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寧安一度很擔心,離開了繁榮的京城,家人會過得不習慣,實際上他很快發覺,不習慣的只是自己,楊曦骨子里流著楊家人的血,生來就喜歡策馬奔騰。
沒嫁給王寧安之前,那也是京城紈绔子弟的噩夢,動架,從來不含糊。這些年不得不相夫教子,裝成貴婦人,說實話,過得很累。
人馬越是向西,她就越是放飛自我,在曠野奔馳,射箭打獵,看日出,觀紅霞,野營烤肉,玩得不亦樂乎。
蘇八娘是個才女,可是她并不喜歡煙雨朦朧的江南,反而對塞外風光,情有獨鐘。一路上看著大漠孤煙,和兄弟蘇軾比拼詩才,同樣很快樂。
至于蕭觀音,雖然這些年她改變太多,硬生生從契丹的才女,變成了攻于心機的金融女王,但是真正跨馬西進,面對著蒼涼曠遠的土地,她又找回了小時候的感覺,如霜似雪的臉上,滿是笑容。
這不,她們到了蘭州駐地之后,就約著一起去泡溫泉,洗去塵垢,然后再到處轉轉,欣賞西北的風光。
王寧安被徹底拋下了,沒辦法,只能帶著狗牙兒和小彘,在街頭亂逛。
“爹,快看,那不是文相公嗎?”
狗牙兒眼尖,果然,文彥博抱著一個袋子,從不遠處吭哧吭哧過來,正準備去街邊的茶攤歇腳。
一眼看見了王寧安爺仨。
“哎呦,景平,快過來,幫幫忙啊,老夫這腰都要斷了!”
狗牙兒和小彘疾步走過來,伸手把皮袋接過來。
“好重!什么玩意?”
文彥博扶著老腰,嘿嘿笑道:“好東西,兩位賢侄,你們只管挑,就算老夫送你們的禮物了。”
難得文相公大方,狗牙兒和小彘圍在桌子旁,把里面的東西都倒了出來。
一塊塊玉石,帶著發黃的外皮,狗牙兒抓起一塊巴掌大的玉石,迎著太陽光看去,不由得眼前一亮。
“好東西啊!這種品相的玉石,在西京少說要300貫吧!”
文彥博含笑,“賢侄好眼力,如果有精巧的工匠,妙手匠心,精雕細琢,能值一千貫!”
小彘一聽這么值錢,也連忙在一堆石頭里亂翻,這些都是和田白玉的精華,潤澤如羊脂,哪怕什么都不懂,也知道價值不菲。
“文相公,你從哪里弄來的,不便宜吧?”狗牙兒隨口問道。
王寧安呵呵一笑,“你啊,還是太年輕了,沒看文相公跟偷了雞的老狐貍似的,我看這點東西,最多不會超過50貫,沒準他是拿兩三貫騙來的!”
文彥博喘著粗氣,怒目而視。
“你小子太不地道,怎么在孩子面前,詆毀老夫?這些玉石是我花了十貫錢,光明正大買來的!”
“十貫錢?”
狗牙兒怪叫道:“那和搶劫有什么區別!文相公,還有嗎?”
“老夫買的那個商販沒了,別地方不知道有沒有。”文彥博老實回答,狗牙兒一躍而起,拉著二弟就往市場沖去,撿便宜的好事,可不能錯過!
兩個小家伙呼嘯著跑了。
茶攤只剩下王寧安和文彥博兩個。
老文這時候也喘勻了氣,微微搖頭,“這西北和老夫想得不太一樣!怎么說呢……不太好形容……”
“是商機無限吧?”王寧安替他說了出來。
文彥博扭過頭,很是鄙夷道:“好歹也是朝廷命官,天下之望,不要把生意人那一套掛在嘴邊,很丟人的!”
批評了王寧安之后,文彥博卻主動談起了生意經。
“二郎,你說涼州還在西夏人手里,這幫商人是怎么跑到大宋的,真是奇怪啊?”
王寧安哈哈一笑,“這有什么奇怪的,如果不放商人過來,涼州的西夏兵吃什么?”來的時候,王寧安已經仔細研究過了,隨著橫山一線落入大宋手里,楊文廣上任之后,采取了東守西攻的戰略。
仔細審視宋夏之間的邊界,尤其是橫山被攻破之后,整個局面就完全不同了。
大體上可以分成三部分,在中部,是700里瀚海,無論大宋還是西夏,都沒有跨越瀚海,發動全面戰爭的能力,故此雙方持平。
在東段,主要是西夏的嘉寧軍司本來就實力最強,這一次大宋發動總攻,并沒有打破宥州。
西夏目前為止,還保有宥州,石州,以及夏州和銀州,足足有十幾萬人馬駐守,相當強悍,他們不時反攻,襲擾,大宋方面只能以洪州作為根據地,采取守勢。
但是在西線,情況就不同了,西夏對這里的經營不夠,勢力薄弱,楊文廣就從西線發動中等規模攻勢,過去了應理,將整個黃河上游都捏在了大宋的手里。
應理失守,西夏和河西走廊之間的連接已經被切斷了,要想從涼州去興慶府,必須穿越騰格里沙漠。
別說是在這個時空,哪怕回到了一千年之后的現代,穿越沙漠,依舊是很困難的事情。
西夏對涼州,僅僅能保持名義上的控制,其余的軍糧,軍餉,軍械,戰馬,兵器,什么都運不過去!
