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寧安幾乎是在得到旨意后,立刻帶著趙頊南下,片刻也舍不得耽誤。
坐在專列之上,他的臉色很陰沉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兒。趙頊見師父如此可怕,只能躲在一邊,也不敢說什么,總而言之,小家伙非常壓抑。
王寧安心中憂慮是有道理的,趙曙做了十年天子,南征北戰,開疆拓土,功勛卓著,威望極高,但即便如此,一個君王病了,弱了,就會處于危險之中,尤其是眼前這個糟糕的局面。
身為師父,他必須盡快過去,才能保護趙曙。
有人或許會認為,王寧安這是多余擔心,一個堂堂天子,身邊都是禁軍,誰吃了豹子膽,敢對皇帝不利,豈不是活得不耐煩了?
如果做如是想,那是根本不清楚大宋眼下的環境……王寧安急匆匆趕路,生怕晚了,趙曙卻沒有這個覺悟,在行宮里很無聊,他身體虛弱,只能躺著休息,所幸就讓人去市面上購買書籍和報紙,拿來解悶。
假如在京城,人們一定會挑選各種報紙,經過篩選歸納,再給皇帝送去。
可他眼下是在蘇州行宮,下面人沒有經驗,見皇帝要,就去市面掃蕩了一大堆回來,把趙曙的病房堆得滿滿的。
趙曙也是頗感興趣,他都很長時間沒有好好讀書了,現在正好趁著有空,看看人們都在喜歡什么。
他隨手翻開了一本,沒看多少,眼睛就瞪大了,只好扔在一邊,繼續翻看,連著看了三四本,全都差不多。
最后趙曙只得把第一本拿回來,他從病床上爬下來,坐在書桌前,仔細觀看。
這本書名為《原君》。
趙曙看開頭的時候,覺得頗有些韓愈《原道》的感覺,二者都是在講皇帝的使命,其實趙曙還是很認同原道里面的主張,身為君王,要奉行儒道,使天下大治,萬民安居樂業……趙曙也是一直這么做的,不斷對外征戰,擴充疆土,給子民提供更多的機會,更寬廣的空間,更豐富的資源……為此,即便是染上了瘧疾,也沒有什么抱怨。
可這本書的內容,卻和趙曙所想,全然不同。
上面提到上古之時,采用禪讓之法,選賢舉能,是天下為主,君為客,有德者居之……現在施行家天下,父子相傳,是君為主萬民為客,所以才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君王予取予求,百姓為魚肉,任人宰割,連半點反抗的能力都沒有……這本書越是往后看,批判皇帝就越尖銳,趙曙太陽穴上青筋繃起,拳頭攥得嘎嘎作響,渾身冷汗,險些氣昏過去。
他強忍著怒火,再次又看了一遍。
這回趙曙明白了。
這本書的核心還是在講私有財產的問題。
作者假托上古例子,提出君為客,百姓為主,既然皇帝是客人,是替萬民做事的,就沒有資格剝奪百姓財產,就不能隨意增稅,更不能推什么均田之策,這些都是不合適的。
雖然上面沒有明說,但是種種指向,已經非常明白!
趙曙豈能不生氣!
他翻了所有的書籍,其中大部分都是這個調調兒,有些含蓄一些,有些則是直接痛罵,甚至就差鼓動百姓造反了!
“朕繼位十年,夙興夜寐,宵衣旰食,未嘗有半日空閑,居然被萬民唾罵……朕,朕無德啊!”
趙曙整整一夜沒有睡覺,一想到刀子一般的文字,就好像被蟲蛇咬著身體一樣,痛入骨髓,難以忍受!
他立刻下令,去市面上調查,看看還有多少這一類的東西。
不查不知道,一查嚇一跳……不只是蘇州,整個江南,各地的出版商,還有許多地下的作坊,全都是這一類的玩意。
要命的是,這些東西還非常受歡迎。
不管是商人學者,還是販夫走卒,幾乎人人都接觸過,甚至形成了龐大的產業鏈,無數人指著生存!
不對勁兒啊,朕在京城,在西北,在嶺南,所到之處,萬民歡呼,百姓擁戴,難道這些都是假的?都是做戲?
難道朕在民間,已經是面目猙獰的罪魁禍首?
或者說,朕身邊每一個人都在欺騙朕,根本沒有把民間的聲音告訴朕?
趙曙的心中充滿了問號,他也無暇養病了。
把這些東西拿過來,一點點看,仔細揣摩……他很認同師父教的一種分析方法,凡事不要看說的多好聽,關鍵是看傾向誰,誰能夠得利!
找到了利益走向,也就弄明白了根源。
他很快發現,幾乎所有文章,都提到了財產的問題!
