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半晌,泰爾斯才從難受和茫然的情緒里回過神來。
“這是什么?”
他轉向泰然安坐的莫拉特。
黑先知蹊蹺一笑:
“您覺得這是什么?”
泰爾斯沉默了幾秒。
“我父親,他把我打發過來的時候說了,”王子的聲音沉重而黯淡:
“讓我看看自己的爛攤子。”
爛攤子。
泰爾斯恍惚了一陣。
莫拉特幽幽地道:
“那您看到了,至少,王都的酒水行業,得有好一陣子的恐慌蕭條咯。”
泰爾斯捏緊拳頭。
該死的王子。
他所做的所有事情……都有著超級超級,巨大巨大的影響好么?
酒商達戈里的聲音似乎還在他的耳邊回蕩。
“可我什么都沒做。”泰爾斯喃喃道。
黑先知的冷笑聲傳到他的耳朵里。
“在您的層級里,什么都不做也是一種姿態。”
“無論你有意與否。”
泰爾斯狠狠蹙眉。
多少喝一點,呡幾口也好。
他的耳邊響起宴會當天,伊麗絲公主對他說的話。
我敢打賭,到了明天,你會覺得所有人都在看你。
所有人都在看你……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再痛苦地從齒縫里呼出:
“他們不該……那么解讀。”
“但他們就是那么做了。”
莫拉特的聲音如同在另一個房間傳來,卻絲毫不減其冷酷:
“而您在過去六年里背井離鄉,遠赴北國為質,軟禁高墻之內?”
黑先知膝頭的惡魔血肉一陣涌動:
“恕我直言,那是您的幸運。”
我的幸運。
泰爾斯表情黯然。
思緒流動間,審訊室又迎來了新的客人。
“姓名。”
拉斐爾執起筆,翻開新的一頁文件,冷冷望著對面那個身材肥碩四肢粗大,卻滿臉緊張忐忑的老頭。
新人的待遇比達戈里好得多,雖然同樣是被蒙著頭套帶進來的,但這老頭沒有戴任何鐐銬枷鎖,得以在椅子上自由活動。
“吉本,我叫吉本,長官。”
同樣與倨傲的酒商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椅子上的老頭態度順從乖巧,甚至帶著一絲討好:
“吉本·菲爾遜,大家都叫我老吉本或者——老。”
拉斐爾不為人知地撇撇嘴。
“那么,吉本·菲爾遜,知道你為什么在這兒嗎?”
吉本勉強地笑笑:
“說實話,不,不太曉得,請問你們是……”
“警戒廳。”拉斐爾頭也不抬,毫不猶豫。
相比之前審問酒商,荒骨人這次態度冷漠,拒人千里。
老頭愣了一秒。
“不可能,”老吉本滿臉堆笑,對拉斐爾搖搖手指:
“我有個親戚就在警戒廳工作,我知道他們的流程,絕對不是這樣的!”
荒骨人面無表情地抬起頭。
“但是……”
老頭觀察著四周,眼前一亮想到了什么,有些興奮,還有些好奇。
“我知道,這種辦事的風格,”老吉本一副神秘兮兮又略顯得意的樣子,他前傾到桌沿,貼近拉斐爾:
“你們是王國秘科!
“對吧?”
看著對他擠眉弄眼的老頭,拉斐爾表情微變。
“我經歷過,很久以前,王都里鬧著那起連環吸血殺人案的時候,”老吉本奸笑著點頭,顯然很有表現欲:
“大名鼎鼎的限時警戒官跟秘科的人在我的鋪子里大打出手……”
拉斐爾輕拍桌子,打斷吉本的話。
“沒錯。”
“你太對了。”
荒骨人的眼神深奧神秘,他靠近老吉本,用講鬼故事般的口吻輕輕道:
“我們是王國秘科。”
“為黑先知工作。”
那一秒,老頭的笑容僵在臉上。
玻璃的另一邊,泰爾斯皺起眉頭轉向莫拉特,但輪椅上的老人處之泰然,安之若素。
“什么?”
