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彘仔細聽著,他終于知道,那個周大官人叫周峰,他還隱約記得,就是因為他,掀起了一個很大的案子,后來被發配到了渤海,沒想到就是眼前這個人。∝雜√志√蟲∝
他很好奇,“這個周大官人很有錢?”
“那是當然。”
旁邊有人伸出大拇指,講起了周峰的故事,這位到了渤海之后,買下千畝柞樹林,發展到現在,是最大的柞蠶絲商戶,日進斗金。
更擁有良田、商鋪、船隊,生意做得很大。
周峰不但自己發了財,對移民過來的人也極好。
他拿出大把資金,幫助大家伙,安家立業,尋找工作,在這片陌生的土地上,生息繁衍……毫不客氣說,周峰就是渤海的僑界領袖,享有極高的聲望。
可是一直順風順水的周峰,這一次卻遇到了麻煩。
老文連續幾刀,全砍在了他的身上。
比如禁止各地辦紡織廠,周峰的作坊關了,他只能把生絲以很低的價錢賣給大宋,利潤一下子少了七成還多。
因為航海法令,他的船隊也不能在大宋和渤海之間往來貿易,不得不專賣給其他人。
唯一還安全的是他手上的田地,每年還有幾十萬石糧食,但是大宋那邊不斷調高關稅,糧價也在持續下降,周峰也不知道自己能撐到什么時候。
最富有的尚且如此,更遑論其他人。
“諸位老少爺們,大家伙聽我說!”周峰猛灌了一口酒,臉色血紅,獨眼閃爍著憤怒的光彩。
“朝廷的那幫官老爺什么德行,我心里有數!指望著他們為了咱老百姓做好事,那是不可能的!以往朝廷是管不到渤海,讓咱們逍遙了幾年,這往后還不一定有什么辦法折騰人呢!”他說完,又連著灌了好幾口酒,由于心情太差,周峰很快就醉了,連肉餅也沒吃,起身就要離開。
這時候靠近大門的位置,站起一個人,看起來能有二十五六歲吧,滿身書卷氣。
他拱了拱手,“周大官人,你先等一等!”
周峰停下了腳步,不解地看著他。
這個人先是一躬,然后道:“周大官人,在下是學堂的教書先生,這些日子朝廷加征印花稅,書籍報刊,甚至連紙張都逃不掉……我的學生付不起稅金,已經走了一半了。”
周峰吸了口氣,勉強睜開醉眼,遲疑道:“那先生找我是想干什么?”
此人苦笑了一聲,“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請周大官人主持公道!”
“公道?什么公道?我又能主持什么公道?”周峰語氣之中,既有怒,也有不屑。
此人卻一本正經,嚴詞咒罵,“大官人,你是頂有名望的,朝廷如此對待我等,簡直不把我們當人看……巧立名目,搜刮盤剝,無所不用其極,簡直天怒人怨了!”
周峰眉頭一皺,露出了思索之色。
“這位先生,你想說什么?難道你要讓在下揭竿起義,扯旗造反不成?”周峰狠狠一甩袖子,“我告訴你,姓周的為了大宋沒了一只眼睛,朝廷要想要,我這條命,大可以交給朝廷!有半個不字就不算好漢子!”
此人明顯有些尷尬,他急忙道:“大官人誤會了,我就是個臭教書的,哪有那么多的心思,我的意思是大官人能不能帶頭上書,我們一起上個萬民折子,請求朝廷免了這么重的印花稅,讓大家伙有條活路。”
他這么一說,吃飯的人也都跟著出聲了。
“沒錯,大官人,你認識那么多人,要是不幫我們說話,就沒人能幫我們了!”
面對一大片哀求,周峰愣了一下,“各位老少爺們,我說話也未必管用……可大家說了,我也不能不管,這樣,我想辦法,打聽一下情況……至于什么萬民書,我看就別弄了,要是誰按照上面的名單抓人,豈不是害了大家伙!”
他這么一說,剛剛還頭腦發熱的一群人,全都冷靜下來,偷偷擦了擦額角的冷汗,還是大官人明鑒,差點鑄成大錯!
他們一起道謝,拜托周峰幫忙。
周峰點頭離開,臨走的時候,他看了一眼那個教書的,微微一笑,“俺這個人沒學過太多的道理,肚子里也有氣,但不管怎么說,俺都是大宋的人,到了什么時候,都不會背叛朝廷!更不會讓祖宗蒙羞!告辭!!”
說完,他頭也不回走了,教書的略坐了一下,也訕訕離開。
角落里,小彘和童貫目睹了這一幕,有好幾次,童貫想要起身說話,小彘都把他攔下了,等到吃完了肉餅,客人也都散了,他們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小彘就問童貫,“你怎么看?”
