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好嗎?”
詹恩疑惑地看來。
泰爾斯努力調整著紊亂的呼吸,不致露出端倪。
“是的,”泰爾斯勉強笑笑,把那盤拿來撐場面的萵苣推遠:
“只是,飽了,有些吃不消。”
詹恩沉默了片刻,目光犀利起來。
“所以在你看來,像我這樣的封臣依舊是罪魁禍首?是在私欲下禍亂國家的源頭?”
泰爾斯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他看向公爵,試圖忘掉在腦海里見過的景象:
“可能吧。”
“但這并非指責,因為你們無能為力。”
無能為力。
詹恩品味了這句話一陣子。
他面無表情地開口:
“照你這么說,一切不可避免,我們之間,就沒有余地了?”
泰爾斯看著公爵,很長一段時間。
他突然想起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那時,他們共同遭遇了亞倫德派出的殺手——按照釬子的說法,那是詭影之盾的人手。
如果那個潛藏的刺客這時候跳出來,那詹恩豈不是又成了給他擋刀的?
泰爾斯甩掉這個無聊的念頭,沉默一會兒,搖搖頭:
“誰知道呢。”
“但危機既臨,新的訴求必由此發源。”
泰爾斯有些出神:
“我想,當歷史厭倦了重復,當人們厭倦了爭端,當國家厭倦了內斗……當時機來臨,君主那絕對、唯一、至高的權力,也許將再一次被呼喚、被需要、被推為歷史的主角。”
詹恩皺起眉頭。
“就像從前,在說一不二的國王們極盛而衰之后,”泰爾斯指了指對方,笑道:
“封臣們裂地分治開疆拓土,成為歷史的主角一樣。”
詹恩沉吟幾秒。
“這說法,歷史的主角先是國王,再到封臣,再重新回到國王?”
他看看遠處的凱瑟爾王,再回望王子:
“只有這兩者,沒別的了?”
泰爾斯嗤了一聲。
“國王或封臣,一或多,聚或散,專或全,中央或區塊,官僚或鄉紳,統一或分治,集中或自主,等級制度或絕對權力,名字多種多樣,表現不一而足,隨你怎么稱呼。”
他聳聳肩:
“但就像你剛剛說的:二元,雙向,兩方,天平兩側,道路兩端。”
詹恩冷哼道:
“看上去像是原地打轉,又回到起點。”
泰爾斯不以為然地搖頭:
“像原地打轉……也許是因為你站錯了地方,選錯了角度?”
詹恩看著他。
“如果你只擋在歷史前方,或者落在歷史后面,沒錯,它看上去確實像是來回打轉,:泰爾斯忘掉了剛剛腦海里看見的景象,語氣變得輕松起來:
“一上一下,一去一回,從低處升到高處,再從高處落回到低處。”
“但如果你三維立體地——我是說,動動高貴的屁股,攀登到歷史的更高處,再向下俯視。”
泰爾斯緩緩道:
“也許你會發現:在這個角度上,在無數因素下,在不為人知的細節中……”
“歷史都一直在前進,做出新的選擇。”
“從不原地打轉。”
詹恩皺起眉,思索了很久。
就在泰爾斯嘆了口氣,要接下去的時候,詹恩突然開口:
“就像海上的波浪?”
“平視時忽高忽低,縱觀則時起時落,其實卻永遠在前行的波浪?”
波浪。
泰爾斯先是訝然,隨后笑了。
“不錯。”
他本來準備說爛大街的“螺旋上升”,但是既然對方的覺悟這么高……
泰爾斯靠上座位,默默看著臺階上的國王與公爵,以及下方的各色賓客。
“國王也,好封臣也罷,在一上一下一去一回之外,歷史上,他們的每一次斗爭,每一回交替,每一次碰撞,也許都會有新的火花。”
泰爾斯的話越發清晰:
“從古沙文崛起到諸王分治,從城邦并立到帝國征服,從群雄并起到最終帝國,再從終結之戰到星辰建立,從復興王分封到賢君改革——太陽底下,每一件都是新鮮事兒。
他想起老烏鴉,略有感慨。
詹恩細細思索著泰爾斯的話:
“歷史如波浪前進,而我們就像波浪上的小舟,大多時候隨波逐流,偶爾也能乘風破浪?”
泰爾斯頓了一下。
“波浪上的小舟,很有趣的說法。”
“但很可惜,我想,這比喻既自以為是,又妄自菲薄。”
面對這矛盾的回答,詹恩向他投來一個不解的眼神。
泰爾斯轉過頭,笑了。
“我想,我們是水,更是波浪。”
泰爾斯的表情無比認真:
“我們,就是歷史本身。”
詹恩臉色微變。
這一次,他回過頭去,沉默良久。
不遠處,忙了一個晚上的馬略斯和從外頭回來的哥洛佛剛剛碰頭:
“還是什么都沒有?”
