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興宮。
泰爾斯對于這座宮殿的記憶很模糊。
很久很久以前,對于在街頭討生活的乞兒們而言,那座遠在好幾個街區之外,坐落在大道的盡頭的“國王大屋”,就像一個遙不可及的傳說,神秘而威嚴,朦朧而厚重。
他們只能在冥夜神殿那夸張滑稽到偏差失實的戲劇表演里,認識這座與復興王共享稱謂的傳奇宮殿,是(在冥夜的護佑下)如何地來歷不凡,經歷無數,而屹立不搖。
或者從喝得東倒西歪的酒徒們“我跟你說,我認識某某某,他有個朋友就在復興宮里工作,那地方啊是這樣的……”之類參差不齊的言論里稍稍了解,管中窺豹。
再或者,在外出乞討時,怯生生地把頭探出陌生而整潔的街巷,在行人的匆匆身形間一瞥那座宮殿的巨大剪影,留下倒吸涼氣的震驚和難以移目的艷羨。
這種感覺一直持續到六年前。
持續到泰爾斯命運的轉折。
星湖公爵緩緩閉上眼睛。
但是……
但是哪怕他成為了王子,成為這座宮殿名義上的繼承人,泰爾斯才發現,自己依舊不了解復興宮。
六年前,他初入復興宮,卻是在遭遇刺殺,昏迷不醒的情況下,被人背進宮墻的。
六年前,他離開復興宮,卻是在北上在即,精神恍惚的狀態下,在馬車里離宮的。
至于現在……
在兩側衛兵目不斜視的襯托,和身后衛隊們步伐整齊的簇擁下,睜眼的泰爾斯回過神來,發覺他們一行人早已穿過重重把守的宮門,甚至一路趟過宮墻與內殿的寬闊平地,直入這座斑駁古殿的內門。
直到他們毫不停頓地進入狹小而幽深的黑暗,將廣闊高遠的天空和無邊無際的地平線,一并鎖在厚重蒼老的殿門之外的時候,泰爾斯這才恍惚醒覺:
六年后,在他親自踏進這里的時候……
在沒有意外刺殺,沒有出國為質的情況下……
他卻依舊沒能看清……
復興宮的樣子。
離開街道與地毯,靴子下的觸感開始變得硬實而清脆。
蹬,蹬,蹬。
泰爾斯的腳下響起足音,于安靜的空氣里蕩起回聲,再傳回他的耳邊。
在猝然昏暗的光線中,年少的星湖公爵深吸一口氣,鼻子里卻盡是陰冷與潮濕。
石質。
冰冷。
粗糙。
昏暗。
還有……寂靜。
這讓漸漸習慣了北地干燥與荒漠灼熱的公爵本能地不適。
在近乎無聲的昏暗石廊里,他們穿行在復興宮內部,走過一個又一個小廳,步上一層又一層石階。
稀少的窗戶與燈火,是唯一能為他們指路的光源。
泰爾斯壓下多余的心思,在這座歷史悠久卻靜謐肅穆的宮殿,在這條古典低調卻不失品味的石質走廊里抬起頭,看向前方馬略斯的背影。
守望人面無表情,目不斜視,沉著得體地帶路前進。
基爾伯特則落后泰爾斯一步,足音稍淺,步伐穩重。
而更后面的哥洛佛和多伊爾等人則不發一聲,似乎消失在了空氣里。
看上去,他們已經對這座色調暗沉、空氣窒人的古樸宮殿習以為常,不以為異。
而泰爾斯只能默默跟從。
一行人并不孤獨,他們路上經過不少站崗執勤的衛兵、行色匆匆的仆役、小心翼翼的官員、舉止有素的貴族。
在靜謐的空氣里,這些人不言不語,卻似早有所知,無不恭謹禮貌地停下腳步,退避一旁,無聲卻準確地對著人群中的少年鞠躬行禮。
