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說起來,最近受到攻擊最多的不是王寧安,而是拗相公。
各種報紙挖掘了許多內容,已經逐漸將案情歸罪給王安石,說是他的新法造成了農村衰敗,再加上考成法逼迫,使得地方官吏不得不鋌而走險。絕對是苛政猛于虎,有人還把王安石比喻成李林甫,楊國忠,說他口蜜腹劍,名義上為了變法,實則是要害了大宋,甚至有人翻出了太祖的圣訓,指出南人不能為相,王安石出身南方,包藏禍心。
顯然,這些言論當中,沒有多少是經得起推敲的,可借著案子,人們的情緒都起來了,也分不清是非對錯。
在大家看來,周峰沒錯,呂巖也情有可原,都沒錯。這么大的一個案子,總要有人當壞蛋吧?所以,一股腦,各種臟水都潑到了王安石的身上。
說起來拗相公也夠倒霉的。
等到王寧安趕來,王安石已經躺在病床上,腦門還敷了一塊冰巾。
見王寧安來了,他掙扎著坐起,滿臉羞愧。
“老夫本該去拜訪王爺,奈何病勢沉重,不得不請王爺過來。慚愧,慚愧。”王安石聲音微弱,仿佛真的病了。
王寧安淡淡一笑,“人吃五谷,沒有不生病的。介甫老兄還要好好養病,大宋的朝局,還指著你一肩承擔呢!”
王安石遲疑了一下,連連搖頭,很凄涼道:“王爺,老夫是不成了,周峰一案,老夫已經是心力交瘁,茫然無措,進退兩難。”王寧安面色凄苦,連連感嘆,他說自己有心變法圖強,救國救民。
可忙活了這么多年,居然落了如此下場,寒心慚愧,他要辭去次相的職位,回歸田園。
以前弄出了火藥爆炸,弄出了天變,王安石都沒有離開,這次出了這么一個案子,他就要走了,實在是匪夷所思。
王寧安嚇得不輕,眼下哪里能放王安石啊,醉翁無心政務,擺明了撐不久,如果王安石不頂著,難道讓那幾個老貨回來?眼下司馬光的威望還不夠,王寧安手上也沒有別的人選,真要是把朝局交給文彥博或者賈昌朝,誰能放心啊!
“介甫兄,你為了變法大業,操勞了多年,耗費了無數心血,你就忍心讓別人糟蹋了新法?”
王安石突然一笑,“王爺,說句不客氣的,新法就好像我王安石的兒子一般,哪里能輕易交給別人,更不愿意讓別人敗壞了!所以王某選了一個絕佳之人,繼任相位,繼續推行變法。”
“誰?”王寧安驚問道。
王安石一伸手指,指了指王寧安的鼻子,大笑道:“王爺,試問除了你,還有誰更合適?”
“什么?”王寧安大吃一驚,他怪叫道:“介甫兄,你不是開玩笑吧?天底下誰都能當宰執,唯獨我不能入政事堂!”
“錯!誰都不合適,唯獨王爺才行!”
王安石突然拔高了聲音,他大聲說道:“王爺,其實大家都看得出來,你位高權重,又封了王爵,按理說,是不應該入主政事堂,更不能染指政務。但是……如今的大宋不同了。”王安石熱情洋溢,激動道:“因為變法,大宋的官制進行了調整,裁去了一堆廢物,又增加了無數干吏,大家各司其職,哪怕身為首相,也沒法架空皇權!所以擔心王爺總攬大權,會威脅皇位,根本做不到!”
拗相公這話,王寧安是保留的。
但是他也不得不承認,如今的大宋,各項制衡越發完備,而且有了發達的報紙,一點大事小情,就會弄得天下皆知,毫無疑問,給謀朝篡位,增加了無數倍的難度!
“王爺,變法以來,政務增加了不止百倍!而且周峰一案,更是告訴所有人,往后再也不能用清濁、好壞、是非來決策朝政……所以,必須要有一位能干的大才,熟悉各種事務,精于謀劃,德高望重,頭腦清醒,能夠替大宋掌舵……這個人,除了王爺,還能有誰?老夫斗膽懇請王爺,為了天下蒼生,不要回避了!大丈夫當仁不讓,首相之位,舍王爺其誰?”
這幾句話,說的是慷慨激昂,熱情澎湃,敢情拗相公也有忽悠人的本事,王寧安也是第一次發覺,原來我有這么多優點啊,怎么以前沒發現呢?
他腦袋稍微一熱,但是很快就涼快下來。
“介甫兄,你是想把我放到火上烤!”
“沒錯,老夫是想把王爺放在火上,不過我相信,真金不怕火煉!”王安石揮動胳膊,大聲呼喚,“王爺,別猶豫了,那么多人看著你,天下之望,這副擔子,你必須挑起來!不要讓大家失望啊!”