望著拉斐爾不善的目光,老吉本難以置信地眨了眨眼,重新打量起審訊室。
“還,還真是秘科?那個王國秘科?”
老吉本的目光落到桌上未干的血跡,想到了什么,一陣哆嗦。
“你,你沒騙我?”
拉斐爾不屑地輕哼一聲。
王國秘科。
黑先知。
每天有指標要殺十個人的王國秘科,每夜都泡著小孩鮮血入浴的黑先知……
想起各色神秘傳說,吉本先是不安地笑笑,隨后在椅子上縮成一團。
他的目光盯死在桌沿的一小塊地方上,大氣也不敢出一口。
首先,我不是小孩了,黑先知不會喜歡。
然后,希望我是今天來這兒的……第十一個人?
念及此處,吉本欲哭無淚。
“所以,老吉本,你是做什么的?”
“我……做什么的?”
吉本先是茫然地復述一遍,回神后狠狠地清了清嗓子,肉眼可見地開始哆嗦。
“我,我在暮星區開了個鐵匠鋪子,很多年了,打,打,打,打,打鐵。”
“打鐵?”
拉斐爾冷笑幾聲,老鐵匠則隨著他的冷笑節奏來回哆嗦。
“我聽說,你今晨接了一筆大生意?”
大生意?
老吉本臉色一白,再趕緊收斂回來。
“對,對,對,一筆生意,不算大,只是小意……”老吉本哭喪著臉,努力討好道:
“咳,也不能說是小意思,嘿嘿,算中等吧,中等意思,中等意思。”
拉斐爾嗯了一聲,頭也不抬地舉起筆:“你……”
“我發誓!”
老吉本面色一變,突然高聲:
“我從來沒打過違禁的武器裝備!”
拉斐爾被忽然暴起的老鐵匠嚇了一跳。
“什么軍用劍軍用斧軍用錘,戰盔戰甲,戰馬馬鐙,戰陣盾牌,十字弩部件,投石機零件,魔能槍槍托,瀝晶合金,長于半尺的廚刀,鋼質矛尖,殺傷箭頭,這些勞什子我統統都——”
老吉本的嘴皮子噼里啪啦毫無滯澀,到最后一句時頓了一下:
“——沒造過!”
他瞪著眼睛死命否認。
看著緊張哆嗦的老吉本,準備好嚴刑逼供的拉斐爾放下筆,沉默了好一陣。
“這么說,你還蠻了解……違禁品的?”
老吉本又是一顫。
他意識到了什么,心感不妙,拼命擠出笑容:
“嘿嘿,我只是關心法律……那個,遵紀守法嘛。”
拉斐爾看向文件,再度舉起筆:
“你……”
老吉本一個激靈:
“我也絕對沒有賣給他們!”
“絕對沒有!”
又被嚇了一跳的拉斐爾重新放下筆,有些無奈。
“他們?”
吉本的表情僵在原狀。
他望向別處,尷尬地摸摸自己的下巴,小聲嘟囔:
“就,就,就是他們,他們咯……”
拉斐爾摸到了訣竅,他放下筆合上文件,整個人向后一靠,冷冷哼聲。
荒骨人的動作嚇得鐵匠本能一抖,手舞足蹈:
“可可可他們是貴族啊!”
“家里就算沒有爵位,至少也是當官當差的二代紈绔,應該是合法的……”
拉斐爾呼出一口氣,抱起手臂,瞇起眼睛。
吉本又是一驚,以迅雷之勢改口:
“就算不合法,他們也有辦法規避的!我賣給他們也是迫不得……”
拉斐爾歪著頭打量對方:
“你……”
吉本臉色再變,高聲道:
“我只收了訂金!”
他舉手大喊:
“還沒交貨還沒打樣還沒畫圖甚至還沒進材料!”
吉本緊張地解釋著,手忙腳亂地從懷里掏出一張名貴的紙:
“看,那些客戶的訂單全部在這里!全部!”
拉斐爾莫名其妙地看著老鐵匠手里哆嗦的訂單。
自己好像……還什么都沒問來著?