新任的星湖公爵下意識地清清嗓子,想開口回應,卻被身旁的基爾伯特輕按手臂,搖頭示意。
復興宮里,國王更喜歡安靜。
泰爾斯略一愣神。
明白了什么之后,面對這些人們,星湖公爵只能稍作點頭,微笑以應。
在龍霄城的英靈宮里時,無論星辰王子前往何處,北地人的宮廷衛兵(特別是前白刃衛隊們)與埃克斯特貴族們總是用充滿敵意與警惕的眼神盯著他,即便經歷六年朝夕相對的洗禮,那些眼神也不過是由“咬牙切齒”變成了“不屑一顧”。
但在復興宮里,卻不一樣了。
泰爾斯能感覺到,無論仆役還是衛兵,貴族還是官員,他們都對初來乍到的公爵有著非同一般的興趣和好奇,但經過少年身邊時,他們望向公爵的眼神卻恭謹而小心,禮貌而節制。
而公爵回看他們的時候,后者往往立刻垂首或轉目,移開視線,投往他處。
一觸即分,點到即止。
頗有幾分刻意。
就像……就像躲在角落里的窺視。
怕驚醒了什么似的。
再加上那股謹小慎微地營造、維持出的死寂與肅殺感……
星湖公爵不由得又吸了一口氣,緩緩吐出。
不知為何,泰爾斯總覺得,復興宮里這些小心翼翼、禮貌克制的眼神所帶給他的不適感,絲毫不比英靈宮里北地人們毫不掩飾,帶著敵意隔閡的目光要輕。
煩躁感襲上他的心頭。
甚至有某個瞬間,少年很想讓身邊的王室衛隊們靠攏一點。
把他圍得再緊一些。
擋住那些目光。
最好……隔開一切,密不透風。
就像……攔阻在復興宮與城區之間,那道厚重的城墻一樣。
安靜得近乎死寂的旅途很快結束了。
當他們再上一層臺階,來到一個面積頗大的廊廳時,正前方的一扇石門前,突然出現了幾個身影。
馬略斯的腳步當先停下。
跟在他身后的泰爾斯多跨了一步,隨即下意識地收回來。
但他很快注意到,除了依舊笑瞇瞇的基爾伯特,他身后的衛士們,包括多伊爾與哥洛佛在內,紛紛挺胸抬頭,更顯肅穆,像是繃緊了弦的魯特琴。
石門前的身影們有著與馬略斯等人風格相近的裝束和裝備,卻唯獨穿著方便室內行動的輕便皮甲,卻面色嚴肅,目光威嚴,并沒有要跟王子的護送團同僚們打招呼的意思。
在泰爾斯開始猜測這群人身份的時候,陌生的身影中走出一人,扶著腰間的長劍,向著他們靠近。
這是個兼具威嚴與滄桑的中年男人,足有五十來歲,他的身形略顯笨重,腰背卻干練挺拔,須發灰白參雜,但整理得井井有條,眼角皺紋縱橫,可一對眸子炯炯有神。
他的著裝明顯與其他人不一樣,裝備精巧細致,步伐卻無比穩重。
須發灰白的中年男人停下腳步,卻看也不看泰爾斯。
他只是直直望著領頭的馬略斯,緩緩開口:
“來者何人?”
用詞嚴肅,語氣冷酷。
說得泰爾斯一愣,再次確認了一下這里是他父親居住的復興宮。
而他真的是……回自己家?
但包括基爾伯特在內的其他人都沒有露出異色,而是安靜肅穆地等待著,屏住呼吸,大氣也不出一口。
仿佛眼前是一件大事。
只見馬略斯面無表情地前跨一步,語氣淡漠:
“托蒙德·馬略斯。”
“王室衛隊守望人,以國王之名,護送星湖公爵閣下歸來。”
五十來歲的中年衛士打量了馬略斯一眼,點了點頭。
在泰爾斯好奇的眼神中,馬略斯淡淡地答完話,反而目光逼人地看向面前的中年衛士:
“問者何人?”
