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孩得到了幫助。”
梭鐸·雷德開門見山:
“當她于戰場上失蹤,生死不明的時候。”
御前會議的疑惑消失了一部分,但更多的問題隨之而來。
“幫助?”
商貿大臣康尼子爵笑道,頗有些調侃:
“該不會是巨龍吧?”
泰爾斯心思一動,想起蓬頭垢面,傻乎乎的小滑頭坐在廢墟里,與龐大優美的龍頭默默對視的那一幕。
但康尼子爵很快就發現,沒人為他的玩笑捧場。
相反,一向笑瞇瞇的庫倫公爵面容凝滯,財政總管裘可·曼神色難看。
農牧大臣克拉彭再度從睡眼朦朧中驚醒,目光驚疑,一直默不開口的斯蒂利亞尼德斯則垂頭沉思。
泰爾斯坐在基爾伯特身邊,強忍心中的好奇與急切,專心致志地看外交大臣急急翻閱手中資料。
長桌盡頭,國王的身影一動不動,恍若石雕。
整個御前會議顯得格外沉寂。
康尼子爵的笑容漸漸收斂。
“不。”
一片沉默中,梭鐸顧問一錘定音,終結了康尼子爵的尷尬:
“是苦民。”
軍事顧問雙手撐桌,看向每一個人。
泰爾斯感覺得到,在梭鐸說出“不”之后,在場的大部分重臣們都松了一口氣。
“當地的西濤苦民們。”
梭鐸緊皺眉頭,他的手掌掠過地圖上的道路城鎮,在沒有棋子的空白處輕輕拍擊。
“他們幫助了女大公,使得她從戰場上存活下來。”
“并最終收攏、找回屬于龍霄城的部分精銳。”
軍事顧問撈住地圖外的幾枚白棋,重新擺回白色女王的身畔。
泰爾斯心情一松。
所以,塞爾瑪得到了本地人的幫助,安全度過了險惡的戰場。
但他隨即覺得奇怪。
“等等,卡索伯爵不是說過,”康尼子爵疑惑發問:
“蘇里爾·沃爾頓曾經屠戮自由堡,與自由同盟的民眾仇深似海?苦民要是知曉了女大公的身份,為什么還……”
不少人向基爾伯特看來。
外交大臣舉著眼鏡,面上有些不好看,翻閱資料的動作越發快速:
“關于這個——抱歉,給我幾秒鐘——我記得就在這幾頁……”
梭鐸咳嗽一聲,看向秘科的來人。
疤臉男子沉穩上前,解開基爾伯特的尷尬:
“秘科一開始也是這么認為的——自由同盟的苦民與北地人你死我活。”
“事后才發現,我們手頭的情報不完整。”
“于是迅速與當地情報站接洽,再跟外交司的歷史資料相互佐證。”
外交大臣終于翻到了他所需的那一頁,他呼出一口氣,接過話頭:
“咳,諸君,自由同盟的國情比較特殊。”
基爾伯特抬起頭,變回泰爾斯所熟悉的那個星辰狡狐:
“事實上,與祈遠城的苦民不同,大部分自由同盟的苦民——特別是梭鐸說到的那一部分——主要住在城郊與鄉野,地位低下,貧困不堪,飽受歧視,即使進了自由堡內討生活,做的也都是最下等的活計。”
“真正與他們仇深似海的,反而不是專盯著貴族大戶的北地入侵者,而是住在自由堡內的上層社會。”
泰爾斯皺起眉頭,他記得小羅尼對他暗示過,苦民是祈遠城治下面臨的難題之一,但他從不知曉,苦民的問題不止祈遠城一隅。
“有點……復雜?”康尼子爵問出他的心聲。
“不。”
眾人齊齊正色挺胸,看向發話的人。
“一點也不復雜。”
凱瑟爾王盯著手上的戒指,目光在黃銅色的光澤上打了個轉:
“就像昨夜發生的事情。”
昨夜。
御前會議頓時一靜。
泰爾斯下意識地偏過頭,避開眾人有意無意的眼神。
基爾伯特的話語適時響起,吸引大家的注意,緩解氣氛:
“百年前,康瑪斯聯盟施行‘百國商道’戰略,勢力東擴,整個黃金走廊都隨之動蕩。”