“好吧,”荒骨人心情復雜地接過訂單,心中無奈無人知曉:
“你倒是比上一個好說話得多。”
也許回去該查查這老頭的背景。
看看他是不是……卡拉比揚家的遠親?
遞出訂單后,吉本一臉“我為王國立過功”的委屈,小心翼翼地問:
“這應該不違法吧?”
“就算是,那這能不能算是……自首情節?”
拉斐爾看向訂單,隨意嗯哼了一聲,再次把老吉本嚇得夠嗆。
“讓我們看看……”
拉斐爾讀出聲來,讓玻璃另一側的人聽見:
“某某某茲訂購長劍一把,要求如下:一看即知是貴族所用,材料要上佳,用色要牛逼,光澤要閃亮,保養要方便,看上去越重越好但是實際上越輕越好,最好稍稍做舊留些痕跡,讓人曉得它經常被揮舞著作戰……”
玻璃之外,泰爾斯也皺起眉頭。
在吉本緊張又諂媚的目光下,荒骨人繼續讀出訂單上的第一行:
“握持感必須舒適,揮舞時得有風聲,進攻時要省力,防守也不費力,風格設計上要展現英雄氣概和騎士精神,兼備優雅與剛烈,流行與古典,華麗與樸素,簡約與深邃,最重要的一點是,攜帶時要帥氣,方便畫家從全角度作畫……”
拉斐爾疑惑抬頭。
這是啥?
騎士里,弒神除魔的無敵圣劍?
“這個,那啥,”老鐵匠不好意思地搓搓手,羞澀低頭:
“甲,甲方嘛。”
帶著古怪的臉色,拉斐爾沒有繼續讀單子上的其他條目。
“那你知道,他們要用這些訂單上的東西做什么嗎?”
老吉本摸摸肥碩的肚子。
“嘿嘿,你知道,這批主顧是貴族,我當然不知——”
“嗯?”拉斐爾輕蔑地冒出一個鼻音。
“——道但是我偶然聽了一耳朵!”老吉本面色一肅,及時改口。
拉斐爾斜眼瞥著他。
“他們,這些貴族紈绔們前前后后來訂武器,大部分人都是要去……”
老吉本頓了一下,諂笑道:
“決斗的。”
盡管有所預料,但泰爾斯依舊心情一緊。
決斗。
拉斐爾沉吟著,點了點頭:
“知道是為什么嗎?”
談起這個,老吉本倒是眉飛色舞:
“還能是為啥,當然是星湖公爵大人昨晚斷案如神,又身手矯健,以一場驚天決斗擊敗綁票歹徒,傳譽王都,于是現在貴族子弟們紛紛……”
那一刻,泰爾斯只覺耳旁嗡響。
決斗。
但是……
他為了消弭影響,不是說得很清楚了嗎?“既然要享受它一勞永逸的便利,便要承擔它一勞永逸的代價”。
但是為什么……
為什么依然有人,有人會……
那個瞬間,泰爾斯有些不敢去看身側黑先知的反應。
他強迫自己把注意力轉移回審訊室。
“其中有一對貴族兄弟,說要向父親決斗,因為他不顧輩分,在宴會上搶走了他們的心上人……哎呦你看這事兒整的……”
老吉本說起八卦見聞,兩眼發光。
“他們還訂了兩把,指名質材樣式要完全一致,以示公平,因為他們要在干掉父親之后再跟彼此決斗!嘿嘿,然后我就說啊,那父親的劍呢?于是他們就訂了第三把!嘿嘿嘿,你說這是不是傻……”
拉斐爾抬起目光。
鐵匠的話頓時噎住。
“聽好了。”
“材料缺了,爐子涼了,學徒罷工了,”拉斐爾的聲音毫無起伏:
“還是你在鄉下愛上了一個文靜婉約又風騷火辣的小寡婦,打算賣掉店鋪收手不干了回去娶她……”
“啊?文靜婉約又風騷火辣?”老吉本一陣迷惑。
“你知道,”拉斐爾頓了一下,面不改色:
“甲方嘛。”
荒骨人咳嗽一聲。
“但是我不管你用什么理由,”拉斐爾冷漠地將訂單遞回給老吉本:
“退掉訂金,把這批訂單給我取消掉。”
老鐵匠微微一怔。
“取消?這,這么大的單子……”
拉斐爾沒有管他,而是自顧自地取出一份文件,推到吉本面前:
“如果沒什么問題的話,看看這份保密協議,簽掉它,你就可以走了。”
老吉本看向協議,又搓了搓手里的訂單,有些不舍:
“這個,我短時間里沒有什么好理由退單……”
拉斐爾突然動了,他一把扣住吉本的手,目光如劍般鋒利:
“那就綁上兩個月的繃帶,說你手臂折了。”
吉本被嚇傻了,任由荒骨人捏著自己的手腕。
“去財稅廳,把這份協議上的火漆給他們看看,”拉斐爾淡淡道:
“違約金和繃帶的錢,會有人買單。”
老吉本有些委屈。
“可是,沒用的,”他還想再爭取一下:
“王都的鐵匠不止——雖然我確實是最優秀的啊——我一個,那些紈绔小子,他們肯定還會去找其他鋪子的,那不如讓我造幾把劣質又捅不死的……啊啊啊輕點兒!”