不得不說,王安石的熱情,讓王寧安有些受不了。
“介甫兄,我一個藩王,如何當首相?”
“大謬矣!王爺,你怎么還糾結在身份上!陛下信你,太子仰賴你,而且變法又離不開你!你做與不做,都不能袖手旁觀,既然如此,為什么不名正言順,挑起重擔。如今變法已經到了最緊要的關頭,如果撐不過去,就難免落得慶歷新政的下場,王爺,你忍心嗎?”
說實話,王寧安被弄得有點發懵,他想過許多種可能,唯獨沒有想到,王安石居然要撂挑子。
在他的印象里,王安石是個百折不回,哪怕得罪了天下人,也在所不惜,是個認死理,鉆牛角尖兒的貨兒!
他怎么可能放棄相位,甘心讓賢,怎么也解釋不通!
“介甫兄,你不是開玩笑吧?”
王安石感慨一笑,“王爺,老夫正好有幾句肺腑之言,要對你講。”
接下來的一刻鐘,王安石滔滔不斷,把他的想法,告訴了王寧安。
其實沒有西域的黃金,大宋的城市化水平就很高了,在原本的歷史上,就有百分之三十之多。
隨著水泥發明,還有軍工訂單,以及商路打通,大宋的城市化在快速推進,各種問題,層出不窮。
以往是變法太成功了,以至于人們都視而不見,以為無關緊要。
直到周峰案爆發出來,才有時間,去回頭審視各種問題。
如今大宋發達的城市大約有二三十個,而每個城市,都在不斷吸納周圍的一切,換句話說,有數以百計的州縣,面臨著失血的窘境。
“王爺,有人借著周峰案,想要逼著政事堂下放財權,把更多的稅收留在地方,或者是拿出一些財政預算,填補地方缺口。還有人建議,要廢掉皇家銀行,準許地方自己設立銀行,扶持自己的產業……王爺以為如何?”
王寧安深吸口氣,搖了搖頭,“不成,絕對不成!”王寧安早就思考過。如果靠著撒錢,就能解決問題,他還至于這么愁嗎!
大宋的工業,金融,還都處在一個剛剛興起的階段,遠遠沒有余力反哺農業。
而且在工業的時代,發展經濟,需要一定的條件。許多州縣地區,根本不適合發展工商,就算投下巨資,也沒有多少收益。
大宋要做的事情太多,根本經不起浪費。就算還有余錢余力,用來打西夏,打遼國,開疆拓土,豈不是更好?
那些討要財權的人都是誰,王寧安一清二楚。
以韓家為代表的世家大族,之前就反對金元改革,這一次有了機會,怎能不替自己爭取利益,可朝廷根本不能向他們低頭。
王安石感嘆道:“這個案子必須有人負責,如果老夫不辭官罷相,就沒法交代,他們還會鬧下去。直到逼著朝廷讓出財權為止。如果那樣的話,變法就前功盡棄了,所以,老夫辭官,正是為了保護變法成功!王爺,拜托你了,接過來吧!”
王安石情真意切,不得不說,王寧安真的動心了,他略顯遲疑。
“介甫兄,你,你真的甘心回歸田園?”
王安石臉微微泛紅,他仰起頭,自嘲一笑,“老夫今年還不到天命之年,豈能甘老林泉!只是老夫有些迷茫,有些糊涂了。”
“老夫做地方官近20年,自以為了解民間疾苦,青苗法,方田均稅法,免役法,市易法……這些法令,都是老夫苦心焦思的結果……只是真正落實起來,并非都是利國利民,相反,還有很多人因此受害!老夫心知肚明,有太多人罵我,可我沒有辦法,我不能輕易改變,一旦退了,整個變法就難以為繼了。老夫只能硬著頭皮撐著!”
王安石語重心長道:“直到這個案子出現,老夫發覺又出了許多新的問題,以前都沒有想到過。更不知道如何解決,繼續讓老夫留在相位上,只是尸位素餐,做多多錯罷了!老夫有個想法,我要游歷四方!”
這位還真是想法別致!王寧安也不知道說什么好。
“說起來還是王爺啟發了老夫,當年你讓司馬光到地方上,去想辦法解決青鹽的問題。還告訴他用腳板走出來的學問,比起從書本里得來的要有用萬倍!這些年,司馬君實可沒少提到,要知行合一。老夫把變法推到了這一步,接下來該怎么走,我心里沒數,既不知,也沒法行。”
“老夫想真正去民間,去各個縣城,去山村,看看老百姓究竟過得如何?變法對哪些人好,對哪些人不好,要如何取舍。或是三年五載,或是十年八年,老夫只要想清楚了,就會回來!”
“所以,朝中的事情,全靠王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