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閔迪思三世?”羅尼大公啼笑皆非地搖搖頭:“他就是你所說的威脅?”
“一個死了百多年的溫順國王?”
倫巴冷冷地看著羅尼大公。火然文`
他的眼神讓后者很不舒服。
萊科大公重新在棕黑色的長方桌旁坐下,特意咳嗽了一聲。
幾秒鐘后,倫巴終于側過頭。
“大部分人包括你們也許都覺得他功績平平,甚至有些懦弱,”黑沙大公輕哼一聲:“別擔心,小時候的我也是這么想的。”
他眼神一冷:“閔迪思璨星三世。”
一直看著倫巴的特盧迪達,不由得微微一驚。
那個眼神……
“跟他有什么關系?”奧勒修發出疑問。
倫巴深吸一口氣,看向奧勒修。
“你們了解他嗎?這位所謂的‘賢君’?”黑沙大公淡淡地反問。
幾位大公幾乎同時皺眉。
“很久以前聽科斯塔學士提過,并不很多,”羅尼瞇起眼睛回憶著過去的書房歲月:“但我聽說他沒干過什么大事。”
倫巴眼神一動,隨即冷哼一聲:“沒干什么大事?”
“對他沒什么印象,據說靠著各種外交手段拖過了第四次大陸戰爭,”羅尼淡淡地回答道:“無所作為的國王就算放在星辰也不多見。”
倫巴表情不變。
“聽說他是個軟弱的國王,對封臣們處處妥協,”特盧迪達搓動著自己的下巴,若有所思:“比如所謂的高等貴族議會,還有國是會議,都是他留下的把復興宮變成鬧哄哄的市集,既降低了效率,又有礙觀瞻。”
“就這些?”倫巴挑起眉毛:“沒了?”
“他拔擢了一大批人來管理自己的領地,尤其喜歡從低級貴族中任用官吏,”萊科大公思考著什么:“甚至為此作了詳細的規定從而得罪了不少世襲官職的大封臣。”
奧勒修在一旁皺眉接話:“父親以他作例子警告過我們,要小心商人聽說閔迪思三世向商人們借錢以支付財政,甚至不得不簽發特許經營狀來充債,所以貴族們都背后嘲笑他是商人的‘奴仆國王’。”
倫巴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這就是你們印象中的‘賢君’?”
大公們反應各異:特盧迪達聳了聳肩,羅尼依舊冷著臉,奧勒修則臉露疑問。
唯有萊科大公,一對渾濁的眼睛里煥發出奇異而特殊的情緒。
“十二年前的那個俘虜,烏拉德告訴我,”倫巴垂下眼皮,似乎在感嘆:“他從前是北境的一個小小稅吏,在戰時被征召為監糧官平時是小小的稅吏,戰時則負責運輸輜重,在星辰南方和中央的軍隊里尤其常見。”
倫巴猛地睜眼。
“但稅吏也好,監糧官也好,這些職位都需要通過‘考核’才能得到稅吏必須精通算數,明辨賬目。”
在諸位大公驚疑不定的臉色前,黑沙大公的話語仍在繼續,語氣滄桑:“即使是高貴之人,通不過這樣的考核,就沒有資格擔任官吏。”
“你說什么?”
特盧迪達頗有些疑惑地開口:“考核?”
倫巴點了點頭。
“很陌生,對么?”黑沙大公寒聲道:“我敢打賭,除了童年時在書房里因為背不出某條家族格言而受罰,你們這一生不會再聽見這個詞了。”
幾位大公都微微一怔。
“但這就是星辰人軍隊里的監糧官,”倫巴深吸一口氣,眼里泛出忌憚和凝重:“不僅如此。”
“他們的軍官隊伍里,還有軍法官、文書官、后勤官、醫官……太多了,我記不清,”那個瞬間,倫巴的表情變得很難看,似乎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往事:“不打仗的時候,他們都是擁有固定工作的職業官吏,經歷了特定考核軍法官必須熟讀法例和明辨是非,文書官要精通流程和識別訊息,后勤官則對各種物資了若指掌……”
特盧迪達打斷了他。
“我知道你在說什么了,”再造塔大公轉動著眼球,眉毛輕挑:“你是說星輝軍團的中堅軍官,都是由這些認字、有識的人組成的?所以他們才能如此之快地重整旗鼓……”
“狗屁,”倫巴毫不客氣地回敬了他一句,把特盧迪達大公剩下的話噎在嗓子里:“我們埃克斯特的軍官大部分也都是貴族,認字計數甚至會讀詩,有的還能背誦一兩句神殿里的經文。”
“但當他們被派往軍隊,去帶領那群鄉下征召兵的時候,他們能做什么?”
萊科大公輕輕地敲了敲方桌,與倫巴隔著桌子對望。
“所以你在說的是,”老大公輕聲道:“星輝軍團不滅的關鍵,是這些毫不起眼的小小官吏?”
倫巴掃了一眼其他三位大公。
“我記得我的叔叔卡斯蘭,小的時候,經常聽他吹噓白刃衛隊有多么全能嚴格而殘酷的訓練,讓他們能充任從敢死隊、信使、后勤、斥候到監刑人等幾乎每一個職位。”
“世所罕見的精銳。”
黑沙大公隨即話鋒一轉:
“所以,每當開始打仗,無數的戰士被征召而來,國王就把他的白刃衛隊跟忠于他的貴族們派上用場,填補從低級軍官到衛隊指揮官等職位就像我們這些大公們把親衛和親信派去各個位置上一樣,你們都眼熟這樣的場景吧?”
