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普提萊用了三十秒的時間,在煙霧繚繞的通道里,向泰爾斯講述了讓后者安全出城的途徑。
總結起來——泰爾斯抽搐著臉色看著表情自然的普提萊——就是:
跟我來。
往前走。
然后微笑。
沒了。
“等等,等等,等等!”泰爾斯難以置信地盯著陶醉在煙霧里的普提萊:“什么叫做‘一直往前走’還有‘向接頭人友善地微笑’?”
普提萊深深地抽了一口煙,緩緩吐出一個完美的煙圈。
“而且沒有喬裝打扮也沒有……”對于對方語焉不詳的講解,王子報以深深的擔憂和鄙視:“接頭人是誰?什么時候見面?他要怎么把我送出……咳咳咳……”
普提萊的煙氣把通道里本就昏暗的視野攪得云里霧里,而煙草的刺鼻氣味也嗆得泰爾斯咳嗽連連。
“見諒,殿下,”普提萊泰然自若:“這一個月來,光是龍霄城跟在我身后的尾巴就夠我喝一壺的了,連抽煙的功夫都欠奉。”
“請放心,接頭人會找到你的,”面對泰爾斯充滿指責的眼神,普提萊輕輕一笑:“而你要去的地方還是比較安全的,至于不喬裝,是怕他認不出你來……”
泰爾斯瞇起眼睛:“他?”
普提萊兩步走到他面前,笑著攬上他的肩膀,把泰爾斯向外拉。
“好了,少說廢話,”普提萊咬著煙嘴,再次吐出一口煙:“殿下,我這就送你出發!”
泰爾斯的疑惑不減反增。
“什么?”
王子捂著鼻子皺起眉頭,艱難地在煙霧里尋找腳下的路:“可是你就說了這些……”
然而話剛出口,他就被普提萊按住手掌,捂住了嘴巴!
普提萊表情嚴肅,對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泰爾斯一驚,不知不覺地屏住呼吸,只用鼻子緩緩地吸氣。
但普提萊又吐出一口煙氣,他的嘴巴還在一張一合:“相信我,說這些已經夠了……我的路子絕對安全……”
踏,踏,踏。
普提萊冷冷地帶著他往前走,一路不停。
他們中間穿過一道岔道,在煙霧的掩護中,遠遠走向下一盞不滅燈。
泰爾斯越走越心驚。
他這是……在防備誰?
泰爾斯清醒過來。
他知道的。
在這個地下暗道里,普提萊要防備的就只有……
直到走到一道與周圍的土墻同樣難看的暗門面前,身后的通道已經重歸黑暗,全然不見的時候,普提萊才停下腳步,頓了數秒鐘,回頭傾聽著什么。
一會兒之后,他深吸一口氣,放開泰爾斯。
“看來確實走了。”
普提萊放下已經熄滅的煙斗,面色稍松。
泰爾斯難以置信地看著他,輕聲道:“怎么回事?”
為什么要……
但普提萊很快回答了他的疑問。
“既然秘科的人已經走了,”瘦削的中年勛爵靠上墻壁,嘆息道:“那么,就是時候了……”
中年男人的臉在不滅燈的照耀下來回閃爍,灰塵灑落在他的肩膀上,印出點點污漬,但普提萊完全沒有要去拂拭的想法。
泰爾斯心中一動。
他好久沒有看到這樣的普提萊了。
上一次,似乎還是六年前?
昏暗的燈光下,普提萊整理了一下情緒,這才緩緩開口:“聽好了,殿下,接下來我要說的,是基爾伯特那個道貌岸然的老狐貍,絕對不會跟你說的話。”
“他只會滿眼星星地鼓勵你去做一個好王子,把王國帶上頂峰。”
“也不會是神秘異常的秘科,會告訴你的話。”
“他們的原則永遠是‘越少越好’,無論是知情人,還是參與者。”
泰爾斯越聽越奇怪。
基爾伯特和秘科都不會告訴我的……
“普提萊,”王子不可置信地看著他:“什么知情人,什么參與者?”