哥洛佛搓了搓凍得通紅的雙手,一邊戴上手套,一邊搖了搖頭:
“沒有。”
“客人們進場前都經過仔細的搜查,在禮物庫房里也沒發現能充當武器或毒藥的東西。”
“今晚接近過陛下和幾位公爵的客人——那可是近百人——都清查過,全是有身份的人,沒有冒名頂替,沒有可疑之處,至少沒有特別可疑。”
馬略斯的臉色越來越緊。
“廳外,警戒官們封了一個晚上的路,一無所獲。”
“廳內,王室衛隊——無論是復興宮的還是我們——也緊盯了幾個小時,沒有發現刺客。”
“還有,”哥洛佛猶豫了一下,開口道:
“我……聽我在先鋒翼里的熟人說,連王國秘科的人都來了,用了些禁忌的手段,檢測威脅。”
王國秘科。
馬略斯眼神一閃。
哥洛佛繼續道:
“但整個閔迪思廳,既沒有高能的瀝晶共鳴,也沒有高濃度的精煉永世油反應。”
“至少,賓客里沒人藏著未知的煉金球或魔能槍。”
但馬略斯卻突然伸手,攬住他的肩膀!
哥洛佛嚇了一跳,只見馬略斯壓低聲音,表情認真:
“那其他指標呢?”
“陣式干擾?咒言波動?法則失范?本源互斥?歸衡現象?異降痕跡?還有其他指標性的魔法檢測呢?秘科怎么說?”
哥洛佛被好幾個陌生詞匯砸得生生一愣:
“魔法?”
“我,我朋友沒說這么多……”
馬略斯皺起眉頭。
出乎意料,另一個聲音從身后傳來,回答了他。
“都沒有,”在兩人警惕的眼神中,副衛隊長,沃格爾·塔倫冷冷地從他們身后走來:
“沒有什么失傳已久的法師手段。”
“至少不是魔法行刺。”
哥洛佛擔心地看著他的兩位上司。
但馬略斯仍在思索,什么話也沒說。
“哈,帕特森在側廳的空房間里,抓到幾對衣衫不整如膠似漆的愛情小鳥……”
D.D打著哈欠,一副精疲力竭的樣子,從另一邊走來匯報:
“還有,史陀在一些馬車里逮住了幾位光著身子“聊天”的男女,巴斯提亞從仆人通道里逮到幾個離崗偷懶的家伙,廚房里有幾個偷吃的……但都不是什么大事,地下室和壁爐也空無一人。”
“另外,盥洗室里抓到了倆男的,窩在一個單間里演‘四腳獸’,你懂的,嘿嘿……老皮想要舉報,但被我攔下來了……咳咳,總之,我們這個月多了一筆錢,可以改善伙食……”
多伊爾壞笑著,嘖聲搖頭。
直到他看到了沃格爾,一驚之下,像觸電一樣繃緊身體:
“啊!塔,塔倫長——長官!”
沃格爾看了他一眼,掩蓋住眼里的鄙夷。
多伊爾狠狠咳嗽一聲,重新變得正經:
“報告長官!許多年長的重要賓客已經陸續離場:卡索伯爵不勝酒力,加爾斯男爵跟他的寡婦情人早早回家了,亞倫德公爵一會兒就要被押回牢房,據說庫倫首相也向宮廷總管詢問是否能離開……”
他轉過頭,看著大廳中央越玩越瘋的賓客們:
“就剩這些年輕人……”
馬略斯皺起眉頭,看著一位來賓搶走吟游者的魯特琴,自顧自地唱起情歌,向一位面有難色的姑娘表白:
“吃喝唱跳了一個晚上,不累的嗎?”
多伊爾瞇起眼睛,看著那位來賓被另一位憤怒的青年喝止,兩人隔空放了幾句狠話之后大打出手,上演兄弟倆爭風吃醋的戲碼(“你們不要再打了!”——滿臉厭倦的姑娘),直到被他們的心上人揮舞著手帕成功拉架(“我真正愛著的,其實是你們的爸爸!”——滿臉深情的姑娘):
“那得看跟誰跳。”
沃格爾輕哼了一聲:
“這么說,我們還得做好通宵達旦的準備?來等你的刺客出現?”
哥洛佛和多伊爾都望了馬略斯一眼,但后者毫無反應。
“你該慶幸,今晚陛下的事項不多,且俱已完成,”沃格爾不悅地道:
“艾德里安隊長正在勸陛下推掉次要的安排,提前離場。”
“我們能結束這場鬧劇了嗎?”