人都是最現實的,涼州的人馬也忠于李諒祚,也痛恨大宋,也不愿意和大宋做生意……可問題是他們想什么沒有用,形勢比人強!
涼州沒有足夠的糧食,沒有辦法自給自足,他們的牛羊土產需要賣出去,需要換回糧食,絲綢,食鹽,布匹,還有更為寶貴的茶葉!
這些物資只有大宋有!
所以你會看到很荒唐的一幕,原本緊張對立的兩國,私下里生意做得比以前還要大,人員往來更加綿密。
這也是奪取橫山,西夏再也無法維持內部經濟運轉的必然結果!
大宋的商人很快發現,他們撞了大運,只要花兩貫錢,就能換一頭犍牛,香料,玉石,瑪瑙,更是便宜得令人發指!
各地的商人云集,拼了老命掃貨。
像文彥博這樣,花十貫錢,買了一袋子玉石,并不稀罕。
老文覺得他占了便宜,可賣玉石的小販,卻覺得自己賺大了!
一袋玉石,不過30斤,從西域運到蘭州,并不算困難,至少比趕一頭牛,一匹馬容易多了。
但是一袋子玉石能換的錢,是牛的五倍!
十貫錢,在蘭州能買到什么呢?
鹽,上好的青鹽,20文一斤,十貫錢就是500斤,拿到西域,跟那些部落交換,5斤鹽,就能換一頭牛,十斤鹽換一匹馬!
扣除路費,扣除打點關系,還有幾十倍的賺頭兒!
如果嫌棄食鹽重,十貫錢,還能換60斤上好的白砂糖。
糖啊!
到了西域,簡直比黃金還要珍貴!
就像大宋癡迷香料一樣,過了西域,進入大食,那里的人簡直把白糖當成命根子!
做菜用糖,喝水加糖,糕點更是糖堆出來的,大宋人吃了都會齁得難受,他們卻樂此不疲。
那些心寬體胖的大胡子,幾乎每一個都醉心白糖。
把大宋的白砂糖弄到大食,只要幾十斤,就能換來差不多重量的真金白銀,各種珍貴珠寶。
反過來,這些金銀珠寶,到了大宋,又能換得無數的物資,光澤絢爛,色彩瑰麗的絲綢,柔韌舒適的棉布,還有茶葉,瓷器……說起來諷刺,王寧安一直以為要打通河西走廊,才能恢復絲綢之路,而實際上,絲綢之路已經提前運行起來。
兩個冤家對頭,居然在合力維系絲綢之路的運行,有趣吧?
京城的那些官老爺,只怕永遠也想不到,竟然會出現這么荒唐的事情。
老文也不得不感慨,“二郎,說句實話,老夫也不得不佩服你,果然,支配人們行動的,不是孔孟之道,而是實實在在的利益!”
王寧安呵呵一笑,揶揄道:“恭喜文相公,您老徹底悟了,大徹大悟,離著立地成圣,已經不遠了。”
“別說沒用的。”文彥博煩躁地擺手,沒好氣道:“老夫被你坑了,跟著你跑到西北吃沙子,我文寬夫不是鼠肚雞腸的人,咱們的恩怨可以掀過去!但是……”
“必須給你足夠的利益,是吧?”王寧安心彥博這個老貨真是無恥,但他并不討厭,至少能用錢擺平的人,就不用徹底摧毀,這一點,文彥博比富弼活得明白!
“寬夫兄,你覺得眼下的商業交換,誰占了便宜?”
“那還用說嘛!”
文彥博沒好氣道:“咱們這邊拿的是什么,西域商人拿的又是什么?全都是真金白銀,瑪瑙玉石,牛羊馬匹,實打實的好東西!做生意當然是咱們賺得多!而且是多得多!”文彥博隨手抓起桌上的玉石,不停把玩。
“二郎,這賺得雖然不少,可老夫好歹是首相之尊,難不成就滿市場收購玉石,然后跑到京城去賣?那也太丟人了吧?”
王寧安呵呵一笑,“寬夫兄,我當然不會讓你賺辛苦錢,要賺咱們就賺最容易的。”
文彥博眼前一亮,“計將安出?”
“很簡單,你要替西域的商人說話。”
文彥博不解,“什么意思?不會又坑我吧?”
“寬夫兄,現在咱們是一根繩上的螞蚱,要想讓生意持久,就需要一個好名聲,上百倍的暴利,固然不錯,但很容易把生意弄成一錘子買賣。”
文彥博遲疑一下,試探著問道:“二郎,你的意思是——像當年平縣榷場那樣,名義上保護遼國商人的利益,實際上榨干他們的財富……妙啊!”文彥博笑得更像個老狐貍了,他舉起粗瓷茶杯,大笑道:“以茶代酒,老夫先干為敬!”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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