老吉本的慘叫聲中,拉斐爾捏緊對方的手腕,語含威脅:
“這么說,你是想讓我們連醫藥費也一起出咯?”
老吉本悶出幾聲哭腔,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拿起筆乖乖簽名,表示堅決擁護王國秘科的決定。
“很好。”
拉斐爾松開喘氣不止的鐵匠。
“趕緊的,我們還要趕時間去給其他幾個人送協議——或者醫藥費。”
荒骨人冷冷道。
搓著手腕痛哭的老吉本一聽,頓時來了精神:
“那個,千萬別漏過南街的卡拉奇鐵匠鋪,順便一句,那老陰逼可壞了,幾十年了,不止一次給血瓶幫和兄弟會這樣的惡徒敗類打造違禁品,還騙大家說是我的鋪子出產的——您可千萬別信啊……”
拉斐爾又是一記眼刀,把老吉本的話憋在嘴里。
老鐵匠只能扁著嘴,努力地簽完一頁又一頁:
“好吧我明白了,你們重任在肩,要彈壓決斗的不良風氣,維護王國法制與穩定嘛,我懂,我懂……”
“但這些事情,只要你們把決斗的人抓起來不就完了……何苦為難我們這些小小的……”
“你看,這就是問題了,”拉斐爾監督著他簽完那份協議,有意無意地望向單向玻璃:
“如果是王國明令禁止,他們的不滿和怨氣就會向上走。”
拉斐爾看向老鐵匠:
“但如果是你們這樣的供貨商因故取消……”
他瞇眼靠近老吉本:
“你有意見嗎?”
老吉本心有靈犀,把頭搖得比他家的風箱還快:
“沒,沒有……”
老鐵匠簽完協議,諂媚地把它遞給拉斐爾。
拉斐爾掃視完上面的簽名,將它合起,點起燭火蓋上火漆。
“很好,那作為對你配合工作的獎勵……”
“最近幾個月,王室常備軍會有大量的裝備需求,甚至要招募鐵匠直接打造,到時會有一大批新訂單。”
吉本眼前一亮,滿是驚喜。
“但只限軍隊,以及擁有這份協議的人。”
拉斐爾瞇起眼睛舉起密封的協議:
“你明白了嗎?”
單向玻璃的另一頭,泰爾斯看著狂喜的老吉本被套上頭套,帶出審訊室,默默無言。
“我很抱歉,”輪椅上的莫拉特端起一杯茶,輕呡著笑道:
“拉斐爾很少處理這些基層小事,他不太熟練。”
“但是別擔心,我們之后會有人跟那位匠人談心,定期跟進他的‘心理健康’,確保他不會因此怨恨您,甚至造謠中傷您。”
“又或者……哪里再傳出訂購專門武器以供決斗的消息。”
看著黑先知有深意的笑容,泰爾斯越發覺得不是滋味兒。
“我還以為,星辰的貴族們,會鄙視埃克斯特的習俗。”
王子望著玻璃上的一塊污漬,艱難地道。
莫拉特放下茶杯。
“決斗本就是自帝國發源的尚武風氣,在原始的彼時承載騎士精神,填補公正所不能到達之處。”
輪椅上的老人波瀾不驚,渾似局外人:
“你知道,從帝國到王國,我們的先輩們用了多少個世紀,經歷了多少鮮血和慘劇,付出了多少代價與人命,才把此等隨時代發展漸漸落后、罔顧正義撕裂內部的陳規陋俗去除嗎?”
