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寧安一度以為把六藝弄到京城,就贏了大半,哪知道他的對手也不一般。伴隨著六藝學堂進京,政事堂又下了兩道命令,其一是請洛學的代表,張載和二程進京,到國子監擔任博士,講授易學,第二道命令,就是調王安石進京,讓他出任翰林侍讀,并且擔任知制誥。
這兩道命令下去,敏銳如王寧安,一眼就看穿了,這是要和六藝學堂唱對臺戲,搶奪話語權啊!
自從六藝學堂創辦以來,很多有遠見的士人都跟著效仿,其中成就最大的就是王安石。
他這個人官職不大,但是名氣潑天。
尤其是學問精深,被尊為“通儒”,歐陽修,曾鞏,乃至文彥博,周敦實等人都對他推崇有加,甚至上書保薦,請求朝廷重用王安石。
奈何人家王安石一再拒絕朝廷的任命,這樣一來,反而越顯得他不慕名利,不貪圖富貴,名氣與日俱增,蹭蹭躥起,尤其是在南方的文人當中,地位尊崇。
王安石治下,民生富足,百姓安康,政績斐然,他親自登壇講學,每一次都是數以千計,爭相聽他的高論,無不真心嘆服。
經過了多年的沉淀,王安石就像是一粒吸飽了水分的種子,只等一個機會,便能破土而出,迅成為茁壯的大樹。
其實韓琦早就聽文彥博說過王安石,知道他的大名,奈何韓琦不喜歡王安石的標新立異,特立獨行,覺得把王安石弄到京城,搞不好又會來一次慶歷新政,他可承受不起。
可眼下六藝興起,上有范仲淹,下有王寧安,都不是省油的燈,光憑著他們,雙拳難敵四手,必須請人幫忙,哪怕王安石是個不安分的家伙,只要能制約六藝一脈,他也就顧不得什么了。
相較之下,二程這邊就單純了許多,當年程顥去過六藝學堂,原本還想著追隨歐陽修,增長學問,無奈二程所學所想,和六藝完全是兩條路上的馬車,只會越跑越遠,根本沒有交集。
程顥帶著憤怒離開六藝,回到了洛陽之后,和弟弟程頤,還有表叔張載,以及不少志趣相投的文人,在洛陽一代詩詞唱和,舉行文會,開壇講學,矛頭所指,就是六藝學堂。
經過了幾年的苦功,二程的影響力也快提升,尤其是他們出身北方,當今朝廷的諸位相公,以北方人居多。
二程得到了文彥博、龐籍、宋庠、梁適、陳執中等人的鼎力支持,影響力不僅局限在洛陽一代,已經向四面拓展,追隨他們的士子也不在少數。
顯然,韓琦的算盤很精明,擋不住六藝學堂,也不能讓他們舒服了,一定要找兩個強手,讓他們嘗嘗厲害!
“大哥,這時候進京,難免被人利用啊!”
王安禮對著衣著邋遢的大哥說道:“二哥來了書信,他說這次范相公和晏相公是親自上陣,看樣子是一場好殺!”
他沒有繼續說下去,意思卻很明白,不論是富弼韓琦,還是晏殊范仲淹,都勢力龐大,而且積淀豐厚,不是好對付的。
相比之下,王安石雖然積累也不少,可奈何時間短,根基淺,尤其是在京城的一畝三分地,更是一片空白,貿然前去,只會被轟成渣。
王安石蹙著眉頭,他想得更多,此時雖然不是最好的時機,可是如果遲遲不進京,眼看著六藝學堂把持話語權,范仲淹等人立地成圣,想要爭一個位置,那就更難了!
“秦失其鹿,天下逐之。漢儒衰敗,佛道橫行,好容易到了大宋,立國百年,儒學重興,可下一步儒家該何去何從,還沒有定論!這時候誰能搶占先機,誰就能如孔孟一般,定下千年道統!愚兄不才,也要和天下英杰爭上一爭!”
王安石目光深邃,他已經看出了這場較量的本質。
“我觀二程之學,不過是老生常談,了無新意,按照他們的方法,最多能修成一個無為君子,于國于家,都沒有什么補益。”王安石輕蔑道:“能和我相爭的無非是那個小子而已!”
王安禮大吃一驚,他當然知道那個小子就是王寧安!莫非說大哥心中,連范仲淹都沒看在眼里?
“哈哈哈,范老夫子學問人品都是頂尖兒的,奈何膽小惜身,沒有一往無前的勇氣,不然慶歷新政也不會草草收場!這一次我進京,不為一己之私,為了大宋萬千黎民,我要堂堂正正,和王寧安比一比,看看誰的主張,更能拯救大宋!”