中年男人沉默了一會兒,他依舊沒有看泰爾斯一眼,右手仍然放在腰間的劍上。
只見對方端正地踏前一步,姿態嚴肅。
“法比奧·艾德里安。”
名為艾德里安的中年男人輕聲道:
“王室衛隊首席指揮官,以國王之名,迎接星湖公爵閣下歸來。”
泰爾斯發誓,他感覺得到,身后的多伊爾在壓抑地吸氣。
王室衛隊。
首席……指揮官?
泰爾斯回憶著“禁衛六翼”的關口,馬略斯同樣沉默了一會兒,這才對著須發灰白卻形容嚴厲的艾德里安點頭。
下一秒,艾德里安才轉過頭,第一次打量起矮了馬略斯一頭的泰爾斯。
不知道是被氣氛影響還是對方的目光自帶壓力,星湖公爵下意識地挺胸收腹,接受對方的注視。
但就跟其他人一樣,艾德里安的目光只是一觸即分,后者重新轉向馬略斯。
“馬略斯騎士,汝已恪盡職守。”
艾德里安淡淡地道:
“汝之使命可終?”
恪盡職守……
使命可終……
泰爾斯一怔,恍惚間想起了什么。
只見馬略斯平靜卻嚴正地回答:
“艾德里安騎士,吾雖恪盡職守。”
守望人瞇起眼睛:
“然而吾劍未斷。”
聽見對方的回答,艾德里安對他點了點頭,目光多了幾分柔和,不再銳利:
“則汝使命未終。”
馬略斯也微微頷首,嘴角微抬:
“則吾使命未終。”
泰爾斯皺起眉頭,越發肯認自己的記憶。
果然,眼前的對話……
充滿了他所熟悉的儀式感。
空氣依舊靜謐,氛圍嚴肅不減,公爵不得不向基爾伯特投去疑惑的目光,但后者只是對他示意稍安勿躁。
終于,艾德里安露出了笑容。
中年指揮官脫下手套,向馬略斯伸手:
“那么,歡迎歸隊,騎士。”
馬略斯也露出久違的、淺顯卻克制的笑容,除下手套,上前握住艾德里安的右手:
“隊長。”
艾德里安笑著點點頭,喊出馬略斯的名字:
“托蒙德。”
正在泰爾斯猜測這這是否王室衛隊的傳統時,艾德里安松開馬略斯的手,咳嗽一聲:
“好了,任務交接完了,放松點兒。”
下一秒,泰爾斯聽見他身后的王室衛隊們紛紛嘆息,像是齊齊舒了一口氣,松弛下來。
就像結束了哪個必須一動不動,全程認真聽完的領導會議。
只見艾德里安走上前來,對著基爾伯特露出笑容:
“卡索伯爵。”
基爾伯特同樣展露笑容,上前與他愉快握手:
“艾德里安勛爵。”
艾德里安勛爵笑道:
“看來我是對的,您歸來時果然精神煥發。”
“托勛爵您的福。”
寒暄完了的基爾伯特回過身,看向泰爾斯。
“歡迎來到議事廳,公爵大人。”
外交大臣一臉驕傲地向著艾德里安身后的石門伸手示意:
“這是陛下平素接見使節和外臣的地方。”
看著公爵臉上的疑惑,基爾伯特補充道:
“此乃國務重地,您貴為星湖公爵,日后定當熟稔。”
泰爾斯禮貌地回應,同時看向那座石門。
議事廳。
接見使節和外臣……
等等。
泰爾斯突然愣住了。
他看著艾德里安身后衛隊把守的石門,想起了什么,也認出了什么。
“我記得。”
“議事廳。”
