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做夢。
這一次,他清楚地直到這一點。
他感覺到,自己腳下的虛空里,出現了一個空洞。
一個越來越大的空洞。
直到他墜入其中。
無法自拔。
他下意識地抬腿,想要擺脫那個可怕的空洞,卻迎來一聲呼喚。
“殿下。”
泰爾斯猛地驚醒過來。
他這才發現,自己正橫躺在座位上,右腿牢牢地頂在車廂里。
而他的腳下,并沒有空洞。
遑論下墜。
而他的耳邊,只有隆隆的馬蹄聲,緩緩的車輪聲,低低的人語聲,以及……
“抱歉打擾了您的睡眠。”
搖晃的車廂里,基爾伯特溫和的聲音慢慢撫平他的驚惶:
“昨晚休息得不好?”
泰爾斯坐直身體,深吸了一口氣,搓了搓自己的臉。
“不,我只是……”
……只是很久沒有這么安穩地睡過覺了。
泰爾斯把臉埋在掌中,默默道。
一秒后,王子從手里抬起頭,笑容和藹:
“……只是小憩一會兒。”
基爾伯特認真地看了他很久,這才泛出笑容:
“殿下。”
“前方就是永星城了。”
永星城。
一瞬間,這個詞組像是有超凡的魔力,將泰爾斯的倦怠和困頓一掃而空。
“什么?”
泰爾斯驚訝地轉頭。
“這么快?”
少年拖動著有些麻木的身體,竭力挪動到車廂側,推開車窗。
“我們才進了中央領多少天……”
泰爾斯的話戛然而止。
隨著馬車經過一道上坡,越過窗外影影綽綽的騎兵,他看見了。
明媚的陽光下,原野廣袤,馳道平坦,村落井然。
仿佛夾雜在藍天與黑土間的一條彩色綬帶。
馳道兩側,迎面而來的人們越來越多:
忙碌的行商,趕路的農人,疾馳而過的官吏,形形色色的馬車,或快或慢,秩序,他們在常備軍們強硬的喝令下避讓道旁,待在士兵們臨時拉起的警戒線外,紛紛用好奇驚異的眼光打量著規模驚人的車隊。
“大概是某家達官貴人……”
“喲呵,還有這么多保鏢開道呢,指不定是某家外地的大伯爵。”
“你猜那馬車里裝的是人還是東西?我猜是某些名貴的尿壺……”
隱約的議論若有若無地傳到少年的耳朵里。
但這一切,都比不上泰爾斯的視線焦點所在。
那是一座城池。
遠方的視野里,高聳的灰磚城墻巍巍佇立,似參天大樹,突出的哨塔城垛參差不齊,有別樣風光,城頭的星藍旗幟隨風飄揚,如浪濤翻滾。
不及龍霄城的雄渾壯闊,沒有斷龍要塞的堅實強硬,不比刃牙營地的混沌自由。
但是……
不知道為何,這樣一座規規矩矩,有條有理,看上去普普通通的城池,此刻卻如此吸引他的注目。
永星城。
看得泰爾斯有些癡了。
“您不必緊張。”
基爾伯特似乎體會到少年復雜的情緒,他平靜地道:
“您回家了,僅此而已。”
泰爾斯的目光依舊無法脫離遠方的城池,只聽他恍惚地道:
“我知道。”
我知道。
基爾伯特沒有出聲,他只是含笑看著王子的失態。
“如果你想,殿下……”
基爾伯特放出一個鼓勵的眼神。
“那就出去親眼看看吧。”
親眼看看……
他陌生又熟悉的……
故鄉。
泰爾斯慢慢清醒過來,他的目光漸漸堅定。
基爾伯特笑瞇瞇地道:
“我想也是時候,讓永星城、讓整個王國見見他們闊別六年的繼承人了。”
闊別六年……
泰爾斯的視線穿過士兵,穿過路人,穿過原野,甚至在最后穿過遠方的城墻與天際的云彩。
“當然,基爾伯特。”
泰爾斯回過頭來,表情復雜艱澀:
“當然。”
頂著王子少有的眼神,外交大臣沉默了幾秒。
隨后,基爾伯特輕輕推開車窗,敲了敲車廂,微微探頭。
“馬略斯勛爵,可否請您降低速度,升起九芒星旗?王子殿下也許是時候在公眾面前露面了。”
卡索伯爵的喊聲讓車外的馬蹄和車輪同時改變了速率和軌跡,圍護著王子馬車的王室衛隊行動起來,迅速讓出一個陣型,露出策馬靠近的守望人馬略斯。
“也讓殿下看看他的永星城……”
基爾伯特的話還在繼續,然而……
“我很抱歉。”
“不行。”
馬略斯的聲音跟馬蹄一樣由遠及近,語氣溫和有禮,卻拒絕得很干脆。
完全沒有商量的余地。
基爾伯特愣了一下,似乎沒想到他的提議會被拒絕。
泰爾斯也皺起了眉頭。
幸好,外交大臣只是停頓了幾秒,隨后就繼續探向車外,試圖再做努力。
“好吧,馬略斯勛爵,我理解您的的工作,但我們既不必停頓,也不必偏離路線,只是殿下需要在進入主干道的時候……”
但是迎接他的,依然是馬略斯禮貌的回答:
“我不能允許。”
泰爾斯一頓。
基爾伯特也微微一僵:
“勛爵?”