普提萊抿了抿嘴,眼角的皺紋讓他更顯疲憊。
“殿下。”
“我們付出那么大代價救了你出來,你剛剛卻那么問,‘值得嗎’,”普提萊緊皺雙眉,倒提著手里的煙斗,連煙灰灑出來都不再在意:“那可不僅僅是出于內疚,對么。”
“您也在懷疑。”
泰爾斯霎時一怔。
他用帶著懷疑的目光,打量著普提萊:
“你要說什么?”
普提萊閉上眼睛,緩緩地吸了一口氣,又慢悠悠地吐出。
“我要回答你的,是那個疑惑:那個從我數十天前來到龍霄城,你就開始存有的疑惑。”
泰爾斯的臉色凝重起來。
普提萊睜開了眼睛。
“殿下,”普提萊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他正色道:“您曾經問過我,我在過去六年里究竟去哪兒了,又為什么現在才出現,來把你帶回國內?”
“為什么是現在?”
泰爾斯先是微微蹙眉,然后,滿懷疑惑的他,才在普提萊不太正常的眼神下輕輕點頭:“是的?”
狹窄的通道里,泰爾斯和普提萊各靠著兩側墻壁,默默相對,看著彼此在燈火的光影下,半明半暗的面孔。
“你是對的,”普提萊輕聲道:“我們并不是突然心血來潮,或是覺得六年太久了,才想要把你救出來的。”
“我們,包括暗中監護了你六年的秘科,在六年后突然出現在龍霄城,就要救你出來——是有原因的。”
泰爾斯的瞳孔微微聚焦。
他的心跳慢慢加快。
“你是說……”
普提萊又吸了一口氣,仿佛這個動作要耗費他極大的勇氣:“我想,有些事情你得知道……至少知道一些部分。”
泰爾斯心驚膽戰地發現:普提萊的語氣竟然有些微微的顫栗。
連他也不知不覺開始緊張起來了。
“殿下,您還記得,六年前的龍霄城發生了什么事情嗎?”
“呼,”泰爾斯呼出一口氣,去開啟那些不太愉快的回憶:“我倒是想忘記,災禍襲城,巨龍重臨,倫巴弒君還有……”
可普提萊近乎粗暴地打斷了他。
“不,”瘦削的勛爵冷冷地道:“不僅僅這些。”
“六年前的那一天,在我們看不見的暗處,在英靈宮和盾區之外,還發生了其他的一些事情。”
泰爾斯的眼睛慢慢瞪大。
其他的……一些事情?
“相信您看出來了,我年輕的時候在米迪爾王子手下做事,”普提萊談起了過去,他的聲音聽上去有些難受,“有時候,我會跟秘科走得……比較近。”
“所以,我在六年前的危機里,才能那么快速地找到應有的支援。”
泰爾斯心中一凜,重新開始打量眼前的男人。
是啊。
我看出來了。
只是……這是你第一次承認。
普提萊·尼曼。
普提萊長長地嘆出一口氣,似乎依舊在回憶過往:“六年前,就在我們頭頂上的王國秘科龍霄城總部,還沒有改建成現在這間棋牌室。”
“那時,它只是一間旅店,”普提萊的疲憊感溢于言表:
“那天夜晚,我就是得到了此間主人的幫助,才取得支援,搜集資源,下令行動——您得以脫離牢獄,多虧了他。”
泰爾斯下意識地向上看去,當然,他只能看到一片凹凸不平的天花板,帶著墻角處的若干蛛網。
就連鼻子里也盡是地下室特有的陰冷和微潮。
棋牌室。
旅店?
秘科總部?
王子垂下頭,疑問依舊:“然而?”
普提萊如他所想地點點頭。
“然而。”
“就在我們闖入宮中,與倫巴決出勝負的那個上午。”
普提萊的語調沉重,語氣憂傷:“這家旅店的老板,王國秘科埃克斯特分部的最高負責人,潛伏在此將近二十年的特級情報官,凱倫·布克。”
“死于非命。”
泰爾斯先是一驚,然后轉了轉眼珠。
他可以理解普提萊的悲傷,也能理解死于非命的蹊蹺,但是,這跟對方要說的事情……
泰爾斯連忙追問道:“情報官死于非命?發生什么了?”