“我來過,”泰爾斯怔怔地道:
“來過一次。”
這話說得基爾伯特一頓。
但泰爾斯知道,復興宮里的議事廳……
他確實來過。
泰爾斯恍惚地看著那座石門,想象著它打開之后的場景。
沒錯。
就是這里。
六年前,就是在這里,他看見那位囂張的埃克斯特使節無所顧忌地威言恫嚇,逼迫凱瑟爾王在開戰與割地之間作出艱難的選擇。
六年前,就是在這里,他看見亞倫德公爵歇斯底里地發泄自己的憤懣與不甘,道出他牽動兩大國,欲扭轉乾坤而不得的政治陰謀。
六年前,就是在這里……
泰爾斯出神地想著。
就是在這里,他看見凱瑟爾五世威嚴無匹而不容置疑地揮動權杖,在一片緊張錯愕的吸氣聲中,決定了星辰王國的第二王子,今后六年的……
命運。
“噢?哦,是我記性不佳了。”基爾伯特似乎也想起了什么,他面色一黯,略有尷尬地收住話題。
另一邊,艾德里安輕咳一聲,打斷了基爾伯特和公爵的對話。
只見艾德里安勛爵先是轉過身,拍了拍馬略斯的臂膀:
“維阿和蓋坦在值守室里等你,你知道……文書工作。”
馬略斯收起笑容,微蹙眉頭。
艾德里安對他點點頭,略有催促:
“去吧。”
但守望人卻回過頭,看向泰爾斯的方向,眼神不明。
星湖公爵不明就里,只能露出一個得體的微笑。
艾德里安隨著馬略斯一起看向公爵閣下。
中年男人似乎明白了什么,他笑了笑,對馬略斯示意道:
“交給我吧。”
“還有卡索伯爵。”
馬略斯回過頭,不淺不深地望了艾德里安一眼。
“好,”守望人平靜地道:
“那我走了。”
在艾德里安鼓勵的目光和泰爾斯疑惑的眼神下,馬略斯毫不猶疑地轉身離去,走向廊廳的另一個出口。
距離他最近的多伊爾和哥洛佛同樣一怔,跟其他人一起,下意識地跟上前去。
但馬略斯旋即停下腳步:
“不是你們。”
回頭的馬略斯皺緊眉頭,看著疑惑駐足的多伊爾和哥洛佛:
“你們留下。”
“是,長官。”哥洛佛毫不猶豫地點點頭,退回泰爾斯的身后。
多伊爾眨了眨眼,這才被掌旗官富比拉回隊列里。
看著這一幕的艾德里安指揮官笑了笑。
馬略斯對他頷首示意,又看了泰爾斯一眼,這才施施然離去。
基爾伯特清了清嗓子,友善而溫和。
“殿下,允許我為您介紹,王室衛隊的總衛隊長,首席指揮官,同時也是復興宮及陛下安全的負責人,法比奧·艾德里安勛爵,他出身于‘璨星七侍’之首,中央領天鵝郡的艾德里安家族……”
艾德里安回過身,對泰爾斯恭謹地鞠躬致意。
泰爾斯受寵若驚地向他點頭回禮,心中恍然。
果然。
法比奧·艾德里安。
他是……復興宮上下,整個王室衛隊的最高指揮官。
包括所有‘六翼’在內的……衛隊長。
而且是璨星七侍之一。
“介紹寒暄容留日后。”
正在泰爾斯思考著的時候,艾德里安抓住了基爾伯特話語的空隙,得體而及時地打斷道:
“殿下,伯爵。”
“陛下正在議事廳里。”
艾德里安向著身后的石門示意道:
“還是別讓他久等了?”