“當時統治埃克斯特的是繼位不久的‘斷鋼’努恩六世,他與康瑪斯人來回博弈,最終達成妥協:在黃金走廊的東端扶植本地勢力,建立一個開放了商路、但是依舊奉埃克斯特為宗主的國度。”
梭鐸顧問皺起眉頭:
“自由同盟。”
基爾伯特點點頭:
“作為兩大國妥協的中間產物,自由同盟的結構本就畸形:它的權力之源與統治根基不在內而在外,不對下只崇上,借著商路的厚利,在大國的夾縫中發展起來。”
基爾伯特翻過一頁,格外嚴肅:
“歷經近百年的統治,自由堡中的達官元老和他們的權貴家族,雖然與苦民們流著同樣的血,卻習慣了高高在上,盤剝經營,把持要位,享受特權,早就不把自己看作苦民的一份子了。”
泰爾斯放下心來。
原來如此。
真正的現實,遠遠比書本上干巴巴的一句“自由同盟居祈遠之西,善流之東,享商利”要復雜具體得多。
至于塞爾瑪,她要面對的,也比我要面對的,困難得多。
“所以,同盟里的下層苦民們其實是可以被拉攏的本地力量,以對抗自由堡內的高層。”
庫倫首相撓著下巴,看上去憨憨的:
“只是過去數十年,北地人的目光都停留在城堡內的貴人們身上,停留在那個他們與康瑪斯人妥協而扶植的政權上?”
基爾伯特嘆了口氣:
“別說細分苦民和貴人了……確切而言,過去數十年,整個自由同盟都沒被北地人放在眼里。”
外交大臣蹙眉不語:就連我們,不也是在戰報傳來后大跌眼鏡,才急急忙忙去更新情報的嗎?
泰爾斯收斂好心情,卻止不住另一個疑惑。
但是,塞爾瑪又是怎么……
“所以,那個女孩拉到了幾波下層苦民的支持,但是……”
“錢袋子”裘可·曼瞇眼問道:
“我們說的可是真刀真槍,耗資費財的戰爭,不是伐木開荒,耕田種地。”
“一群衣衫襤褸的貧民,真能幫她贏取勝利?”
這問題問到了大家最疑惑的點上,縱然在座諸君都涵養甚好,還是忍不住齊齊前傾,以期答案。
“不能。”
梭鐸的回答一如既往,雷厲風行:
“但至少能給她一條干臟活累活的下等苦民才曉得的,暗中潛入自由堡的渠道。”
泰爾斯眼皮一跳。
“根據我們的情報,自由同盟大勝回師后的某個夜晚,龍霄城女大公率領身邊精銳的大公親衛——有不少都是努恩王時代的白刃衛隊——悄無聲息入侵了自由堡的內城。”
泰爾斯不知不覺地前傾身體,加入在座眾臣的行列,死死地盯著那枚白棋。
梭鐸·雷德俯下身子,在白棋退散黑棋重立的戰場上,將那枚特殊的白色女王逆著勢頭、卻也不可阻擋地推向自由堡。
就像最終透過云靄,刺破天穹的日光。
“在苦民向導的幫助下,她以區區數百人的軍力,兵不血刃,將自由同盟的高層全數俘虜。”
“為整場戰爭,拉下帷幕。”
梭鐸話音落下。
御前會議發出一陣小小的驚嘆。
唯有泰爾斯咬住了下唇。
他想象著那一夜的情景。
少量精銳,暗中潛入,兵不血刃,俘虜高層……
聽上去……
很耳熟。
泰爾斯有些出神。
看來六年前,從查曼·倫巴的瘋狂里學到東西的,不止他一個人。
“上到總督元老,下至官僚將領。”
梭鐸有條不紊,一個個地推倒自由堡內本就所剩不多的黑棋:
“其中包括最關鍵的喬希·肯亞,和年少成名的伊萬·波拉多。”
“一個不落。”
“一網打盡。”
“一夜成囚。”
梭鐸收回手指,看著唯一矗立戰場的白色女王,慨嘆道:
“就在他們沉浸在大勝之中,徹底喪失警惕的時候。”
御前會議經歷了一陣為時不短的沉默。
“什么?”
半晌后,康尼子爵才難以置信地出聲,他盯著棋子狼藉的地圖:
“敢情這場戰爭就是相互襯托,看看誰比誰更蠢?”