“二公子,那個姓周的是條漢子,他對朝廷有怨氣,但是心還是忠的……尤其是遠在海外,不忘朝廷,不忘祖宗,難得啊!”
小彘點了點頭,“的確難得,可也正因為如此,渤海的事情才難辦!”說著,他負著手,在地上來回踱步……兩個兒子之中,狗牙兒更跳脫活潑,反倒是小彘,和他爹最像,就連思索事情的時候,幾乎都是一樣的。
“如果他們不把自己當成宋人,或者說,我們面對的是倭人,高麗人,直接就征稅了,敢不交錢,抓去當奴隸,或者砍頭,都由著我們……唯獨面對著大宋的子民百姓,能忍心辜負他們嗎?”
童貫若有所思,他也明白了,為什么眾多的地方當中,渤海先出問題,關口就在渤海的人口結構上面。
原來的渤海大約有三百萬人,其中一百萬是移民和發配過來的漢人,一百多萬是所謂的渤海移民和后代,還有不到80萬,是女真人和契丹人,以及部分高麗人。
而完顏盈歌自立之后,大部分女真人不驅逐了。
目前渤海的漢人達到了四成,如果加上大氏,渤海人,就占到了九成!
他們在心理上,都是認同大宋的,讀的是大宋的書籍,講的是漢話,寫的是漢字,就算還不會寫的,也在積極學習……從心理上講,他們已經把自己當成了大宋的一員。
朝廷可以對別人無情,橫征暴斂,但是不能對自己人這么刻薄啊!
正是這種心理落差,才造成了渤海最先出現了反抗。
小彘暗暗點頭,老爹真是夠厲害,隔著海,他都能猜到緣由……只是知道了未必就能拿得出辦法來。
還有,那個教書先生,明顯讓小彘感到了不安。
“你安排人查一下,他在哪里教書,平時都說些什么!”
“遵命。”
童貫又去安排,大約一天之后,終于查清楚了。
“那個教書的姓楊,叫楊巡,是永興軍路的人,楊家是當地的大族,朝廷當年驅逐世家,楊家就被發配到了渤海!”
聽到這里,小彘來了興趣,“你說這個楊巡是世家之后,那他對朝廷可有不滿之語?”
“豈止是不滿啊!”
童貫從懷里掏出了不少報紙號外,一股腦送到了小彘面前。
小彘皺了皺眉,這些東西的印刷很差,可以說粗制濫造,墨也不好,還帶著濃濃的臭味,他只能放在遠離鼻子的地方,快速瀏覽。
一連看了幾張……小彘真的驚呆了,原來這些報紙,幾乎九成的文章,都是抨擊朝廷的,有的干脆直接罵人了,連道理邏輯都不講!
“這,這樣的報紙多嗎?”
“多,多了去了!”童貫氣呼呼道:“我問過了,以前報紙還算含蓄,都是說一些鄉愁,講一些詩詞歌賦,可最近幾年,抨擊朝廷的越來越多,這一次加稅之后,各種文章,就如同雨后春筍,層出不窮了。”
小彘更加憂心忡忡,他一連翻了十幾份,甚至看到有的文章赫然寫著“君者,天下之大害也!”
“這,這不是反了天嗎?難道就沒人管?”小彘怪叫道。
童貫無奈道:“怎么管?大宋境內,好歹有一堆衙門,可渤海國只有總督,只有駐軍,其他的東西,就任由那些文人隨便亂寫了。”
小彘很快明白過來,當年老爹把世家大族連根拔除,發配到了海外。
這幫人都是讀書識字的,最初他們還戰戰兢兢,不敢說什么。
但是隨著他們安頓下來,并且掌握了經濟命脈,天高皇帝遠,膽子越來越大,什么都說,無所顧忌,甚至也辱罵嘲笑朝中諸公為樂,就連皇帝都難逃他們的揶揄消遣!
這還不算最糟糕的,如果僅僅是發泄一下,也就算了。小彘還發現,這些文章的遣詞造句,內容主旨,有很多相通之處。
“你知道這是怎么回事?”
“二公子,我打聽了,渤海的讀書人,都尊奉一位先生。”
“誰?”
“伊川先生!”
“啊!是程頤!”小彘頓時大搖其頭,他太清楚這位了,小時候蘇軾就沒少消遣二程的理學,后來二程和二皇子攪在一起,被王寧安給發配到了海外,最初他們也只能配合朝廷,宣講教化……可若干年過去了,他們已經漸漸成為海外的宗師大家,尤其是世家大族的子弟,爭相向他們拜師求學,在不知不覺間,已經形成了一股強大的力量。
不光是渤海,包括高麗,包括倭國,都有他們的弟子。
當年王寧安把理學從大宋趕了出來,沒想到他們居然在海外生根發芽了……小彘撓了撓頭,思想之爭,貌似不太好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