陛下。
那個瞬間,泰爾斯感覺渾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陛下就在……他開完今天的御前會議了?”基爾伯特遽然振奮。
“不。”
艾德里安禮貌地回應道:
“事實上,陛下提前結束了會議。”
“他昨天就在過問來自西荒的信鴉了。”
陛下。
泰爾斯恍惚地呼吸著。
他突然明白過來,從他踏入復興宮,甚至可以說踏入永星城的時候,那股一直以來折磨著他的不適感,那股揮之不去的陌生感是從何而來的了。
不是復興宮的環境與裝潢。
不是永星城的嘈雜與舊事。
而是……
泰爾斯的拳頭自發地收緊。
“當然,”基爾伯特不無激動地看看泰爾斯:
“想必陛下也期待著這一刻。”
艾德里安沒有答話,只是對泰爾斯和基爾伯特做了個“請”的手勢,走向議事廳的石門。
陛下。
泰爾斯感覺到自己的腳步向前邁動,跟隨著艾德里安一起前進。
基爾伯特的步伐則跟在后面,寸步不離。
一前,一后。
讓他……
無處可逃。
守在石門前,不曉得歸屬哪一翼的王室衛隊們齊齊鞠躬,恭謹而敬業地推開石門。
露出里面的無盡幽深。
只有燈火寥寥,映照前路。
艾德里安側身到一旁,得體地示意星湖公爵先請。
不再是一前一后。
可泰爾斯發現,自己又寧愿對方走在他前面了。
但是……
于是,泰爾斯又看見,自己的腳步抬起,落下,再抬起,再落下。
直到掠過艾德里安的身側,直到邁過那道厚重的石門,直到踩進那片無盡的幽深。
“不是你們!”
艾德里安的嗓音突然收緊,變得嚴厲而寒冷,一反他對王子與伯爵的親切。
讓泰爾斯下意識地停住了腳步。
但他很快意識到,艾德里安不是在對他說話。
“你們留下。”
衛隊長的聲音很是低沉。
卻藏著不可置疑的意味。
“是……是,艾,艾德……長,長官。”幾秒后,身后才傳來多伊爾緊張而顫抖的回話聲。
在低沉的摩擦聲中,隔開廊廳與議事廳的厚重石門緩緩關閉。
把多伊爾的喃喃關在外面。
身后,艾德里安和基爾伯特的腳步聲緩緩靠近。
仿佛在催促著什么。
一股空氣從泰爾斯的胸腔中升起,從他的口鼻壓出。
他發現,自己又開始向前走了。
與六年前一樣,議事廳狹長而深邃,從一側的入口看去,另一端的盡頭縮成了一個小點。
模糊不清。
曾經,議事廳的兩側站著密密麻麻的臣屬,聆聽著星辰與龍的談判。
與六年前不同的是,議事廳里的燈火更少了,透光的窗戶關閉了許多。
更顯昏暗。
現在,兩側的平臺則空無一人,落針可聞。
但隨著步伐的前進,泰爾斯很快看見了。
視線的另一端,那個孤峰突起,高出地面,落在數層臺階之上的……
王座。
泰爾斯的呼吸慢慢收緊。
一個健壯卻孤獨的身影,在臺階之上的王座中呈現。
那個身影深深地垂著頭,勾著背,盤踞在王座里。
他的右肘立在座臂上,右手則攀附著權杖,立在膝前。
他的額頭抵住手背,浸入陰影,不見面容。
泰爾斯的腳步停了。
他呆怔地看著那個六年不見的身影。
情緒難辨。
王子的停頓讓基爾伯特不得不同樣止步,但外交大臣很快反應過來,他提高嗓音,不無熱情地對高居王座之上的人影長聲道:
“陛下,我很榮幸地為您帶來新任的星湖公爵,您的……”
權杖的底部輕輕地捶了一次地面,沉悶的響聲回蕩在議事大廳里。
也讓基爾伯特的話語為之一窒。
很快,一個曾在泰爾斯夢里出現過的,沉重、厚實、威嚴,如雷霆般悶響的嗓音從王座上發出,回蕩在整個大廳里:
“基爾伯特……”
王座上的聲音停頓了一下:
“謝謝你。”
相比六年前,這道嗓音顯得喑啞,悠長,黯淡。
似乎還有說不出的疲憊。
泰爾斯愣愣地聽著對方的話,目光死死地鎖緊在那個身影上。
基爾伯特皺起眉頭,深吸一口氣:
“王子殿下一路勞頓,陛下,他從龍霄城到荒漠的路上……”
但他再次被王座上,在大廳里回響的聲音打斷了:
“我的朋友。”
“我說了,”王座上的嗓音起初很沉穩,卻漸漸變得堅決而短促:“謝謝你。”
“我等會兒再找你。”
基爾伯特愣住了。
然而艾德里安衛隊長理解了國王的意思。
艾德里安向著身后的廳門伸出手臂,對基爾伯特禮貌示意:
“卡索伯爵?”
