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彥博聽到王寧安的話,愣住了一會兒,他仿佛沒有反應過來,什么?要罷黜自己?開什么玩笑?
十幾年了,多少風波,他文彥博都屹立不搖,中間和王寧安的沖突也不少,甚至比這一次還要嚴重,王寧安最多也就是架空他,甚至發配他,而不敢真正罷黜他。
老文心里清楚,作為碩果僅存的幾個老臣之一,他是最靈活,也最容易打交道的一個,王寧安要想柄國,就必須調和陰陽,雜用各方,有他文彥博在,就能安撫老臣舊勢力,又能扶持新人上來。
畢竟以王寧安手下的那些人,資歷尚淺,沒法擔負起江山社稷。
你不用我用誰?
賈昌朝?曾公亮?還是張方平?或者,剛剛被罷黜的龐籍?
王寧安,你可別忘了,沒有我,誰替你壓制宋庠,壓制賈昌朝等人,沒有我,又如何安撫舊臣?
你敢把老夫趕下臺,就不怕天下大亂嗎?
文彥博在一會兒的功夫,心里轉了十幾圈,他抬起頭,咧著嘴,擠出一絲笑容,聲音沙啞道:“王爺,老夫愿意承擔罪責,王爺隨便處置就是……”
“不……不是罪責!”
王寧安搖頭,“寬夫兄,你是替朝廷落實試點,出了疏漏,并非全是你一心為惡,所以這次不是問罪,而是負責。”
“負責?”
“沒錯,任何人都要為自己所作所為負責,既然你的試點失敗了,就證明你不適合留在這個位置上,把位置交出來,讓給年輕人吧!”
“王寧安!老夫,老夫還沒到70歲,士大夫70致仕,這是歷代的規矩!”文彥博突然橫眉立目,咬牙切齒,像他這種人,剝奪權力,簡直比殺了他還難受!
面對氣勢洶洶的文彥博,王寧安不動聲色,他淡淡一笑,“寬夫兄,何必把一生名節都搭進去呢,刑部和御史臺已經著手調查濟州的眾多命案……”
“王寧安,你什么意思?”文彥博突然打斷,厲聲叱問。
“寬夫兄是聰明人,還不明白嗎?”王寧安輕輕一笑,“小弟先告辭了,我相信寬夫兄會做出明智的選擇。”
說完,王寧安拍拍屁股就走了,剛離開書房,身后就傳來了粉碎聲,文彥博像是瘋了一樣,不停地砸東西,大喊大叫,大吵大嚷,不停罵著……王寧安頓了一下,還是邁開了大步,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處置,實在是不想和文彥博浪費功夫了。
“呂巖,濟州你要接過來,子厚,單州交給你了!”
王寧安直接把兩個人找過來,文彥博鬧出了這么大的簍子,必須要盡快擦屁股,收拾爛攤子。
馬上就是冬天了,這兩地最緊要的問題是糧食,必須解決老百姓的口糧。
以往是因為天災,莊稼絕收,百姓無糧,這一次卻是因為強行改種棉花,而佃農分配到的利益太少,老百姓沒錢買糧食,兩州加起來,有70萬人面臨缺糧的問題。
朝廷沒法撥錢救濟,必須地方想辦法。
“王爺,糧食除了地里長的,就是外面買的,大風刮不來,天下掉不下來……如果朝廷不出糧,我們只有從地方上想辦法。”
王寧安點頭,“說吧,你們準備怎么辦?”
“把所有土地從種棉大戶手里拿回,分給百姓,并且以土地產出作為抵押,向銀行借款,購買糧食。”呂巖痛痛快快說道。
一旁的章惇也道:“師父,除此之外,別無他途……不把土地解決了,明年、后年老百姓都是沒有糧食,朝廷沒法一直救濟,結果就是把所有人逼到山上當賊人!”
這兩人都擔心王寧安會反對,因此極力勸說。
哪知道王寧安淡淡一笑,“據我所知,這兩州,只有一百萬畝田,可以拿來分,另外還有不是士紳地主,他們名下也有很多田地,你們想過要怎么辦沒有?”
章惇一驚,脫口而出,“師父,你要一勞永逸?”
“沒錯,所有佃戶,你們要盡快徹查……如果連續耕種十年以上,土地直接歸他們所有10年以內的,需要繳納一筆贖金,用于購買土地,另外,朝廷要詳細核算田畝,調整土地數目,做到每一個村鎮,平分土地!”
“師父!”章惇驚呼,“這么干可是要得罪所有士紳的!”
王寧安仿佛沒有聽到,而是繼續雷死人不償命。
“你們聽著,這一次平分土地,不同以往,記住了,是所有人口平均分田,而不是丁口!”
“啊!”