普提萊的眼神黯淡下來,面容在燈火的搖曳下扭曲了幾下:“入室搶劫,強盜在布克的背部捅了四刀。”
泰爾斯蹙起眉頭:“但是……”
“對,布克是我多年的老朋友了,”普提萊未卜先知地點點頭,猜中泰爾斯所想:“我了解他的能耐,哪怕那個災禍與龍俱臨的夜晚確實很混亂,也沒有哪個入室搶劫的強盜,能取走布克的命。”
一語不發地望著他,耐心地等待對方繼續說下去。
下一句,普提萊就說到了重點。
只見普提萊瞪起眼睛,嘴唇微顫,面色嚴肅:“但真正可怕的,是他所記錄下來的東西——布克記錄在旅店賬本里的秘科暗號。”
“在那幾天里,他遇見了某些人,找到了某些東西,得到了一些零零散散的線索,殿下。”
“過去六年,我和秘科就是在追查布克死后留下的這些線索,”黑暗中,普提萊側過了臉避開燈光,把整張面孔沉入暗色:“直到最近,才追查到了一些成果。”
泰爾斯心中略急:“什么成果?”
普提萊先是緩緩地吐出一口氣,像是要排除什么似的,爾后再深深地吸入一口氣,仿佛在聚集著什么似的,只聽他略顯沙啞的嗓音疲憊地響起:
“一些舊事,一些連黑先知都無法保持鎮靜的,足以撼動整個王國的,可怕之事。”
泰爾斯瞪大了眼睛:“什么?”
黑先知?
撼動王國?
普提萊沉重地點了點頭。
“從那一天起,我們明白:您其實并不安全,星辰王國也并不安全。”
“所以,您的營救事宜,被提升為王國乃至秘科最緊急的要務,”他帶著難言的憐憫和哀傷,望著泰爾斯:“所以,在六年后的今天,復興宮方面才決定不惜一切代價,把你帶出埃克斯特,帶回永星城。”
泰爾斯呆滯住了。
他不明白。
普提萊似乎舒出了一口氣,渾身放松下來:“這就是答案,就是我過去六年所為何事的答案,就是你倏然回國出于何因的答案。”
但是泰爾斯仍未松氣。
他猛地站起身來。
“什么,到底是什么?”
泰爾斯急急地盯著普提萊,尋找著措辭,忍不住提高音量:“六年前,六年前在龍霄城,在我們頭頂上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情,才足以撼動整個星辰王國?”
但是普提萊讓他失望了。
對方搖搖頭:“不,殿下,我言盡于此。”
泰爾斯頓時著急起來:“但是……”
普提萊舉起一只手,打斷了他。
“因為我也不知道,”普提萊臉現憂愁與凄苦:“我不知道,更不敢相信,自己所發現的是否真相,更不知道,我所理解的真相與秘科所看到的真相,與……”
他頓了一下。
但普提萊還是繼續開口。
“……與王座上的陛下,與他所相信的真相,是否一致,偏差多少?”
陛下?
一陣不知從何而起的寒意,襲上泰爾斯的背脊。
普提萊突然抬起頭,像是找回了力氣:“謹記,殿下。”
他的聲音發緊,語速加快,內里透著一絲難掩的苦澀:“在這件事上……不要相信任何人,不要篤定任何事,不要囿于任何印象——有時候,甚至眼前的情景,也可能是謊言和假象!”
泰爾斯越聽越疑惑。
他在說什么?
究竟怎么回事?
終于,普提萊就像是喘不過氣來的垂死病人,終于在周遭呼入了第一口空氣一樣,在渾身顫抖中冷靜下來,回復悠長的呼吸。
他手里的煙斗,都幾乎要被掰斷了。
可是普提萊的下一句話,就讓泰爾斯遽然失態!