基爾伯特看了看王座上的陰影,又心事重重地瞥了泰爾斯一眼。
但他終究沒說什么,只是在給了星湖公爵一個鼓勵的眼神后,就鞠了一躬,悻悻轉身。
泰爾斯勉強笑著點頭,卻突然發現,外交大臣的背影是如此蒼老。
“你也是。”
王座上的嗓音再次響了:
“約德爾。”
泰爾斯一個激靈。
基爾伯特的腳步聲也停頓了一下,還是恢復了節奏,慢慢遠去。
周圍什么都沒有發生。
而艾德里安勛爵像是沒聽到這話似的,陪同著基爾伯特離去。
但泰爾斯知道,周圍的空氣里,有什么不一樣了。
這讓他尤其惶恐。
腳步聲越來越遠,越來越小,最終隨著石門開合的聲音,徹底消失在大廳盡頭。
只留下泰爾斯以及王座上的陰影,在一片死寂的大廳里,默默相對。
“上前來。”
少年輕輕一顫。
泰爾斯也算身經百戰,從血腥的戰場到陰險的謀算,自問見多識廣。
可不知為何,在聽見這句話的時候,他還是不由自主地捏緊了拳頭。
泰爾斯抬起頭,死死地盯著王座上的身影,緩緩舉步,向前到能看清王座階梯的距離。
但他的眼前,王座上的身影依舊模糊,在身后的不滅燈里來回閃爍。
“近一些。”
王座上的陰影略微提高了一些音量。
少年沉默了一會兒,再次舉步。
這一次,他走得足夠近,甚至能看清王座下方,那雙靠著權杖底端的靴子。
“再近些。”
王座上的聲音似乎有些不耐,他拖長了音調,震得不滅燈的燈焰微微晃動。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
于是乎,下一刻,王子堅決地抬起腳步,繼續向前。
直到他看見,王座上的陰影同樣,緩緩動彈起來。
泰爾斯僵住了。
昏暗的燈光下,蒼老了似乎不止六歲的第三十九代星辰至高國王,鐵腕之王,凱瑟爾·璨星五世從權杖上抬起眼神,正對王子。
泰爾斯不得不仰起頭看著他,呼吸開始不由自主地加快。
無法控制。
承受著那雙在夢里見過許多次,卻總能將他驚醒的目光,一個稱呼從泰爾斯的嘴里脫口而出:
“陛下。”
話一出口,泰爾斯就下意識地補了一句:
“父,父親?”
王座上的男人支著自己的下巴,微微蹙眉。
他瘦了。
這是泰爾斯的第一感覺。
雖然對方皮袍下的身材依舊健壯,雖然對方手里的權杖依舊穩重,雖然那一對眸子依舊散發著幽幽冷光。
但他看得出來:
凱瑟爾王的臉龐瘦削了許多,眼眶微陷,顴骨略聳。
而更多的皺紋,已經爬上了國王的臉龐。
對方握著權杖的指節更為凸出,看上去頗有幾分鋒利感。
跟六年前比起來,唯一不變乃至猶有過之的,大概是對方散發的那股寂靜,沉悶,窒息,卻如風暴前夕般令人惴惴的不安感了吧。
沉默似乎持續了不短的時間,但泰爾斯只是靜靜地跟國王對視著,感覺自己無法移開目光。
終于,國王表情一動:
“焦慮。”
聲音如昔,沉穩而厚重。
在空曠狹長的議事大廳里尤為明顯。
泰爾斯回過神來,清了清嗓子:
“抱歉?”
