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里,年味還沒有散盡,門樓樹上還掛著大紅的燈籠,充滿了喜氣,在街頭巷尾,偶爾會響起鞭炮聲,那是孩子們小心翼翼攢下來的,延續新年的快樂。
各種店鋪早就開放了,事實上他們只休了一個大年三十,從初一開始,就有人迫不及待營業了。
老百姓的勤勞是不需要懷疑的,也正因為如此,蘇軾才沒有餓肚子,是的,大蘇回來了!
自從上一次被人陷害離京,已經四年的光景了,蘇軾曾經一度發誓,他再也不回這個傷心地,再也不想看那些讓他作嘔的人。
可他還是回來了,四年的時間,讓蘇軾想通了很多,其實相比普通百姓,他的那點苦,那點委屈,真算不得什么。
別管京城多齷齪傷心,但這里都是帝國的核心,要想真正救民,就必須影響京城的決策,這里的一道令子,比他奮斗一萬年都管用。
更何況今天是醉翁去世的三周年,作為衣缽傳人,大蘇無論如何,都要給老師上墳燒紙,寄托哀思。
就在三年前,新政學會完成了立法工作,得到了皇帝認可,大宋的權力運行就進入了新的時代……歐陽修終于松了口氣,心中沒有了擔憂,老先生的身體迅速垮下來,整個冬天臥床不起,后來勉強過了春節,當得知契丹余孽遠逃西域,女真人也服從號令,去追擊契丹之后,歐陽修笑了。
那天晚上,他讓幾個兒子擺酒,一起喝酒慶賀,老先生容光煥發,且歌且唱……他年輕時候,一心中興大宋,和范仲淹一起推動慶歷新政,新政的失敗,對老先生來說,是致命一擊……
“為父傾盡心力,慘淡收場。六藝書院,無心插柳,卻碩果累累。二十幾年,平西夏,滅契丹,通西域……我大宋疆域,盛于漢唐。為父終于能安心去告訴他們了……”老先生轉頭,兩眼白茫茫的,他看不見兒子們,但是每一個面孔,都在心中閃過……半晌,歐陽修才感嘆說道:“你們聽著,自古以來,盛極而衰,最是要命,為父這一代人已經無能為力了,只能看著你們了!不要敗光了祖宗的家業啊!”
說完,歐陽修不再談這些了,只是頻頻舉杯喝酒,直到后半夜,老先生醉倒了,他蜷縮在皮墊子上,臉上帶著笑意——卒!
歐陽修死了,一轉眼就是三年的光景,蘇軾來到了洛陽東門之外,老先生的墳前,作為大宋的文壇盟主,宰執相公,舉足輕重的老臣,歐陽修的墳地并不奢華,也不廣闊,只是小小的一塊。
但是老先生的墳前,香火不絕,鮮花鋪滿,幾乎每天都有人過來瞻仰憑吊,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蘇軾也燒過了紙,他拿出一瓶玉露瓊漿,給老師倒在杯中。
“先生,終于可以好好醉一場了,再也不用擔心蒼生,擔心朝堂,擔心我們這些不爭氣的學生了……”
大蘇叨念一番,起身要走,卻發現不遠處站著一個高大魁偉的家伙,正是章惇,這家伙正笑呵呵看著。
“子瞻兄,我還以為你有什么大作雄文,要在老師墳前朗誦,寄托哀思呢!沒想到就是一瓶酒,實在是辱沒了你天下第一才子的名聲!”
蘇軾哼了一聲,“章子厚,你少揶揄我,告訴你一句話,哥沒心思寫詩作詞,這輩子都沒了!”
說完,他就要走,章惇立刻伸手攔住,陪笑道:“別這樣,好幾年沒見了,你到我那喝一杯,敘敘舊情!”
蘇軾白了他一眼,咱們倆有什么好敘的,當年雖然不是你暗算我的,但你小子作壁上觀,別以為我不知道,還有,你私下里和王安石的一系人馬,多有往來,當別人都是瞎子嗎?
放在以往,蘇軾沒準就動手和章惇打一架了,雖然未必打得過。
但是經過這幾年的磨練,蘇軾變化還是很大的。
他笑了笑,“好啊,我正有事要請子厚兄幫忙。”
章惇很吃驚,什么時候大蘇這么好說話了?他很意外,甚至有點受寵若驚,趕快請他到了家中。
“子瞻兄,你想吃點什么,要不要醬肘子,我府上的廚娘本事不差……”
“不要!”蘇軾眼睛轉了轉,笑道:“要是聽我的,就弄點白菜幫子,用水煮一下!”
“啊?這,這能吃嗎?不要來點別的?”章惇遲疑道。
“那就再加點鹽。”
這一刻章惇的臉是垮下來的,誰讓他嘴欠,主動問蘇軾呢!