他的話如刀鋒,一遍遍地割開泰爾斯的內心:
“但現在,人們眼里看到的,只有北極星的事跡,爭相追捧。”
“尤其是您善用智慧,借決斗之名,在埃克斯特避過殺身之禍的故事。”
“再加上您昨晚那令無數少男少女心折的無上風采……”
黑先知嘖聲搖頭,沒有說下去。
但這已經夠了。
泰爾斯面無表情。
決斗。
這就是他給星辰人帶來的東西?
拯救D.D和安克兩人,卻最終可能害死……更多的人?
無論任何事,你都總想找到一個皆大歡喜的方法,一個完美的選擇,符合你心里的最高期待。
凱瑟爾王方才的話回響在他的耳邊:
最好無波無瀾,無傷無害。
避開你最不愿面對的丑惡與犧牲。
泰爾斯艱難地抬起左手,望著手心處的那道傷疤。
然而該死的命運,不是每一次都給了你該死的回應嗎?
就在泰爾斯思緒沉重而心潮起伏的時候,審訊室迎來了第三位客人。
這一次,進入審訊室的是一位貴族,他衣著低調卻古典,姿態自如而高傲。
他穩穩地坐上椅子,同樣沒有戴鐐銬,表現沉穩,氣度不凡。
好像他才是審問者。
“我知道你是誰。”
而拉斐爾同樣改換了問話方式,用詞簡潔明了,直達要害:
“而我相信,你也知道我們是誰。”
桌子對面的貴族緩緩抬起眼神。
他沒有像老吉本一樣四處張望,也不像達戈里一樣色厲內荏。
“當然。”
“你們是星辰之黯。”
貴族緩緩道來:
“但我不知道的是,在沒有國王手令的情況下,秘科還有權力,秘密提審王國貴族?”
他的目光直逼拉斐爾,銳利難當。
拉斐爾笑了。
“當然沒有,所以這只是一次問詢。”
荒骨人沒有問對方的名字,因此泰爾斯也無從知曉。
“原來如此,”貴族冷笑一聲,出言嘲諷
“看來你們的問詢,邀請函是麻袋加繩子?”
但能言善辯,甚至曾與泰爾斯你來我往唇槍舌劍亦毫不落下風的荒骨人沒有過多糾纏字眼。
顯然,從前兩位受審者來看,拉斐爾見人下菜,擅長以不同的方式應對不同的對象,還屢有斬獲。
“兩周前,你從刀鋒領來到永星城。”
拉斐爾翻開記錄,眼神同樣變得犀利:
“而一周前,你在暮星區的南街,向一個叫卡拉奇的鐵匠秘密訂購武器?”
刀鋒領來的貴族,泰爾斯默默地想。
貴族目光凝結,沉默了一陣。
拉斐爾也不催促。
審訊室里的氣氛變得很壓抑。
終于,貴族冷哼一聲:
“就算是平民,旅行在外,也有攜帶武器防身的權利。”
“而我是有武裝權的王國貴族,打一把劍防身,犯什么法了嗎?”
拉斐爾笑得很友善:
“當然沒有。”
“但要么你本人是極境高手,或者你的仇家是,”拉斐爾嘖聲道:
“否則你不會需要訂購上足足……二十把長劍?”
來自刀鋒領的貴族目光一寒。
“如果你要說我謀反,”他淡淡道:“永星城里,這點武器可夠不上證據。”
旁聽著審訊的泰爾斯預感到,這是個不好對付的人。
“我知道,”但拉斐爾聽上去很輕松:
“所以你要拿它們做什么?”