而這條,恰恰是理學最在意的。
當初還因為遺產稅的問題,發生過激烈的爭吵,趙曙心知肚明。
保護私人財產,看起來是個很不錯的主張。
可師父卻談過。
如果當土地集中在不到百分之十的地主手里,保護私有財產,就是在法律上,讓百分90的人永遠失去土地,只能生生世世,做佃農,幾乎永無出頭之日!
其他的現金啊,房產啊,作坊啊,工廠啊,這些最主要的私有財產,也是一樣!
誰也不能否認,很大一部分人,即便奮斗一輩子,也僅僅是換來一個容身之地而已,這點私有財產,和那些動輒千百萬的豪富巨賈比起來,實在是小的可憐!差不多九成人,是沒有像樣財產的。
如果沒有一個公平的起點,貿然保護這個,保護那個,只會制造更大的不公平!
這也是當初王寧安力推均田令的初衷所在,就好像游戲,大家伙的起點是一樣的,開局一條狗,奮斗到什么程度,各憑本事,但有人開局一條狗,有人開局一條龍,有人開局還欠了一屁股債,就沒法玩下去了!
王寧安也清楚,針對百姓的財產,還是要給予保護,但是絕對不能太早做……他已經推了全民教育,如果再堅持幾十年,讓至少兩三代人完成教育,社會上消除了文盲,不求大家的能力一樣,但至少要給所有人入場參賽的資格。
到了那時候,推一些法令,才能水到渠成。
早做了,就是揠苗助長,比如金融集團,比如那些豪商,大的工廠主,他們就會借著保護,形成強大的壟斷勢力,甚至會產生所謂的上流社會……在王寧安看來,這些都是非常混賬,非常不公平的現象!
他一直努力做的,就是壓制這些勢力的膨脹。
作為王寧安的弟子,趙曙很明白師父的想法,而且歷代有作為的君主,無不以打擊豪強為己任,還從來沒有哪個皇帝,靠著向世家商人妥協而名留青史的!
“查,給朕嚴查!”
趙曙想通之后,就果斷下旨意。
凡是抨擊君父,攻擊朝廷,大肆主張私有財產如何如何的……都不能放過!還要規范出版市場,打擊地下書局,不能亂七八糟,什么都給印,什么都發行!
趙曙還在病重,身體很差,又是看東西,又是下旨意……等他忙完之后,眼前一黑,又病倒了……這一次足足躺了一天多,等到再次醒來,趙曙突然感到臉龐熱乎乎的,扭頭一看,有個小家伙正趴在床邊,瞪大眼睛,仔細看著他!
“是皇兒!”
趙曙心中大喜,他想要伸手去抱,無奈渾身一點力氣也沒有,只能放棄。
“父皇真是不中用,你是和師父一起來的?”
趙頊點頭。
“那師父呢?他在哪?”
趙頊也沒說話,掉頭就跑出去,過了一會兒,王寧安親自端著藥,從外面走了進來。趙曙立刻支持著胳膊,想要坐起來,王寧安連忙擺手。
“陛下別亂動,先把藥喝了!”
趙曙點頭,費力接過藥碗,捏著鼻子,大口灌了下去。臉都縮成了一團,真苦啊!
趙頊歪著頭看他,突然笑嘻嘻道:“父皇也怕苦,真羞!”
趙曙佯怒,“你不怕嗎?”
“不怕,我們老師說了,怕苦的是丫頭片子,不是男子漢!我,我不怕苦的!”趙頊很傲嬌道。
趙曙抬起頭,詢問似的看向王寧安。
“殿下沒有撒謊,前些日子臣擅自做主,送殿下去了普通班,和百姓子弟一起讀書,殿下表現很不錯!”
趙曙含笑,“師父有心了,讓皇兒跟著師父,總算沒有錯!”
沉默一會兒,他才揮手,讓趙頊下去玩,病房里只剩下師徒兩個!
趙曙的臉色很不好看,“師父,理學猖獗,弟子準備下重手處置,不知道師父以為如何?”
聽到這話,王寧安微微搖頭。
他急吼吼趕來,結果還是晚了一步。
那些事情他不是想瞞著趙曙,只是真的不好處置,沒想到趙曙還是知道了。
“陛下,非是臣要包庇縱容,而是這股風浪并非無源之水……眼下大宋有超過四成的百姓進入了城市,他們離開原來熟悉的環境,周邊都是陌生人,嚴重缺乏安全感。他們迫切希望得到保護,而在各種要求當中,保護已經取得的財產,就顯得非常突出了!”
趙曙若有所思,“原來如此,難怪他們的主張會大行其道呢!這是故意扭曲民意,其心可誅!”
趙曙喝過了藥,精神了一些,他掙扎著坐起。
“師父,既然治不了本,那就治標!跳出來的那么多人,朕總要辦幾個再說!隨便添亂子的文人要嚴懲,地下書局要查封……他們不是愿意說話嗎,不是愿意為民請命嗎!那好啊,朕把他們都送去天竺,讓他們替那些賤民,還有苦行僧說話去吧!”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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