倫巴傾斜過頭顱,滄桑的臉被火光映照得明暗不定。
“而星辰人的軍隊呢?”他淡淡地道。
幾位大公的心里突然一緊。
只聽倫巴那渾厚而粗重的嗓音,在大廳里響徹:
“很早以前,他們就習慣了一種固定的制度。”
“監糧官只負責計算數字和運送,后勤官僅僅埋頭分配物資,軍法官只管按照律令和命令砍頭,文書官負責協調溝通……”
“他們就只懂得也只能做好手上那一件事,分工明確,各司其職,互不干涉,也不用被國王或者大公派下來的親信掣肘。”
“征召兵的后勤和管理也不必由上面派下來的人臨時決定,更不會因為某位主帥的變更而徹底改頭換面。”
倫巴一巴掌拍在桌子上,眼神灼灼。
盯得幾位大公們心中不快。
“你們能想象嗎?”
倫巴咬著牙齒,表情猙獰:“我們北地人不,是世界上的幾乎所有軍隊幾百年來從領地征召兵員作戰,都習慣了甩出去一把金幣,讓相熟的親信親衛,也就是屬下的封臣們自己去管教那群大頭兵,給餉給糧給裝備,砍頭砍柴砍俘虜就可以了吧?”
“你所說的這些,都是常備的職業軍隊才有功夫也有時間去細化的流程,”羅尼大公放下抱緊的雙臂,皺眉反駁道:“而戰場的勝負就在短兵相接的剎那,與其花費精力在這些人事上,得罪無數封臣,還不如……”
倫巴猛地抬頭,掃視這位祈遠城大公。
他在心底輕蔑地搖搖頭。
“是啊,在戰爭中,這些都是對戰爭而言雞毛蒜皮,卻又無可忽視的破事,”倫巴盡管心中不屑,但還是很有耐心地道:“唯有常年備役、身經百戰的職業軍隊,在經年的老仗之后,才能漸漸上手、習慣、熟稔,形成自己的軍事傳統和規則,比如白刃衛隊和冰川哨望。”
但黑沙大公隨即表情一變:“可星輝軍團也是征召兵團!”
羅尼臉色一僵。
“但它就是這樣運作的:后勤運輸效率是我們的兩倍以上,人員重編輕而易舉,軍紀維護井井有條,獎罰賞懲清楚明晰,從進攻到撤退都有明定的規條。”
倫巴嚴肅而凝重地掃過每一位大公,看著他們臉上或者難以置信,或者驚疑不定的神情:
“就是這些破事兒,那群我們從來看不上眼、體弱手軟、新征召來的娃娃兵做得比我們好上無數倍所以他們哪怕在失敗潰散后,也能按照一套自成規則的流程和習慣,立刻接續后勤、重整旗鼓,短時間恢復戰力。”
倫巴深深地吸進一口氣,表情難看。
“十二年前,在后方的日子里,我每天聽佩菲特那個廢物嘮叨抱怨他們遭遇的不公,”黑沙大公的眼里冒出怒火:“‘為什么總是我們烽照城?’,那個小屁孩就只懂這樣咒罵。”
奧勒修和特盧迪達對視了一眼,彼此感覺出了對方心中的不安。
倫巴的語氣越來越憤怒:“他看不到的是:我們整整十萬大軍,只因為賀拉斯璨星的幾次突襲,竭盡全力維護的補給線就堪堪告急,連要塞圍攻都不得不停下來。”
“他也看不到:搞掉那個星辰屠夫之后,我們花了多少時間,才在貴族的推諉和各勢力的敷衍中,重新調配人手,安排路線,籌集糧草,艱難地重組后勤輜重,為前線輸送戰爭的養料。”
“他更看不到:與此同時,以南方的星輝軍團為例,陷入絕境的星辰人通過那些常年專長于此的普通官吏們,依然在高壓中有條不紊、源源不斷地安排好軍隊的下一次補給、下一場補充、下一個休息地、下一處集合點,迅速而高效地重新集結被打散的逃兵敗將、散兵游勇這才是‘不滅星輝’的真相!”
倫巴從鼻子里狠狠呼出一口氣,仿佛要把十二年來的憤懣都呼出:“努恩王還一個勁地抱怨我們拖了他戰爭的后腿:就因為佩菲特那個小子口無遮攔的大嘴巴,努恩甚至勒令他的祖父退位作為懲罰我有時候在想:也許跟對面比起來,我們確實拖了他的后腿也說不定。”
萊科臉色沉重,他怔怔地看著方桌,思慮重重。
“如果這就是你要說的,”羅尼皺著眉頭:“星辰人有著不錯的軍團后勤運作……依舊遠遠不足以作為說服我們的理由。”
倫巴彎起嘴角,淡淡冷笑。
他的笑聲里充滿了不屑、輕蔑、嘲諷,還有隱隱的憤怒。
倫巴緩緩地從位子上站了起來,身影投射到大廳中央,仿若一頭剛剛蘇醒的冰河熊。
“你們以為這就是全部?”
“你們的領地都沒有我更靠近星辰,”倫巴按上自己的佩劍,眼神兇惡:“你們知道,在這十幾年里,我看見了什么嗎?”
特盧迪達瞇起眼睛。
隱隱的不安,從他的心中升起。
奧勒修深深吐出一口氣。
羅尼則忍受著出聲打斷的沖動,靜靜等待倫巴的話。
“不,”黑沙大公臉色猙獰,語氣可怕:“不滅的星輝,只是巨龍的一塊鱗片,星河的一角光芒。”
“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
“他們的整個王國,都是這么運轉的。”
萊科大公盯著倫巴的臉,聽著他的話,心中竟有著莫名的恐慌。
都是這么,運轉的?
這是……
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