他啼笑皆非,不知是嘲諷還是感嘆。
其余人多多少少有著同感。
“如果您去翻翻戰例,子爵閣下,也許就會發現,歷史上許多戰爭都是如此。”
梭鐸冷冷地回答,顯然心情不佳:
“很多時候,戰爭的結果不是因為勝利方有多厲害……”
“而是多虧了失敗者有多愚蠢。”
梭鐸垂下頭。
何況戰爭涉及的因素復雜,太多混亂,太多偶然,太多未知。
哪怕我們坐在這里,紙上談兵算計得再好也罷。
要是親自下場,面對現實……
大抵也好不到哪兒去。
“至少,北地人拿下自由堡,”基爾伯特嘆了口氣,有意無意打著圓場:
“沒給‘正面無敵’的名號丟臉。”
泰爾斯不為人知地吐出一口氣。
庫倫公爵揚聲發問:
“所以她俘虜了高層,控制了內城,但是自由堡里的其余軍民……”
梭鐸點點頭,轉向疤臉男子。
秘科的來人恭謹上前:
“隨著克爾凱廓爾獲救,很快,龍霄城的殘部重整旗鼓,指揮鏈條恢復。”
“再加上苦民的幫助,他們在幾天的時間里分批進城,加入女大公的麾下。”
“最終有驚無險地拿下自由堡。”
梭鐸接過話頭:
“就這樣,祈遠敗退戒守倉皇,埃克斯特大勢已去的時候,龍霄城異軍突起,扭轉了戰局。”
“震驚了所有人。”
“大兵”閉上嘴巴,桌周邊一片沉寂。
所有人都在感受著桌上戰局的余韻,沉浸在不同的情緒里,一時難以恢復。
“哼。”
胡子花白的財政總管,裘可·曼不屑地哼聲:
“戰場上一敗涂地,要靠著一個娘兒們偷雞摸狗,才堪堪挽回局面。”
“哪怕贏了戰爭,埃克斯特也丟盡了顏面,怕是要淪為笑柄。”
在座的諸人心情復雜,一時無人回答。
直到一個年輕的聲音響起:
“曼大人,這房間叫‘巴拉德室’,對吧?”
御前諸君齊齊回頭,這才驚訝地發現,回話的人是第一次參與會議,一直謹小慎微,從未主動發聲的星湖公爵。
裘可·曼不敢怠慢,坐正身體:
“當然,殿下,此地正是偉大的巴拉德室,所以?”
泰爾斯端詳了他好一會兒,這才瞇眼笑笑:
“沒什么。”
“我們還是說回那個,靠娘兒們才能挽回局面的笑柄國家吧。”
裘可·曼一頭霧水。
在座者神色各異。
唯有基爾伯特輕咳一聲,用眼神向泰爾斯示意,后者這才向后靠去,不再發聲。
“那姑娘做的不只這些。”
梭鐸的話把所有人拉回戰局。
軍事顧問抬起頭,示意身旁的疤臉男子:“秘科有更詳盡的消息。”
秘科的探子鞠了一躬,換了一張文件:
“自由堡陷落,高層受俘,軍隊繳械……”
“勝券在握的龍霄城女大公遂下令:從同盟總督而始,把這些俘虜,這些自由同盟的背約者們,元老高官,將領士兵,一個不落……”
疤臉男子的眼睛從紙上抬起,露出厲色:
“統統送上斷頭臺。”
泰爾斯呼吸一頓。
什么?
會議上的諸君一陣交頭接耳。
“還來?”
庫倫首相皺眉道:
“不愧為努恩和蘇里爾的血脈,心腸狠厲,手段毒辣,不遜父祖。”
“女人嘛,你們知道,”裘可·曼呼氣道:
“向來心眼小,格局窄,錙銖必較,睚眥必報。”
“損失這么大,換了我也是一樣的做法,”康尼子爵嘆息道:
“至少她很干脆,沒折磨他們。”
泰爾斯沒有說話,他只是蹙眉沉思。
“多少?”
基爾伯特扭過頭,打斷長桌上的討論:
“她殺了多少人?”