“或者該說,‘你們’要干什么?”
貴族嘴角一緊,逼視拉斐爾。
他似乎在作著思想斗爭,半晌之后才悶出一句話:
“身為秘科之人,何必明知故問。”
拉斐爾瞇眼而笑:
“但我想聽你說。”
刀鋒領的貴族怒哼一聲。
他隨即轉向單向玻璃,直直望向泰爾斯:
“那玻璃后面是誰?”
泰爾斯驚了一跳。
但身邊的莫拉特穩重如故,毫不驚奇。
看來,這位貴族見識不淺。
被看穿了伎倆,拉斐爾不慌不忙:
“無論是誰,不是正合你的心意,被更多的人們見到、聽到嗎?”
貴族微微蹙眉。
拉斐爾笑逐顏開,對他做了個“請”的手勢。
幾秒后,貴族才把目光從泰爾斯的方向移開。
“我們,刀鋒領的一些貴族因為各種原因,或失地或失權或失位,我們要聯名去……”
貴族稍作停頓,找到一個過得去的用詞:
“申訴。”
拉斐爾點點頭:
“去哪兒申訴?”
貴族表情冷酷,吐出一個地名:
“閔迪思廳。”
泰爾斯眼皮一跳。
去閔迪思廳……申訴?
他想起了宴會上的安克,心情再度落到谷底。
“多少人?”拉斐爾隨口問道。
“十三個,”貴族答得很痛快:
“男爵,勛爵,貴族騎士,還有不少人正在趕來加入。”
“只為一求公道。”
公道。
這個詞分量十足,在泰爾斯的心里錘出重響。
“所以,至少十三名貴族和他們的侍從仆人,全副武裝去向星湖公爵聯名申訴。”
拉斐爾嘆了口氣,頗有些無奈:
“那時候,萬一有些人情緒激動磕磕碰碰,就算是外圍的警戒官、璨星私兵,哪怕加上王室衛隊,想把事情壓下來也沒那么容易了,對么?”
貴族瞥了他一眼。
“只為表明態度,我們無意傷害任何人。”
拉斐爾輕笑追問:
“那為什么是閔迪思廳,不是復興宮?”
貴族盯著他,臉色不善。
“你們想效仿昨夜的那個白癡,”拉斐爾直接道出他心中所想:“找到星湖公爵門下,占他歸國未久涉世未深的便宜,攜劍赴會。”
“搞個大場面。”
大場面。
泰爾斯眼神縹緲。
不殺人奪命,就無人傾聽……不驚世駭俗,就沒有出路……不自甘墮落,就自吞苦果。
請告訴我,殿下……這到底,是個什么道理?
那一晚,安克挾持人質闖宴逼宮時的悲憤眼神,重新出現在他的腦海里。
“不是效仿,”貴族似乎被冒犯了,“我們定計比那個西荒白癡要更早,也更聰明。”
拉斐爾嘖聲道:
“但你們肯定受到了前例的鼓舞,尤其是那個白癡還活下來了。”
“所以你們打定主意,一定要叩響泰爾斯王子的家門,逼他看見這種只有陛下才能解決的問題?”
受到了前例的鼓舞……
只有陛下才能解決的問題。
泰爾斯不自覺地捏緊拳頭,但他隨即想起黑先知還在側觀望,只得強迫自己松開手指。
“他也是璨星。”
貴族靠上椅背,談吐不疾不徐,條理清晰:
“他為質北國,遠征荒漠,更為包括四目頭骨在內的許多名門望族所推崇。”
“昨晚,他展現了智慧和手腕,勇氣和銳氣,以及為王國革舊除新的心氣。”
“他也展現了仁愛和忠誠,寬宏和慷慨,不會對我們視而不見。”
拉斐爾邊聽邊點頭,譏刺道:
“而這就是你們這幫忠臣良佐,對大善人泰爾斯王子的報答。”
“拎著二十把劍,逼宮也似地‘拜訪’閔迪思廳?”
刀鋒領的貴族倏然抬頭!