馬略斯沉吟片刻,眼中一亮:
“也許,也許刺客還在等待時機。”
“還等?”沃格爾不屑道:
“在陛下和公爵們都離場之后……”
馬略斯抬起頭:
“那就會帶走一大批守衛力量,讓余者松懈。”
守望人抬頭看向王子的座位,那里,鳶尾花公爵和泰爾斯王子似乎話正投機,聊得熱火朝天,旁若無人。
他皺起眉頭:
“也讓目標更近。”
泰爾斯的身側,詹恩重新舉起酒杯,看著宴會廳里引發眾人圍觀的風流逸事:
一位臉色發青的老男爵正同他相識多年的老朋友爭吵,指責對方不顧年齡和廉恥,不顧兩家的情誼,勾引了自己的女兒——他原本計劃把她嫁給對方的兒子。
詹恩收回目光:
“國王,封臣,再到國王。”
“卡索伯爵剛剛不無驕傲地告訴我,你在北邊的老師是梅里·希克瑟。”
“這是他的教誨?”
聽見熟悉的名字,泰爾斯一陣恍惚。
“有一半是吧,”他懷念地道:
“老烏鴉給我提供了不少歷史材料和細節,還要多謝他鍥而不舍的追問,逼著我去思索每個可能或不可能的答案。”
好像上輩子還不夠似的。
詹恩向他舉起酒杯:
“那另一半呢?”
泰爾斯搖了搖頭。
“那是另一個人的……算是種思考方法吧。”
詹恩面露疑惑。
“三段式,”泰爾斯有著些許的失神:
“肯定,否定,否定之否定。”
看著對方困惑不解的表情,泰爾斯笑了:
“或者你就這么理解:國王,封臣,再到新國王。”
詹恩馬上明白了,但他依舊蹙眉。
“思考方法?誰說的?”
泰爾斯嘆了口氣:
“黑格爾。”
“沒印象,他是誰?”
泰爾斯搖了搖頭:“你不會知道的,真要說起來的話,他算是很久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個……”
王子思索了片刻,笑道:
“法師吧。”
詹恩怔住了。
法師?
他看著泰爾斯,眼里的凝重更甚。
“原來如此,”鳶尾花公爵淡淡道:
“很有啟發。”
詹恩眼神凝結,不知在想什么。
泰爾斯看著對方苦苦思索,欲有所得的樣子,突然一笑。
“你知道,按照這個邏輯……”
泰爾斯心有所感:
“你有個蘋果,我也有個蘋果,我們交換,每人還是一個蘋果。”
詹恩露出疑惑。
泰爾斯舉起手指:
“但是你有一個思想,我也有一個思想,當我們交換……”
詹恩略有所悟,接話道:
“兩種思想?”
但泰爾斯搖了搖頭。
“不,不止。”
他略略出神:“那樣……”
“我們會擁有前所未有的第三種……”
“新思想。”
詹恩沉默了許久。
就在此時,泰爾斯突然看見:凱瑟爾王從座位上起身,隨從的施泰利護衛官為他披上披風。
隨侍國王的隊伍紛紛行動起來。
有客人們注意到了國王的舉動,上前告別,但凱瑟爾王似乎不想高調,他只是隨意地擺了擺手,就在王室衛隊的簇擁下,從側門消失。
柯雅王后和姬妮都不在,凱瑟爾的背影更顯孤單清冷。
而他身周的王室衛隊如臨大敵。
泰爾斯內心一緊:如果刺客要動手,現在就是最后的機會。
他顧不上詹恩打量他的眼神,警惕地環顧四周。
然而,一分鐘過去了,直到國王龐大的隨從隊伍走出宴會廳,也沒有任何人舉著武器跳出來,喊著口號刺王殺駕。
泰爾斯看著國王隊伍里的最后一個人消失,松了一口氣。
好吧,他本來也沒指望對方還來打個招呼“兒砸,我走了”。
王子下意識地打破了完美的坐姿,伸了個懶腰,又趕在有人糾正他之前,連忙坐正。
不知為何,沒有了國王在場,泰爾斯感覺輕松許多,如同卸下重負。
顯然,泰爾斯不是唯一這么覺得的人——最大的證據,就是國王離場后,宴會廳里的音樂聲不弱反強,人群的躁動不減反增。
不過……
如果刺客的目標,不是國王?