馬略斯的臉龐出現在車窗外,與車內的泰爾斯對視一眼。
“我相信您比我更了解王子歸國會引發的轟動,那幫西荒貴族就是前車之鑒……”
“我甚至能想象,如果公爵公然露面,那我們要面對的怎樣的人群和混亂,從看熱鬧的平民,到想方設法打聽消息的貴族們……對我們而言太麻煩了,為安全計,我不認為公爵大人適宜露面,而是應該待在馬車里,直到進入復興宮。”
守望人微笑依舊,他看著大道兩旁的好奇平民們,用友善的語氣拒絕他:
“而我們也完全不必要大張旗鼓,吸引更多的注目。”
為安全計。
聽到對方禮貌卻果斷的拒絕,泰爾斯輕輕皺眉。
“馬略斯勛爵,如果是考慮安全,我們已經到達了王都,而且還有你們,甚至還有常備軍在身后,我相信你們一定有把握保證殿下的……”基爾伯特輕聲開口,卻被馬略斯打斷了。
“不不不,可別高估了我們,伯爵,我們既沒有王國之怒,也不是要塞之花。”馬略斯笑容依舊,但在泰爾斯的眼里卻不怎么順眼:
“真要我們面對洪潮般爆發的民眾,頂多也就……五五開。”
基爾伯特一時語塞。
王室衛隊的眾人面面相覷。
而馬略斯依舊是那副笑瞇瞇的樣子。
王子的心情變得有些悶。
基爾伯特感覺到了氣氛的僵硬。
“我欣賞王室衛隊的謹慎和顧慮,但在此之外,我們是否該考慮多一些?”
卡索伯爵坐正身體,撐住手杖,拿出職業談判時的態度:
“無論作為王子殿下還是星湖公爵,在歸來的第一天,他都理應公開露面,至少幾秒,讓大家看到他入城歸來,讓消息傳開。”
星辰的狡狐瞇起眼睛:
“而這是為了王室,為了陛下的統治與利益。”
“馬略斯勛爵?”
聽著對方如此正當而高尚的理由,坐騎上的馬略斯低下頭,沉默了一陣。
但就在泰爾斯以為他就要妥協的時候……
“哈哈哈……也許我沒有表達清楚,也許您只是在開玩笑。”
馬略斯抬起頭,微笑更顯真誠,目光卻平靜淡然。
“但是,安全地護送王子回到復興宮,這才是我的任務,卡索伯爵,”馬略斯彎折著嘴唇兩側的肌肉,可眼里卻笑意寥寥:
“其他則否。”
不硬不軟的釘子,讓基爾伯特皺起了眉頭。
感受到馬略斯在此事上的不配合,泰爾斯望了一眼待了好久的(相對而言)狹小車廂,感受著屁股上被馬車震出的麻木,再看看窗外廣闊的風光景色以及那一座故鄉名城,沉默著的他情緒有些壓抑。
“我們應該談過這個問題了,勛爵。”
基爾伯特的語氣變得有些生硬:
“我和你都有自己的使命,且努力不讓彼此難堪——在此之前,我們合作得還不錯不是么。”
盯著基爾伯特的眼神,馬略斯也笑了。
他只沉默了幾秒。
“很抱歉我的使命與您的使命沖突了,”馬略斯的表情依舊溫和有禮:
“但我所能做的,也僅僅只是‘抱歉’。”
“卡索伯爵。”
他在最后恭謹地點頭。
基爾伯特的表情有些難看。
雖然每一句都是禮貌和謙虛的道歉開頭,可是……
泰爾斯聽著對方千篇一律的拒絕,看著略顯不快的基爾伯特,余光瞥著周圍把他圍護得嚴嚴實實的王室衛隊。
他突然想起了龍霄城,想起了英靈宮,想起了鮮血庭院。
在那里,尼寇萊的手下們也是這樣,把每一個出入口都堵得水泄不通。
這么想著,王子心中的不適達到了頂點。
“勛爵……”基爾伯特嘆了口氣。
“公爵就待在馬車里,這能給我們省卻很多麻煩。”守望人笑靨如昔,打斷基爾伯特:
“這就夠了。”
聽到這里,再也聽不下去的泰爾斯忍不住插話:
“所以,因為你覺得這很麻煩,就寧愿把我困在馬車里?”
王子不自覺地提高了音量:
“我以為陛下讓你護送我,不是囚禁我?”