“他是我們未來的王。”
他聲若鋼鐵,字字千鈞,讓泰爾斯感覺呼吸困難:
“他承受得起。”
拉斐爾沉默一會,沒有去看單向玻璃。
“但如果他不想,也不方便管你們這些事關多方利益,根本掰扯不清楚的破事?”
“那他就不配為王。”貴族果斷地道。
拉斐爾冷哼一聲。
“你還真敢說。”
貴族笑了,笑聲發寒。
“你去過刀鋒領嗎,年輕人?”
他看著拉斐爾,咄咄逼人毫不退縮:
“如果你沒去過,就乖乖閉嘴。”
“而如果你去過了,那你就會知道:我們沒什么不敢說。”
拉斐爾沉默了一陣。
泰爾斯能感到,荒骨人落入了下風。
幾秒后,拉斐爾輕哼一聲。
“閣下看上去是個聰明人,”他用詞客氣,但話語意涵盡在不言:
“而你已經坐在這里了,知道該怎么做?”
貴族轉向別處,輕嗤一聲,沉思了好一會兒。
但他最終還是回過頭來,沉聲道:
“當然。”
“我會回去告訴他們,取消這次的申訴抗議。”
拉斐爾眼前一亮。
“很好,”荒骨人愉快地合上文件:
“要是人人都像你一樣明事理,我就不用天天領加班費了。”
他站起身來,準備結束審問——或問詢。
但貴族叫住了他。
“你也許贏了今天,年輕人。”
刀鋒領的貴族抬起頭來,直視拉斐爾。
“你阻止了我們。”
可他的話卻令人極度不安:
“但只要事情的根源不解決,王國的痼疾不治愈,會有更多像我們這樣的人。”
更多像我們這樣……
泰爾斯只覺呼吸都恍惚了。
“那我不介意再多見你幾次,”拉斐爾毫不示弱:“無論是在這兒還是審判廳,或者……”
“某副棺材里?”
貴族大笑出聲,但笑聲隨即變成警告:
“秘科的,你以為這就是解決?”
他冷冷盯著拉斐爾:
“我們這些人還未被逼到墻角,有家有業心存顧忌,為大局和飯碗計,遇到委屈不公尚且能忍氣吞聲……”
“但是如果有下一個安克·拜拉爾呢?”
“下一個上覲泰爾斯王子,只為這些問題的人呢?”
下一個安克·拜拉爾。
泰爾斯閉上眼睛。
刀鋒領來的貴族不屑地搖頭:
“等著吧,今天的做法,無法讓你一勞永逸。”
“黑先知也不能。”
他目光聚焦,語氣堅定:
“只有一個人能。”
雖然不在主審訊室,但旁聽的泰爾斯也覺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拉斐爾勉強笑笑:
“那我會確保他知道的。”
“是啊,”貴族看向他,眼中深意無限:
“你最好是。”
貴族站起身來,毫不反抗地任由兩個大漢為他套上頭套。
審訊室里的氣氛終于不那么壓抑了。
“大人慢走,后會有期!”
拉斐爾帶著笑容送走刀鋒貴族,最后才吁出一口氣,用只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道:
“但愿不要。”
玻璃的另一邊,泰爾斯從復雜微妙的心情中脫出。
“他是對的,漢森勛爵,”他強迫著自己開口,“哪怕我昨晚不站出來,不正面回應安克·拜拉爾。”
黑先知饒有興味地看向他。
“總有一天,這樣的事情還是會爆發。”
“我的身份,也必然會再次吸引到這樣的意外。”
泰爾斯咬緊牙齒:
“這與我昨晚的舉動……無關。”
莫拉特深吸一口氣,忍受著膝頭藤蔓的又一次異動。
“也許您是對的,而您當然也可以這么說服自己,好讓自己昨晚的舉動顯得名正言順,心安理得,”黑先知閉著眼睛,若不看下身,他就想一個閉目養神的普通老人:
“但你知道,我想讓您看到的,不是這一點。”
泰爾斯猛地抬頭!
“拉斐爾!”