泰爾斯摸上桌上的餐刀,轉過眼神,跟馬略斯確認了一下。
還好,星湖衛隊把他四周的要道守得很好。
“陛下這就離開了?”詹恩皺眉道。
“是的。”
泰爾斯回過頭,心里又冒出那個詹恩為他擋刀的荒誕念頭:
“還有其他客人在場,我覺得您也是時候……”
但詹恩卻打斷了他。
“你今天開場的祝酒詞不錯。”
“為神,為國,為王,為他人,為信念而干杯,”詹恩的目光聚焦在泰爾斯身上,顯然還不想離開:
“但很少有人會說:敬自己。”
詹恩淡淡道:
“自己。”
泰爾斯微微蹙眉。
他感覺到,詹恩的情緒變了。
因為國王離場,想要擠到星湖公爵這邊來的客人變多了,但他們都被星湖衛隊攔了下來,理由是現成且明顯的:泰爾斯殿下正與詹恩公爵相談甚歡,不得打擾。
“告訴我,泰爾斯。”
詹恩再一次直呼王子的名字,他轉動著手里的酒杯,輕聲道。
“你有沒有想過……”
鳶尾花公爵在座椅上仰起頭,望著大廳里的巨大廊柱,目光認真:
“當年,若那位瑟琳娜女士沒有出其不意,將你擄到蔓草莊園,讓你我從一開始就變成敵人……”
“后來,若她也沒有混入你的車隊,引來夜幕女王的追殺……”
“那我們今天,就會是另一副情形?”
泰爾斯盯著詹恩,表情嚴肅起來。
“什么意思?”
但鳶尾花公爵微微一笑:
“璨星與凱文迪爾,九芒星與鳶尾花,我們其實不必為敵。”
“你和我,我們可以捐棄前嫌,站在一起……”
詹恩注視著他,眼中情緒翻滾:
“在日后,于這搖搖欲墜的世道里……”
“成就功業。”
泰爾斯眼神一動。
詹恩緩緩靠近他,第三次舉起酒杯,露出他招牌式的,讓人如沐春風的笑容:
“只要你愿意接受和平——不再與我為敵。”
泰爾斯怔住了。
詹恩挑起眉毛,動了動手腕,對著泰爾斯在桌上的酒杯示意了一下。
兩人對視了好幾秒鐘。
那個瞬間,泰爾斯仿佛回到多年以前。
那時,在北地人的軍帳里,另一個粗獷得多的男人也是這樣,把自己的酒杯推給當時的王子,邀他共飲。
泰爾斯很快回過神來,他望著詹恩的表情,笑了。
“捐棄前嫌,站在一起……”
“這話聽著真耳熟,”王子玩味地道:
“六年前,我出使埃克斯特的時候,你是不是也說過類似的?”
詹恩面色一沉。
泰爾斯看著對方的表情,想起法肯豪茲公爵在鬼王子塔里的話:
但你更要小心,警惕。
有權有勢的貴族領主們會爭先恐后地來找你,拉攏歸國未久的王子,用盡方法爭取你站到他們的一邊,把你變成復興宮的先鋒。
泰爾斯盯著詹恩的臉色,輕笑道:
“抱歉,但也許你應該說:璨星和凱文迪爾,我們干脆聯姻成一家人,日后血脈相融,進退一體,共分星辰王座?”
那個瞬間,王子清清楚楚地看見:詹恩的表情冷了下來,呼吸加劇。
像是溫和的春風,突然撞進了冷氣團。
外圍,回來替守的多伊爾打了個哈欠,推了推旁邊一臉老實的護衛官費里:
“殿下跟凱文迪爾家的,他們到底聊了什么?感情這么好?這么久都不散場……”
“話說費里啊,你覺不覺得,雖然今晚許多姑娘們試圖接近,但殿下他,他,更喜歡跟男人們待在一起?”
也許沒料到D.D會跟他答話,忠心耿耿盯著賓客們的費里愣了一秒:
“額,好像是的?”
多伊爾一臉狐疑:
“你說這是為什么?”
費里不假思索地答道:
“因為殿下也是男人啊。”
多伊爾生生一怔,感覺有哪里不對的他思考了好一會兒,愣是沒找到這句話的瑕疵。
泰爾斯眼前,南岸公爵輕輕放下了酒杯。
“我們過去的矛盾,都是意外所致或形勢所迫,但那絕非故意或私人恩怨。”
詹恩深呼吸了兩口,似乎在調整心情:
“但這一次,我是認真的。”
“這次只有我和你,跟我們背后的家族無關,不必把他們牽涉進來。”
鳶尾花公爵的語氣很生硬,似在強自忍受。
只有我和你,跟家族無關……
這一次,我是認真的……
泰爾斯心中撲哧一笑:
這滿滿的渣男劇本既視感,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