六年后的凱瑟爾王輕哼一聲。
“你現在的感受。”
國王緩緩道:
“焦慮。”
焦慮?
泰爾斯眉心一蹙,不明所以:
“我……”
可國王卻自顧自地說了下去,渾然不管少年的疑惑:
“焦慮,很奇怪。”
“它既不是恐慌,也不是驚惶——這些感覺往往會在你猝不及防的時候涌現,讓你手足無措,卻也無能為力。”
少年的呼吸一滯。
凱瑟爾王的聲音回蕩在大廳里,感覺像是從四面八方壓迫而來,毫無空隙:
“比如你就要迎來某次大的考驗,接受某個判決,去做某件大事……”
“又比如,你就要成為某個古老王國的繼承人,背負上比以往任何一刻都重得多,也累得多的負擔。”
國王重哼一聲,像是整個大廳都搖晃了一下:
“然而你知道,你根本不夠格,你知道你承受不來,你知道你注定失敗。”
“那一刻,你無比畏懼,不想面對,只想逃離,不顧一切。”
“這種感覺,才是恐慌,才是驚惶。”
迎著那對仿佛看透了什么的眼神,泰爾斯勉力維持著表情和姿態的體面。
他覺得,仰頭的動作越來越累。
可仿佛有什么力量支撐著他,不移開目光,或者就勢低頭。
凱瑟爾王緩緩呼出一口氣:
“可一旦有那么一刻……”
“在最終時刻前,出現了一個契機,一個辦法,一個轉折。”
“讓你覺得,境況似乎還有那么一絲希望,覺得后果也許會遲一些到來,覺得審判大概能緩一刻執行。”
“而你能夠再拖延一會兒,不用直面那個你最最恐懼的結局。”
凱瑟爾王的下頷從右手背上抬起,露出星辰之杖的幽幽藍光。
“比如說,你可以晚幾天去面對那個考驗,遲幾周再去承受那個判果,過幾年再去接受你無可避免的……身份。”
泰爾斯死死盯著國王平靜的面容,聽著他蘊藏深意的話:
“那一刻,那簡直就是救贖。”
“是慶幸,是麻木,是大難不死后的欣喜若狂,與如釋重負。”
“讓你覺得‘結局還遠’,覺得‘我還有救’。”
聽到這里,少年不由得一顫。
“但當這一切過去,當上天給你的緩刑期過完,”國王輕笑一聲,眼神深邃,卻依舊面無表情:
“這些讓你以為自己松了一口氣的錯覺。”
“它們就會……全部消失。”
泰爾斯怔怔地聽著,手心冰冷。
王座之上,至高國王慢慢直起腰,在昏暗的燈光下,仿佛烏云漫過頭頂:
“而那些逃過一劫的僥幸,就會重新倒灌到眼前,加上‘我早知如此’的悔恨與不安,自責與慌亂。”
“最終,化為心知肚明,卻無可抵擋的……”
“焦慮。”
泰爾斯與國王對視著,只覺得心中有股莫名的空洞。
無從填滿。
而凱瑟爾則冷冷摩挲著手里的權杖,盯著它頂端發出的詭異藍光:
“正是這股惱人的焦慮,會在抓耳撓腮和坐立不安的痛苦里,讓你明白,原來六年里的逃避、僥幸、拖延、幻象,其實都毫無意義。”
六年。
泰爾斯恍惚地呼吸著,聽著國王說完話:
“它像該死卻無用的皮鞭,死死逼著你去面對,面對那些你早早知曉的、終將到來的、卻歸根結底無能為力的……”
“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