他大聲開口,聲音傳達到審訊室的另一頭。
拉斐爾淡定地轉身,向著單向玻璃,向看不到的貴人鞠躬。
“還有多少?”
泰爾斯呼吸紊亂,他握緊拳頭,咬牙提聲:
“像這樣與我昨夜的行為,包括與我歸國以來之事有關的案例……”
“還有多少?”
拉斐爾沒有馬上回答,他只是沉默如故,僅僅對著鏡子再鞠一躬。
直到泰爾斯反應過來:他在等待情報總管的許可。
但身側的黑先知不置一詞。
拉斐爾。
他不會聽王子的命令。
一股無名怒火突然躥起。
躥上泰爾斯本就莫名壓抑的內心。
甚至引動了獄河之罪——這頭兇獸又在抓撓他的血管了。
這讓他如有萬鈞之力,無邊之火,卻無處發泄,只能兀自強壓。
“拉斐爾,”星湖公爵努力無視糟糕的狀態,冷冷道:
“回,答,我。”
幾秒后,興許是感受到了公爵的怒火,又興許是領會到了莫拉特沉默的意思,拉斐爾幽幽開口。
“不少。”
“光是‘屁屁’們今天找到的,就還有四宗。”
屁屁。
王子的屁屁。
泰爾斯只覺得自己的拳頭都快要被捏爆了。
但拉斐爾的話還在繼續:
“比如,王都警戒官的貴族報考數量也許會大幅提升,因為您第一個接待的卡拉比揚先生是警戒官,照顧您起居的女官也曾是警戒官……”
“又比如,玻璃商會的會員們將急劇增多,資金大量涌入,行情變動超乎估計,即便昆廷男爵如何解釋昨晚砸杯子的意外不是王室最新的規矩,但那是裘可·曼大人和康尼子爵要頭疼的事情了……”
“再比如,近期在王都舉辦的,無論哪個家族的宴會安保都將提到最高戒備,因為您昨晚的舉動客觀上鼓勵了大家帶著武器赴宴,有怨報怨,有仇報仇,興許還能獲得回應和同情……”
拉斐爾每說一個字,泰爾斯的呼吸就難受上一分。
“還有今天早上。”
拉斐爾的話語沉穩、平淡,甚至帶著他一貫以來的輕松和自如,但不知為何,在此時此刻的泰爾斯聽來,竟然那樣刺耳:
“永星城郊有一宗新的謀殺案。”
謀殺。
泰爾斯的神經一跳。
“根據警戒廳的初步調查:死者是一位農具商,兇手是一個田地里勞作的農夫,他對罪行供認不諱,應該是沖動犯罪。”
泰爾斯咽下渾身的不暢,艱難發聲:
“為什么?”
拉斐爾猶豫了一會兒,似乎在尋找合適的措辭。
直到黑先知不緊不慢地咳嗽一聲。
拉斐爾微微嘆息:
“有目擊證人說,那位農具商人,也就是死者案發前曾找兇手談話。”
“他臨時變卦,要將兩人事先談好交易的萵苣菜籽……”
“提價二十倍。”
泰爾斯一怔。
萵苣。
提價。
不……
瞬間,一股無來由的茫然和迷亂占據了他的身心。
“據說那農夫本就貧窮困苦,養家糊口艱難度日,于是崩潰激動之下爆發沖突,直到對方傷重不治……”
拉斐爾的聲音像是從水底傳來的一樣,飄忽不定,卻切切實實。
“而據目擊證人所說,死者臨時提價的理由是……”
話音落下,泰爾斯身形一晃!
那一秒,所有的怒火和不忿似乎認識到自己存在的荒謬,齊齊消失在他的感官里。
就連拉斐爾、黑先知、黑脈藤蔓的窸窣聲,乃至整間審訊室,都一起消失周圍。
僅僅留下空虛,茫然,與悲哀。
還有他自己。
泰爾斯恍惚地閉眼,抵住身后的墻面,緩緩后仰。
但那一刻,少年卻覺得他所靠住的,并不是一面墻……
而是一潭深不見底,望不盡頭,永不終結的深淵。
黑暗,壓抑。
冰冷,死寂。
令人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