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宗垕手里的是一方玉印,只是已經殘破了許多,只能辨認出大寶于闐四個字,如果玉印完整的話,應該是這樣的幾個字“大朝大寶于闐國大圣大明天子之印”,其中“大朝”就是于闐對大唐的尊稱。
怛羅斯一戰,大唐并沒有真正失敗,他們干掉了數倍于己的敵人,只是損失慘重,不得不后退補充,僅僅用了兩年時間,唐兵便恢復了實力,只是突如其來的安史之亂打破了唐軍的步伐。
中原陷入了苦戰,再也沒有漢家兒郎進軍西域。
而留在西域的漢人,他們面對著一輪一輪的異族攻勢,憤然提刀,戰斗到死。
祖孫從軍,兄弟并肩,他們和十幾倍的敵人鏖戰,打敗了一波又一波的敵人,死死釘在西域大地,戰斗持續了一百多年,直到大唐滅亡,西域漢人依舊聚集在于闐國的大旗之下,血戰不止。
李圣天在位50年,幾乎無時不刻,不再盼望著中原的救兵。
只可惜趙大和趙二兄弟,連燕云都拿不回來,只能給于闐送去一百多個僧人。
可即便如此,李圣天和他的部下充當中原屏障,死死擋住了喀喇汗國東進的步伐。
李圣天死了,他的子孫也消耗殆盡,可是他們最終擋住了中東來的人馬,一手持劍,一手持經的大食人沒有殺出西域,更沒能染指中原……這段悲壯的故事,王寧安曾經在皇家小學講過,并且說服了大宋的所有人。
經略西北,掃平西夏,然后就進軍西域,把漢家兒郎流血犧牲的故土重新拿回來!
趙宗垕牢記著師父的話,他從宮里的故紙堆,翻出了李圣天送來的國書,找出來于闐國的貢品。
面對這些東西,趙宗垕不止一次想過,于闐國該是何等凄涼悲壯,又是何等滿懷期望……大宋有負漢家子民多矣!
趙宗垕很傷感,也很自責,他想過,如果自己繼位,一定要揮軍西域,親自去祭拜那些死戰不屈的真英雄!
趙宗垕一度以為,于闐國已經消失了,所有人都戰死了。
只是這一次他看望西夏的流民,在要離開的時候,突然有一個臟兮兮的家伙,從人群當中沖出來,哇哇喊叫。
保護趙宗垕的侍衛立刻出手,制服這個家伙,并且往外面退。
他漲得臉紅脖子粗,用盡全身的力氣,喊出了斷斷續續的幾個詞,“于闐,使者,上國,拜見。”
“師父,就是這個人!”
在王寧安的面前,是一張潔白的病床,上面躺著一個人,他鼻梁突出,燕窩深陷,頭發呈現栗色,很黑皮膚黑頭發的中原人不同。
但卻沒有人會否認他漢人的身份!
出則夷狄,入則華夏!
這是老祖宗在幾千年前,就想清楚的道理。
漢家之所以能成其大,是因為海納百川。
老祖宗也從來不會以狹隘的血統論,來區分不同的人。
只要認同漢家文化,忠于中原正統,就是漢人,反之,出賣中原,甘心當蠻夷的爪牙,諸如張元、吳昊、李清、梁乙埋之流,便是夷狄,是漢奸!
大唐最優秀的詩人是來自西域的外國人,朝堂之上,有兩成以上的官員是外籍……正因為包容和開放,才有大唐盛世,萬國來朝!
當然了,過分的開放也會泥沙俱下,良莠不齊。
但是,于闐人是不需要懷疑的,他們已經用無數的鮮血,證明了自己的忠誠,他們是最優秀的漢家子弟!