周圍的坐騎蹄聲變化了一些。
王子的高聲開口顯然不太一般,幾個王室衛隊——或者說星湖親衛的成員緊張地趕上來,其中包括泰爾斯已經逐漸熟稔的多伊爾和哥洛佛。
基爾伯特也微微色變。
馬略斯終于把目光焦點移動到泰爾斯的身上。
泰爾斯皺著眉,看上去想要個說法。
但馬略斯只是停滯了一會兒,就露出笑容:
“抱歉讓您有此感覺,公爵大人。”
“面見陛下后,您隨時可以向他抗議,建議他撤銷我的職務。”
泰爾斯一愣。
只見馬略斯溫和看著泰爾斯,聳聳肩,柔聲道:
“但在那之前,按照傳統和規則,作為王室衛隊守望人,以及您的親衛負責人……”
“恐怕我對您人身安全的考量和判斷,優先于您的個人喜好。”
“職責所在,萬望海涵。”
那一瞬間,馬車內外的空氣像是凝固了一樣。
泰爾斯表情僵硬。
馬略斯神色如常。
周圍的王室衛隊里,多伊爾和哥洛佛對視一眼,幾人眼神驚訝,卻大氣也不敢出一口。
不知為何,泰爾斯想起了還在刃牙營地時,羅曼那副“別教我怎么干我的活兒”的樣子。
正在基爾伯特想要說點什么來緩頰的時候,泰爾斯緊緊閉上眼睛,旋又睜開。
“你們是王室衛隊,還是我的親衛。”
泰爾斯緩緩出聲:
“你們理應遵重我的命令。”
然而馬略斯只是晃晃肩膀:
“您是星辰的王子,還是王國的公爵。”
守望人依舊恭謹,可他的話卻絲毫沒有示弱:
“您也理應尊重陛下的任命。”
他的雙眼里折射出意蘊深遠的光芒:
“尤其在您歸來的第一天。”
泰爾斯的臉色沉了下來。
“你是說……”
王子緊緊地盯著馬略斯,一字一頓地道:
“這是陛下的命令?”
那一刻,基爾伯特也遽然變色。
“不,”守望人騎在馬上,淡淡道:
“只是我執行命令的方式。”
執行命令的方式。
泰爾斯的眼神變了。
緊張旁聽著的多伊爾突然覺得,周圍的空氣,似乎變得粘稠起來。
“馬略斯勛爵。”
在眾人的目光下,王子直面著毫不退讓發守望人,輕聲開口:
“我要你停下馬車,現在。”
可馬略斯只是輕嗤一聲:
“我很抱……”
“勛爵!”感覺到不對勁的基爾伯特厲喝一聲,打斷了馬略斯。
外交大臣隨即轉向面色冰冷的泰爾斯,溫言道:
“殿下,今天趕路不少,也許您確實需要休息……我相信馬略斯勛爵也是為了保護您……”
但泰爾斯打斷了他。
“保護我,”王子的話像是剛剛浸過冰水:
“就像六年前?”
基爾伯特一時啞然。
而泰爾斯與馬略斯的目光在空中相遇,一方冰冷銳利,一方淡然不驚。
旁觀著的多伊爾突然有種大事不妙的預感。
“基爾伯特,告訴我,”王子輕聲開口:
“每一任星湖公爵的親衛隊——比如約翰——都是由國王直接抽調王室衛隊,貼身派駐而組成的嗎?”
基爾伯特僵住了。
馬略斯也微微瞇眼。
周圍的星湖衛隊紛紛對視,神色不一。
幾秒后,基爾伯特咳嗽了一聲,似乎相當尷尬:
“那是因為您離家太久,身邊缺乏可用的人手,陛下又擔心……”
泰爾斯沒有聽見他剩下的話。
他只是緊緊地盯著馬略斯。
像是盯著另一個人。
“我明白了。”王子輕聲道。
“繼續。”
馬略斯表情一滯:
“什么。”
泰爾斯直直盯著他:
“繼續微笑,馬略斯勛爵。”
在周圍王室衛隊的不解眼神中,泰爾斯冷哼一聲:
“因為如果你不笑……”
“那你看上去,就會像個死人臉。”
馬略斯一怔。
基爾伯特擔心地看著泰爾斯:
“殿下……”
可泰爾斯并不理會基爾伯特的話,只是自顧自地看著一臉疑惑的馬略斯。
馬略斯微微蹙眉,不再理會他,勒轉馬頭下令道:
“回到之前的隊形……”
但這一次,王子在他之前開口了。
“那么,王室衛隊的守望人,御封騎士,以及我的星湖衛隊隊長,托蒙德·馬略斯勛爵!”
守望人的眼神一僵。
泰爾斯提高了音量,讓周圍的王室衛隊聽得清清楚楚:
“為了感謝您不辭辛苦,兢兢業業,護送我回到王都的功勞……”
此言一出,所有衛隊成員齊齊疑惑起來。
只見泰爾斯死死盯著馬略斯,緩緩咬字道:
“我要……”
“獎勵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