直就是救命稻草,所有人都削尖了腦袋,要加入廂軍。
經過仔細挑選,一共招募了一萬多人,這些丁壯連夜都被調走了,落選的災民和那些老弱婦孺看在眼里,只有濃濃的羨慕之情。
全然沒有察覺到,當青壯走掉之后,他們就徹底成了砧板上的魚肉!
看到了這里,曹佾終于想了起來,這一幕何其相似啊,當年黃河決口,夏竦在河北不就是這么干的!至于富弼、文彥博,再往前算,多少文臣都是這么救災的。
這個方法也的確是好主意,先用施粥,把老百姓穩住,然后淘汰一部分人,等到大家都喝粥喝得沒了力氣,只想求一條活命,再來招兵,強壯的人走了,剩下的就是一幫老弱病殘,只能任人宰割。
朝廷多給一些糧食,就能茍延殘喘長久一些,如果幸運,便躲過了災荒,如果不幸運,就只有餓死。
哪里是救災啊,簡直是包藏禍心的陷害屠殺!
可就是這樣,還有一大幫人上表稱頌,給王拱辰請功。說他做得非常好,到了陳州之后,安撫了災民,剿滅了叛亂,又恢復生產,要不了多久,陳州就能恢復生機。
甚至有人提議,讓王拱辰重新入朝,擔任執政。
曹佾實在是忍不住了,他把自己關在屋子里,伏案疾書,他把滿腔的怒火的都釋放出來,化成了文字。
奏表寫得很長很長,一直寫到了天快亮了,曹佾才把奏疏封好,用了自己的火漆,立刻送到皇宮,交給他的姐夫。
曹佾的舉動,瞞不過歐陽修,老夫子略帶羞愧,他是算計了曹佾,這道奏疏只能是國舅爺上,他歐陽修一旦上書,就會演變成黨爭,拖延扯皮,最后倒霉的還是陳州的百姓。
這么多年來,要說救災最成功的,莫過于河北,在王寧安的主持之下,災民活了九成人口,還冒出了一個繁華的平縣,相比之下,滿朝的文臣都被比了下去。
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陳州百姓的活路還在二郎身上,最好曹國舅的一封奏表,能打動趙禎,改弦更張,或許這些無辜的人還能活下來……
夏日炎炎,加上國事如麻,趙禎的心情很差,一點胃口也沒有,曹皇后聽說,親手做了幾道小菜,到底是老夫老妻,趙禎和皇后一起用膳,比起平時多喝了一碗粥,把陳琳歡喜得什么似的。
飯后喝茶,曹皇后就隨口問道:“臣妾的兄弟沒有給官家丟人吧?”
趙禎笑道:“景休很不錯,拿出了一萬石白糖,替朕分憂解難。說來慚愧,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朕這個皇帝,反倒要讓你們家賠錢,真是無地自容!。”
曹皇后連忙說道:“陛下,曹家能有今日,還不是陛下庇佑,就算把所有家產都拿出來,也是應該的。臣妾是聽人說陳州死了不少人,擔心景休做的不好,這些日子臣妾一直在念經祈福,希望消除罪孽,讓死去的百姓早早輪回,也盼著人間能少點悲慘,圣人不至于每日煩憂。”
趙禎點頭,拍了拍妻子的手背。
“你是個善心的人,景休很好,錯的是那些辜恩負義的東西!”
趙禎不由得沉下了臉,昨天曹佾的密奏就送來了。
趙禎足足看了一個晚上,曹佾把救災當中的種種花樣,寫得一清二楚,還把矛頭直接對準了幾個主持救災的大臣,說他們草菅人命,故意分化百姓,把他們推上了死路。
看完了這一份密奏,趙禎是久久不能平靜。
坦率講,王拱辰做得中規中矩。
無論是調集糧食,還是設立粥棚,甚至稽查不法,斬殺貪墨官吏……歷來救災,也都是這么干的,他做的比一般人還要好。
可就在冠冕堂皇之下,陳州已經有近十萬百姓餓死了。
接下來的幾個月,陸續還會有人餓死,最終數字可能是四十萬,五十萬……也就是說,小一半的人要失去生命!
身為君父,朕竟是如此無能為力,對得起萬民的托付嗎?
趙禎想了許久,下令把賈昌朝和富弼等人招來。
“你們說說,陳州救災,進展如何,有沒有什么好辦法?”
賈昌朝道:“老臣還在盡力籌措糧食,最近從嶺南運來了20萬石糧,老臣一定全數送到陳州。”
趙禎把目光轉向了富弼,“富相公呢?”
“啟奏陛下,王大人的救災舉措是得力的,百姓人心平復,再過一兩個月,就能著手恢復。老臣以為可以增加征兵。”
“增加多少?”
“三萬。”富弼干脆說道。
趙禎吸口氣,沉吟道:“增加三萬人,豈不是說,之前的裁軍前功盡棄了嗎?”
富弼老臉發燒,越發尷尬,“陛下,非常之時,不得不如此。老臣斗膽說一句,能救活大半的黎民,也算是很不錯了。歷來救災,都是如此……”
“是嗎?”
趙禎突然疾言厲色起來,“富相公,朕怎么記得在不久之前,就有人救活了九成的災民,這事你莫非忘了?”
富弼猛地一驚,他怎么能忘,可問題是那次救災,是王寧安干的,所用的手段,非比尋常,文官們一直不愿意承認王寧安的成績,也不愿意拿他當標桿,否則,大家也太沒面子了。
見富弼遲愣,趙禎才說道:“朕已經下旨,請王卿回京,讓他拿出個方略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