呂巖的臉直接白了,作為一個地方官吏,他當然清楚人口和丁口的區別。
歷代以來,分田授田都是按丁口計算,服徭役,交人頭稅,也都是按照丁口算。
各朝對丁口的劃分并不完全一致,但總體來說,就是成年的男子……他們能下地干活,能服兵役,勞役,也只有他們,在朝廷的眼里,才算是完全的人,其他的都是附庸!
有人一直想不通,為什么古代女人的地位低下,要講究三從四德,好像一輩子都抬不起頭……道理很簡單,也很容易被忽略,就是女子不算做丁口,也不給朝廷承擔稅賦和徭役,從朝廷的層面,就不把女人視作“人”。
既然朝廷如此,上行下效,女人在家里怎么會有地位。
在農業社會,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誰讓女人力氣小,承擔不了重體力活,生產活動,一家人的肚皮,都要靠男人打拼,吃人家的嘴短,就是這個道理。
不過進入了工業時代,情況就不同了。
女人心細,能承受住長時間枯燥的勞動,比如紡織工廠,女工就比男人做的更好。
這一次分田,把女人也計算進來,給予她們和男人一樣的土地財產權利,只有財產權平等了,地位才能真正平等……接下來就能鼓勵更多的女人出來工作,撐起半邊天!
雖然后世很多男人抱怨,女人太強勢了,哪里是半邊天,整個天都被她們籠罩了,作為男同胞的一員,王寧安也很不情愿。
但是作為一個執政者,他必須考慮更全面的問題。
因為給予女人土地和財產,立刻就能多出一倍的工人。
兗州,濟州,單州,這都屬于比較傳統的地方,根本不讓女人拋頭露面,出來工作,紡織廠用的都是男人。
采棉桃的時候,甚至雇傭奴隸,也不讓女人出來干活。除了自家的田,女人就是在家里洗衣做飯,織布哄孩子,實在是太浪費了……
王寧安頂著被所有男人鄙視的危險,悍然決定,把女人納入分田的行列……章惇和呂巖雖然有些小抵觸,但還是很快接受了。
甚至他們兩個還有點雀躍!
真正的變法終于開始了!
章惇一度以為,師父坐上了宰執的位置,就變得保守了,不敢作為了。
現在一看,師父非但不保守,而且步子比自己想象的還要大!
必須加快步子,別讓師父甩下才是!
還真別說,文彥博在濟州和單州的折騰,也干了一點好事,至少他把原來的結構都給摧毀了……章惇和呂巖到任之后,立刻展開徹查,他們首先將身上有罪責的官吏差役都給抓起來,接著是那些棉田大戶,還有地方的流氓無賴,幾乎是一個沒跑,一網打盡。
拿下了這些人之后,他們就立刻落實分田,老百姓只要拿到了地契,就可以和棉紡工廠簽一份供應合同。
按照一定的價格,供應棉花。
有了這份合同,棉紡工廠就會給老百姓提供擔保,從銀行借錢購糧,填飽大家的肚子。
朝廷只是象征性拿出了10萬貫用來購糧補貼,另外又從大戶還有官吏手里,抄出了80萬貫,兩州的百姓總算是有了活路。
而且兗州的成功,都看在大家的眼睛里,畢竟離著不遠,消息傳遞非常快速……濟州的百姓都已經迫不及待了。
他們比兗州晚了一年,如果不奮起直追,可就落后了。
許多百姓,冒著嚴寒,跑到田里,整地準備,不辭勞苦,從家里挑來糞肥,從河里挖出爛泥,把土地填平,不放過一塊可耕種的田畝。
百姓的積極讓人咋舌。
最令人驚訝的是在眾多的人群當中,女人幾乎占了一大半。
原本都是男人耕田,女人在家干活,現在倒好,女人也出來了,怎么樣,家里的田,還有我們一份呢!
有的健婦跟著干活,還有一些人,直接去應征女工,掙錢更多,從附庸,變成主人,畫風完全不同了……
“反了,全都反了!”
賈昌朝聽說濟州和單州的情況,簡直暴跳如雷。
他直接找到了歐陽修,正好,宋庠也在,他是過來和歐陽修協商明年教育經費的分配問題。
三個老臣湊在了一起,賈昌朝徹底怒了。
“牝雞司晨了!他王寧安要干什么?”賈昌朝拍著桌子,怒吼:“醉翁,你現在還是首相,你還是先帝托孤的重臣,怎么能看著王寧安胡來!這要是家家戶戶,都按照這么辦,非打起來不可!家亂了,這天下也就永無寧日了!”
宋庠尷尬笑了笑,“子明兄啊,也不至于吧,都是一家人……”
“呸……你個怕老婆的貨,給我閉嘴!”
宋庠氣得扭頭不說話,歐陽修被問得也是無言以對,遲愣了好半晌,老歐陽突然道:“子明兄啊,我準備辭官了,你還是找西涼王自己談吧!”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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