“我,我叫李力,是,是李從德的重孫,李圣天的后人。”這個人用不甚熟練的漢語,一字一頓,講述著他的經歷。
喀喇汗國的大食騎兵攻占了和闐城,于闐國滅亡了,只是李圣天和李從德的子孫沒有放棄斗爭,他們一路推到了東部的山區,繼續進行頑強抵抗,他們一度占了上風,只是接下來西夏崛起、唃廝啰崛起,他們隔絕了于闐國的后路,瓜分了于闐國東部的疆土,在幾十年之后,于闐人終于幾乎消失殆盡了。
李力是最后一個于闐的使者,他拿著于闐國的玉璽,帶著國書,還有18位勇士,踏上了東進求援之路。
而在李力的背后,只剩下不足8000個于闐子民,還在艱苦奮戰。
李力最初選擇了青唐方向,奈何當時的唃廝啰勢力猶存,不讓他們通過,還斬殺了李力的一半隨從,他們不得不化裝成西域的商人,進入了西夏的境內,他們從沙洲艱難跋涉,一路經過甘州,涼州,距離傳說中的大宋,越來越近了。
只是這短短的道路,太艱難了。
李力被西夏官吏勒索,雙方發生械斗,他們在逃亡的時候,被擒生軍抓獲,變成了奴隸。
一干就是5年,去年冬天,李力最后一個隨從也死了,整個于闐使團,就剩下他一個人。
國書已經丟失了,玉璽也摔壞了,幾乎沒有任何東西,能夠證明他的身份。
李力一度是絕望的。
只是他想不到,大宋對西夏發起了反攻,在殲滅鐵鷂子之后,大肆招攬西夏人歸降,結果就是李力隨著一隊西夏流民,逃到了大宋。
李力做夢也沒有料到,他竟然會以這種方式,來到了朝思暮想的大宋。傳說中的上國的確不一般。
百姓富足,物阜民豐,對待流民,十分客氣。
給他們安頓住處,給他們吃喝食物,李力完全不敢相信。
甚至大宋的太子還出現了,去看望他們,在確認了趙宗垕身份之后,他幾乎是瘋癲的,沒錯,這就是上國,仁慈的天子,可敬的太子殿下……他不顧一切,沖了出來,李力為了他的魯莽付出了代價。
侍衛使用擒拿術,卸掉了他的胳膊。
假如不是趙宗垕聽過于闐國的故事,或許李力已經是一具尸體了。
不過他并不后悔,他強撐著,從床上滾下來,跪在了趙宗垕和王寧安的面前,痛哭流涕。
“外臣,李……尉遲力,祈求殿下發兵,救救于闐吧!”
尉遲是于闐國的姓氏,李圣天為了表示對大唐的尊敬,才改姓李,其實他不知道,改姓的時候,大唐已經亡國了。
如今中原的天子已經姓趙,再自稱李力,多少有些不合適。
“我會給父皇上書,請求他賜姓趙氏。”
李力愣了一下,慌忙磕頭,感激道:“趙力拜謝殿下,給殿下磕頭了!”
王寧安道:“殿下,于闐使者受盡了艱辛,還是先讓錢太醫給他診治身體,多多休息吧!”
“不用!”
趙力急了,立刻跳起來,大叫道:“我沒事,我還能打仗!”
仿佛為了證明他的勇敢,趙力舉起胳膊,努力捶打胸膛,可惜他忘了,剛剛接好的關節,哪里有力氣,胳膊舉到了一半,便痛苦垂下。
趙力羞愧無比,兩腿癱軟,坐在了地上,淚水從他的眼角滾落,很快就濕了一片衣襟。
“你離開于闐有多久了?”王寧安低聲問道。
趙力仰起頭,哭道:“七年,七年多了!”
他的喉結不停上下滾動,顯得非常焦急,“不能等了,我來的時候,于闐已經不足兩千個戰士,不到一萬人!又過了七年,他們,他們或許都死了,死光了……大人,快點派兵吧!哪怕有幾千人也行,救救于闐國吧……”
王寧安深深吸口氣,伸手把趙力拉了起來。
“你既然是于闐人,于闐就不會亡國,哪怕只剩下一個人,大宋也會幫著于闐復國!”王寧安承諾道:“我們不止會派兵,還會派遣很多人馬,喀喇汗國會被大宋從地圖上抹掉,整個西域,乃至蔥嶺以西,都是漢唐故土,一寸也不允許丟失!”
“把一切都交給大宋吧,我會全力以赴的!”
王寧安再三交代,才帶著太子回到了行在。
路上的時候,趙宗垕就忍不住道:“師父,你是不是懷疑他是假的于闐人?”
王寧安笑道:“殿下,不是懷疑,國家大事,從來不能只靠著一個人的說法,更何況他離開于闐已經七年多了,那里現在如何,于闐國是徹底滅亡了,還是在堅持戰斗,這些我們都不清楚,根本沒法倉促答復他。”
趙宗垕點了點頭,又疑惑道:“師父,時間不等人,可一定要盡快弄清楚,我怕于闐國真的亡了,他們太可憐了!”
趙宗垕情急之下,都要哭出來了。
“殿下放心吧,拿下了青唐之后,臣就交代王韶,派遣人員,去西域了解情況,探查于闐國,也是他們的任務,我相信很快就會有消息了。”
王寧安還真有點未卜先知的本事,就在他和太子說完的第二天,三郎王寧宣就從青唐趕了回來。
一路上王寧宣風塵仆仆,非常狼狽。
“二哥,我們找到了于闐國!”
王寧宣一見面就迫不及待道:“他們還在戰斗,他們還在和敵人拼命!他們沒有投降!沒有!!”
王寧宣捫心自問,他是一個不怕死的戰士,他出身王家,他打過幽州之戰,他不怕任何敵人!
只是這么了不起的王三郎面對著于闐人,徹底服氣,心服口服!
“二哥,我們找到了于闐人,還和他們并肩戰斗,打敗了喀喇汗國的5000人馬!”王寧宣說得很急促,“開春,明年開春,如果援兵不到,喀喇汗國就會出動上萬人,到時候于闐人都會死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