秘科的疤臉怪人望了諸位大人一眼。
他面無表情,只是換過一張紙,讀出一個令人意外的數字:
“零。”
整個巴拉德室霎時一靜。
大人們瞪眼張嘴,難以置信,花了好幾秒的時間消化這個情報。
在旁人看不見的角度里,泰爾斯微微彎起嘴角。
“什,什么?”
疤臉男子點頭肯認。
“斷頭臺上,斬刃將落之時。”
“女大公取下頭盔,褪下鎧甲。”
疤臉男子的話語平穩自然,卻依稀有一股別樣的力量,訴說著千里之外的傳奇:
“那個小姑娘離開軍隊的簇擁,走向臺前,向臺下瑟瑟發抖的人們宣布。”
秘科來人換過一張紙,而在座大人們帶著驚訝、質疑、不屑、警惕等等情緒,全神貫注。
“她說,這場戰爭里的死人已經夠多了。”
“雙方流下的鮮血,也已經夠多了。”
眾臣面面相覷,難以理解。
“她說,萬千生民的性命生計,無數百姓的家庭兒女,不該為了寥寥幾個高位者的自私與自誤,兜底付賬。”
疤臉男子抬起頭:
“她說,有人曾告訴過她。”
“戰爭無法帶來和平,就像死亡不能償還生命。”
泰爾斯面色一動。
“而她,龍霄城的統治者,將不會重復她祖父與父親的錯誤。”
長桌的盡頭,國王突兀地動了,他抬起頭顱,在逆光的陰影中露出眸子。
“在眾議沸騰之中,當著所有人的面,女大公原諒且寬恕了斷頭臺上的戰俘們,更一個個解開他們的束縛,最后親手扶起心如死灰的伊萬·波拉多,告訴他……”
疤臉男子換了下一張文件,語氣凝重:
“‘在戰場上,你傷害了我的子民,但作為回答,‘驚喜的伊萬’,我將饒恕你的性命,以換取戰爭和仇恨的終結。’”
秘科探子的聲音落下。
會議室里再度寂然。
幾秒后,感慨萬分的泰爾斯嘆了口氣,有意無意地道:
“心眼小,格局窄?”
裘可·曼的神色變得很不自然。
“荒謬!”
康尼子爵忍不住發言:
“婦人之仁!身處異域還敢放虎歸山,等待她的只有滅亡……”
但不等他說完,秘科的探子就再翻開下一份文件:
“女大公還當眾下達了‘和平令’。”
“龍霄城全軍,無論將軍還是士兵,駐扎自由堡期間,不得殺傷虐待戰俘,不得侵擾搶掠民居,不得妨害阻礙治安,不得影響民生秩序。”
疤臉男人抬起頭:
“若有違者,以龍槍戮魂之名,她必嚴懲不貸。”
此言一出,不僅康尼子爵,庫倫公爵也是一怔。
“不會吧?”
首相蹙眉道:
“那她的封臣,她的軍隊能忍嗎?她要怎么滿足他們的貪婪?他們耗費錢糧跋山涉水是為了什么?旅游看風景?他們死傷無數,又要怎么扯平?”
“她還真以為,不殺上幾十個領頭的作例子,自由同盟的人就會乖乖聽話?她手下就沒有聰明人站出來反對她?”
御前大臣們紛紛私語,許多人同樣難以理解。
梭鐸的話平穩響起:
“經歷了先前的慘敗,又面對女大公此役的聲威,我猜,她手下的人已經沒多少膽量反對了。”
秘科的疤臉點點頭:
“身為副帥,身份最高的克爾凱廓爾第一個下跪聽令。”
“余者紛紛效仿。”
“莫敢有疑。”
泰爾斯有些恍惚,他仿佛又回到了英雄大廳的聽政日,在那里,塞爾瑪無力地吶喊著,可她手下的封臣們俱都神色冰冷,不為所動。
“至于自由堡……”
疤臉讀著他的情報:
“女大公強烈建議同盟總督,讓同盟元老們拿出積蓄,捐出土地,廣濟苦民,以解困厄。”
“甚至調整法令,減免役稅,重設法庭,重審陳案。”
“順便,解決龍霄城諸軍的‘吃住問題’。”
此言一出,泰爾斯身旁的基爾伯特深吸一口氣,目光復雜。
“她?‘建議’同盟總督,‘建議’那群元老?”