沒法子,只能按照蘇軾的意思,弄了一點水煮白菜,在兩個人的面前,還放了一碟鹽,廚房的確用心了,把外面不好的菜葉都給扔了,只剩下拳頭大的菜心,但不管怎么弄,都是白水煮菜,章惇大眼瞪小眼,根本不知道怎么下口。
“我說子瞻兄,你是不是想吃開水白菜?那可是你們川菜的極品啊,我讓他們做去?”
“算了吧,我要的就是水煮白菜!”
蘇軾說著,夾起一片菜葉,沾著一點鹽,居然真的吃了起來。
章惇沒法子,也跟著學,他發誓,這輩子就沒吃過這么難吃的東西……一點滋味都沒有,實在是難以下咽。
他只能偷偷吐了,把筷子放下來,“我說子瞻兄,你有什么想法,只管直說,別考驗愚兄了成不?”
“唉!”蘇軾嘆口氣,“子厚兄,這算是不錯了,我親眼見過,有工人在菜市場,撿扔掉的白菜葉,都凍壞了,拿回去煮了,就,就沾著鹽水吃,連一點糧食都沒有!”
“啊?怎么會那么慘?”
蘇軾笑了笑,“子厚兄,以前你們都說我天真,不通人情世故,現在我卻要說,是你們不知道民間疾苦啊……前些年處置西京銀行,就鬧出了一次失業浪潮……工人沒了活做,想要回家,又擔心什么時候開工趕不上,就只能在城里等著,有爛白菜吃就算好的了,還有人一家蹲在下水道,又冷又餓,你這種大官人怎么會知道!”
章惇深深吸口氣,露出了思索之色。
他沉吟良久,“子瞻,如果我沒猜錯,你是想讓我幫忙救濟失業工人?”
“不是救濟,而是提供保險!”蘇軾道:“工業發展,是有高峰有低谷,有淡季有旺季,但是人的肚子不能等,一天兩頓飯,少一頓就要挨餓……我認為應該給工人提供一份保險,失業之后,三個月內,能領到基本的生活費,給他們充裕的時間尋找下一份工作。”蘇軾很認真道:“子厚兄,這可是關乎千萬人的德政——你干了那么多缺德事,正好給自己,給家人積點陰功!”
前一秒章惇還用心聽著,可下一秒,他就翻臉了!
“蘇子瞻,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章惇暴跳如雷,他氣歸氣,但是卻真的聽進去了,這是個不錯的提議……他伸手抓起蘇軾的肩頭。
“事情我會去做,咱們也別真的成了兔子,我領你大吃一頓去。”
章惇拉著蘇軾,找了一家羊肉館子,兩個人要了個雅間,熱氣騰騰的火鍋,涮著薄薄的肉片,實在是享受。
在消滅了十幾盤子之后,章惇才說道:“子瞻兄,你知道議政會議不?”
蘇軾哼了一聲,“我又不是瞎子,聾子,那么大的動靜,能不知道嗎?”
“那你知道他們的打算嗎?”章惇進一步追問。
“什么打算?跟我有什么關系?”
“關系大了!”
章惇拉了拉椅子,湊到了蘇軾旁邊。
“子瞻,是這樣的,昨天周敦實進京了!”章惇用夸張的語氣說道:“此老可來者不善啊!”
周敦實何許人也?
此人是理學家,還寫過一篇著名的文章,叫《愛蓮說》。
有人要撇嘴了,那個人不是周敦頤嗎?
其實這兩位是一個人,原本的歷史上,是趙宗實當了皇帝,老周為了避諱,所以改名周敦頤,可是在這個時空里,趙宗實早就掛了,老先生自然不用改名字了。
作為一個理學大家,周敦實為官清正,弟子眾多,前些年辭官回家,很是寫了幾篇重要的文章,在學界影響極大。
尤其是歐陽修死后,有人更是把大宋良心的帽子,扣在了周敦實身上。
“奶奶的,他們這就是趁虛而入……假如醉翁還在,豈能讓姓周的搶班奪權!”
蘇軾聽得糊涂,“子厚兄,人家濂溪先生把你怎么了?至于惡語相向嗎?”
“我說子瞻啊,你是真糊涂,還是假糊涂,事情擺明了……周敦實干嘛來京城?他就是想搶奪議政會議的寶座!”
蘇軾沒心沒肺,繼續吃涮羊肉,“搶就搶唄,你跟我說有什么用?”
“哎呦,子瞻兄啊,你怎么還不明白!議政會議肩負民間之望,真要是成了,權柄極重,我們這些在朝的,都要受到議政會議的挾持。”
“哦……可是我在野啊,跟我沒關系!”
章惇險些氣死,“子瞻,咱們把話挑明了吧,你能不能想辦法,把師父請出來,他老人家要是松口能來,就沒周敦實什么事了!”
“讓姐夫進京啊?”
蘇軾撓了撓頭,“恐怕不成!”
“為什么?”章惇不解道。
“他在家里養熊貓呢,抽不開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