王安石脾氣倔強,他拿定了主意,那是一刻不停留,他當即收拾行囊,帶著家人,離開常州,直奔京城而來。
負天下大名二十年的王安石入京了,士林震動,沿途有無數人爭相一睹王安石的風采,歡欣鼓舞,到處都是贊頌之聲。
一方面是王安石名氣使然,另一方面,也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瀾,要慫恿王寧安和六藝唱對臺戲。
王安石心知肚明,對這些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的粉絲,他只是淡然處之,絲毫沒有得意忘形。
相比之下,更加年輕氣盛的二程就得意非凡,他們從洛陽到汴京,足足走了一個月的光景,沿途接受名士宴請,設壇講學,動靜非常大。
他們很露骨表示,要和六藝一較高下,要讓他們知道,什么才是純儒之學,什么才是天下正道。
兩方人馬殺來,王寧安倒是沒有太多的在乎。
他只是告訴自己的學生,“真理越辯越明……無論什么論戰,六藝都不在話下。但是不能沉醉在口水當中,六藝奉行知行合一,不但要有主張,更要有辦法,要能做事情!”
給六藝學子的第一件事,就是讓他們規劃把學堂搬進京城。
數千學生,可不是一件小事情。
不過大家參與過平縣建設和救災,幾十萬人的大陣仗都見過了,區區幾千人,算不得什么。
大家分工明確,原來王寧安準備在金明池邊上建倉儲區,工程已經做了一半,眼下轉為學堂,難度不算大。
原來成片的倉庫隔開,就是學生宿舍。
又找來一大批工匠,建造教室,把各個學院分配好……京城畢竟寸土寸金,不能把所有人都放在城中。
經過商議,只有經學院、商學院、算學院,留在京城內部,其余武學院,醫學院,百工院,還有預科,成科,都放在了城外,趙禎給的皇莊正好鄰近靜塞軍的營地。
可以像在滄州那樣,就近借用戰馬,練習騎射。
經過了一個多月的忙碌,居然把學堂的規制給弄了出來。
從滄州來的第一批學子也進京了!
令人驚訝的是,在最前面的一駕馬車,上面居然放著一塊青石,有清晰的一行大字“為大宋之崛起而讀書!”
天可憐見,當年王寧安弄出來的校訓,居然被學子們奉為圭臬,六藝學堂可以改變地方,但是校訓不能丟,宗旨不能變!
許多看到校訓的百姓都大為贊許,伸出了大拇指,包括趙禎在內,不但沒覺得不妥,相反還十分高興。
“王卿,你幾年之前,就有如此胸懷,朕心甚慰!”
雖然剽竊慣了,面對這句話,王寧安還是老臉微紅。
“陛下謬贊了,臣不過是盡自己的職責而已,當不得夸獎。”
站在旁邊的范仲淹突然現這是機會,笑道:“陛下,老臣以為,能盡職盡責,就是最大的忠誠!如果能幾十年矢志不渝,父死子繼,兄弟并肩,為了大宋的命令死戰不休,那才是真正的忠勇猛士!”
趙禎一愣,“范相公,你說的是什么人?朕怎么沒有聽過?”
范仲淹轉到趙禎面前,深深一躬,“啟奏陛下,老臣所言,正是渤海遺民,大氏一族,他們已經為大宋奮戰了一個甲子還多!如今族人盡數凋零,只有區區幾百人,數月之前,逃入了大宋境內,遼國對他們恨之入骨,還派遣使者,要求我大宋歸還逃人,就是針對他們。”
“渤海國?”
趙禎驚訝不已,前些日子王寧安就曾經力主恢復渤海國,結果被政事堂給聯合否決了,如今舊事重提,到底是怎么回事?
“范愛卿,那個渤海國,對大宋那么忠誠嗎?”
“啟奏陛下,渤海遺民恨契丹入骨,當年太宗皇帝北伐遼國,曾送圣旨一封,渤海遺民得之,如天降甘露,當即起兵,響應大宋,如今幾十年過去了,渤海遺民依舊尊奉太宗旨意,奮戰不惜!五十萬百姓,如今只有幾百人,大氏族長大熊挾太宗圣旨進入大宋,向我大宋賠罪!”
趙禎傻愣愣的,“賠罪,賠什么罪?”
王寧安哽咽著說道:“陛下,大氏一族未能戰敗遼寇,無法尊奉太宗圣意,罪莫大焉!奈何他們已經戰至不足千人,青壯之士不到二百。再也打不下去了,他們交還圣旨,請求大宋恕罪!”
說到這里,王寧安泣不成聲。
趙禎更是驚駭不已,大氏有什么罪,他們當真戰了幾十年,當真被殺到只剩下幾百人?
誠如是,該羞愧的是大宋!該慚愧的朝廷諸公!
太宗北伐失敗,到了真宗朝,簽下澶淵之盟,大宋居然給遼國送歲幣,成為兄弟之邦!
羞愧啊!
趙禎眼圈泛紅,顫抖著道:“大氏族人,可有在京城的,朕要立刻見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