裘可·曼嘿嘿兩聲:
“哈,要么是女大公態度真誠感動人,要么是同盟的元老們品德高尚聽人勸……”
“這就不清楚了,”基爾伯特幽幽道:
“但我猜,無論她手里的劍還是斷頭臺上的斬刃,一定都挺鋒利。”
“一開始是有人不太熱心,對此‘建議’陽奉陰違,”疤臉男人皺眉道:
“所以后來,女大公就派了隕星者,去跟元老們誠摯懇談……”
跟隕星者懇談……
泰爾斯只覺得左手腕一陣幻痛。
“據說,個別人被隕星者的口才說得‘良心發現羞愧而死’,剩下的人就……”
秘科探子抬頭作結,恭謹退后:
“就熱心多了。”
御前諸君們彼此交換了一個“哦”的了然眼神。
“又是改法令,又是設法庭,”商貿大臣康尼皺眉道:
“她怎么不直接把黑底紅龍旗插上城頭,再封給一個信得過的北地人,宣布自由堡從此歸入埃克斯特算了。”
泰爾斯笑了。
“因為她,或者說她手下的人足夠聰明。”
基爾伯特面色凝重:
“知道權衡進退,以趨利避害。”
“這樣,她占領的時候,不用承擔統治的負擔與壓力。”
“離開的時候,只會收獲無盡的懷念與名聲。”
國王的手指叩上長桌,將所有人都嚇了一跳。
但他沒說什么,只是繼續看向軍事顧問。
梭鐸得到信號,清了清嗓子:
“總之,此命一下,苦民們無不歡呼雀躍。”
“同盟元老們,則大抵情緒穩定。”
“龍霄城諸軍,也得到了安撫。”
“就這樣,沃爾頓女大公軟硬兼施恩威并加,再加上之前的大戰損失,本就強弩之末的自由堡失去了最后一點抵抗的力量和意志。”
帶著復雜的慨嘆,梭鐸看著那枚鶴立雞群的白棋:
“‘熾血女士’毫不費力,和平奪城。”
不知不覺中,泰爾斯噙起了嘴角。
但他知道,那一定遠非“毫不費力”。
“熾血女士?”
康尼子爵皺眉道:
“真的?”
梭鐸輕哼一聲:
“大家就是這樣叫她的,或者你想我叫她‘真龍女士’?”
康尼笑了笑,沒再說話。
梭鐸繼續道:
“首府既陷,加上苦民洶涌,自由同盟的其他城鎮毫無斗志,望風而降。”
“埃克斯特人,就這么戲劇性地反敗為勝。”
軍事顧問緩緩坐下,不再移動大局已定的棋子。
“錢袋子”大臣咳嗽了一聲:
“我的問題是,她失落戰場,又遠離本國,正是最落魄的時候,既無兵又沒錢,是怎么拉到那些異鄉苦民的支持的?”
“總不能自薦枕席,把他們都睡上一遍吧?”
泰爾斯面無表情地看了裘可·曼一眼。
這位大人,真的年事已高……
其實嘛,不妨早點退休。
他這么想道。
秘科的探子再次上前。
“不知道,但我們發現,‘熾血真龍’的稱呼正是從這些苦民們口中傳出來的,之后才傳揚到北地人里。”
康尼疑惑道:
“這外號是為什么?”
“她把自己點著了火,然后站在馬車狂飆進城?”
疤臉男子搖了搖頭。
“什么版本的說法都有,有人說目睹飛龍天降,為她奪城……”
康尼蹙眉:
“真是巨龍?”