“殿下。”
“你必須這么做,也應該這么做……”
“關于血色之年的真相,關于您自己的身世,”普提萊沉重而悲哀地道:
“都只能由您自己去發掘,去追查,去證實。”
那一刻,就像有人在他的耳邊敲響戰鼓一樣,泰爾斯一個激靈!
王子的思緒飛速地運轉起來,不同尋常的思維在瞬間抓出無數匹配得上的信息。
血色之年?
泰爾斯下意識地抓住胸口,那里,努恩王多年前給他的復興宮地圖緊緊地貼在衣襟里。
可是,血色之年難道不是第二王子賀拉斯……
難道不是黑劍他們刺殺……
還有,我的身世?
可天空王后不是說了,龍語名字……
泰爾斯臉色蒼白,他又想起了塞爾瑪在他臨行前的叮囑:
艾希達,吉薩……
他的大腦越來越亂,盈余的情報和信息幾乎要讓他迷失了。
普提萊,還有黑先知,秘科,甚至凱瑟爾王……
他們到底……
發現了什么秘密?
知道了什么秘密?
跟我知道的秘密,究竟有多少重合?
泰爾斯微微一晃,緊靠在墻上。
通道里恢復了寧靜。
好幾秒后,王子才慢慢抬頭,木然地看著眼前的人。
看著中年男人死寂的目光。
普提萊看向暗門,輕聲嘆息:“到時間了。”
“您該出發了,殿下。”
這是普提萊的道別詞。
暗門打開。
一個少年緩緩地走出暗道,爬出一個洞窟,繞過作為掩飾的矮墻廢墟,走入這個偏僻無人的巷道。
他停下了腳步,慢慢地抬起頭。
少年呆呆地站在露天的龍霄城里,站在這個堆滿雜物的角落里,思緒混亂。
遠處,皓月已然升空。
照亮他歸家的路途。
就在此時。
“哈哈哈——”
巷道外的遠處,一個粗魯難聽的嗓門憑空炸響!
“哈哈哈,這不可能!”
泰爾斯一驚,下意識地貼上墻壁,屏住呼吸。
“我們尊敬你,所以我們沒有在開玩笑,”另一個略顯冷酷的聲音響了起來:“龍霄城不同以往了,這事兒必須解決,弓區的新老大們已經表態:只要你肯答應,他們就愿意……”
那個粗魯而兇暴的嗓門再次響起,似乎毫不在意禮貌地打斷了前者:
“你們知道,幾個小時前,英靈宮里那個垂眉毛的死人臉也來找我,目的跟你們差不多,說的話也差不多。”
粗魯的嗓門模仿著他話中的那個‘死人臉’:“他可比你們幾個威風多了,背著那柄難看的刀,帶著兩排衛隊氣勢洶洶地踏進盾區,把刀砸在我面前,一副瞪誰誰死的樣子,要債似地開口:‘以龍霄城女大公的名義,我需要那個王子的下落。’——哈哈哈哈哈哈,我好害怕啊!”
可是粗魯嗓門的大笑里只有諷刺,完全聽不見他所言的懼怕之意。
泰爾斯微微一凜。
“你是說,”另一方,第三個聲音響了起來,似乎和之前那道冷酷嗓音是一伙兒的,他小心翼翼地問道:“那個瘋狂的隕星者,親自帶人來找你了?”
隕星者?
聽見熟悉的名字,泰爾斯把思維扯回現在,拋去多余的情緒。
聽上去……像是兩方在對峙,粗魯的嗓門一方是少數,另一方是多數。
“哈,你知道我怎么回答他的嗎?”粗魯兇惡的嗓門再次響起,充滿了不屑:“你們可要聽清楚了,因為我也準備這么回答你們……”
下一刻,聽上去似乎是那個粗魯嗓音的主人,對著地面狠狠地啐了一口:“呸!”
“我他媽管你是隕星者還是操星者,女大公還是母大公——”
“統統滾他娘的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