但他注意到,不少在座大臣都在向他搖頭。
“不可能。”
梭鐸·雷德再次開口,似乎有些煩了:
“您也許剛剛進入御前會議不久,康尼子爵,所以尚不知曉。”
“但根據數百年前,‘黑目’約翰與全埃克斯特王國的秘密約定,”軍事顧問冷哼道:
“天空王后作為非凡的存在,只會在災禍重現之時,插手凡世之事。”
“否則,我們五百年前就化成灰燼了。”
基爾伯特咳嗽了一聲,提醒他的老朋友注意用詞。
“只管災禍?我是說,明明它六年前還出現在龍霄——”
康尼子爵想明白了什么,他的臉色有些鐵青。
“噢,哦,原來如此……”
泰爾斯想著六年前與龍共舞的那一幕,想起天空王后告訴他“你有個好聽的龍語名字”,忍不住瞥了遠處的凱瑟爾王一眼。
但可惜,國王依舊穩如石雕,紋絲不動。
“當然,康尼大人,”秘科的疤臉男子知機地道:
“幾百年里,我們也時刻警惕那頭巨龍打破誓言的可能。”
“但是,迄今為止一切都好。”
康尼尷尬地點點頭。
疤臉男子繼續道:
“至于女大公的那個外號,也有人說她能滴血成焰燒死敵人,還有說她脫下衣服就能展開龍翼,扇動狂風,甚至有說她月圓之夜對天空嚎兩聲,就能變成一頭龍……”
“月圓之夜那個,那是傳說中的狼人,”聽著這些說法越來越離譜,梭鐸忍不住打斷:
“早被‘狼敵’帶著長生獵手殺絕了。”
秘科的探子領會到軍事顧問的意思,不再念誦情報,順勢總結道:
“所以這些都不可信。”
“這個綽號為何而來,依舊撲朔迷離。”
大臣們又是一陣交頭接耳,泰爾斯注意到,基爾伯特向斯蒂利亞尼德斯副主教透出一個詢問的眼神,后者搖了搖頭。
正在此時。
“那是個怎樣的女孩兒?”
悶雷般厚重的嗓音響起,眾臣停下議論,紛紛看向長桌盡頭。
疤臉男子向國王的陰影鞠了一躬:
“據我們的情報,她的父母在她一歲時……”
但他立刻被打斷:
“泰爾斯。”
國王的聲音緩緩傳來,讓泰爾斯一個激靈:
“我在問你。”
裘可·曼眼前一亮:
“沒錯,公爵殿下曾在龍霄城長住六年,想必跟她很熟,也許還是朋……”
但財政總管隨即想到方才王子打斷自己的場景。
想通了前因后果,裘可頓時臉色一白,連忙低頭,不敢再說話。
那是個怎樣的女孩兒?
是藏書室里那個扶著眼鏡,雙眼發亮的小丫頭,還是英靈宮里那個衣衫襤褸,瑟瑟發抖的小女孩?
是那個廢墟中咬緊牙關,努力拖扯著自己的小姑娘?抑或是那個英雄廳里怒目而嗔,振臂一呼的女大公?
霎時間,泰爾斯百感交集。
星湖公爵做了個深呼吸,這才看向長桌盡頭,與那雙意義非凡的眸子對視。
“那女孩兒,看上去平靜溫和,安全無害,”王子幽幽道:
“甚至有些時候,看著有些……呆板。”
“但小……塞爾瑪?”
想起那姑娘拒絕跟他走的那一幕,泰爾斯低下頭,不知不覺地彎起嘴角。
基爾伯特皺起眉頭。
“她是個真正的斗士。”
回憶完過去,泰爾斯抬起頭,一字一句無比堅定:
“無論面對什么。”
“災禍,龍,抑或……國王。”
周圍傳來大臣們的竊竊私語。
直到長桌的另一側,國王冷冷出聲:
“是么。”
泰爾斯微微一頓:基爾伯特的手肘不輕不重地碰了他一下。
第二王子反應過來,咳嗽了一聲:
“咳……我是說,她可能是個很棘手的敵人,當然,也可能是潛在的盟友。”
面對整桌人的審視,泰爾斯嚴肅地道:
“幸好,我跟她的關系不壞……我的意思是,我跟她能說得上話。”
諸君面面相覷。
國王沉默了一陣,這才開口:
“對付她,有什么把柄能用的嗎?”
泰爾斯眉心一跳。
“應該有,”他面色不改:
“我回去想想。”
泰爾斯看不清凱瑟爾王的面容,但對方的聲音依舊穩穩傳來:
“她能成為我們的盟友?”
泰爾斯眼前一亮:
“當然。”
“她在龍霄城里握有實權,而非麾下封臣的傀儡?”
“當然。”
“你和她上過床嗎?”
“當然——”
泰爾斯話音未落就臉色一變,反應過來的他趕忙接上第二句:
“——沒有。”
長桌上安靜了一瞬。
不知為何,面對會議室里諸多意蘊不明的目光,泰爾斯莫名地覺得臉上發燒。
幾秒后,國王打量的目光終于從他的身上撤下。
只留給少年一道奇怪的鼻音:
“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