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死。
這是泰爾斯的第一想法,而他的半張臉都被壓在冰冷的石地上,感受著塵灰和疼痛。
從王子入室逼宮,舉劍橫頸,到他疏忽大意,失手被擒,局勢變化只在電光火石之間,超乎想象。
整個巴拉德室都驚呆了,甚至來不及作出反應。
場內的焦點——瑪里科緊了緊泰爾斯被反扭的手臂,深吸一口氣,一臉振奮地向凱瑟爾王匯報:
“陛下,入侵者已經成擒!”
凱瑟爾王沒有立刻回答。
他只是深深地望著地上的泰爾斯。
面沉如海。
不知所想。
王室衛士們欲一擁而上,卻被緊皺眉頭的艾德里安隊長適時舉手,死死攔在五步之外。
許多人這才反應過來,松了一口氣。
“結束了嗎?”梭鐸怔怔望著被牢牢壓制、動彈不得的王子。
基爾伯特不言不語,只是面色頹敗,眼眶通紅。
庫倫首相同樣保持沉默,低頭深思。
“我的天,謝天謝地謝落日,我就知道……”裘可總管掙脫梭鐸捂他嘴巴的手掌,驚魂未定,顯然被嚇得不輕。
噪雜、混亂、騷動,巴拉德室內的氛圍終于不再那么壓抑。
但瑪里科卻敏銳地發現:他的上司,陛下身側的艾德里安卻面色嚴肅,對他搖了搖頭。
國王的嗓音響起,讓室內再度一靜。
“看樣子,”凱瑟爾凝視著失手被擒的泰爾斯,若有所思:
“你要自殺,也沒那么容易。”
“孩子。”
眾人心情各異,目光齊齊轉向地上的少年俘虜。
“廢話。”
泰爾斯竭力對抗著瑪里科的壓制,在塵土與地面之間艱難地吸進一口空氣,咬牙切齒:
“少他媽浪費時間。”
騎在他身上的瑪里科先鋒官報以不屑的冷哼。
眼見星湖公爵即便失敗,卻仍舊言出不遜桀驁不馴,巴拉德室里響起竊竊私語。
凱瑟爾王瞇起眼睛,目中厲芒簡直要撕裂泰爾斯。
會議桌旁,目睹了全程的基爾伯特長長嘆息,緩慢起身。
“陛下,如您所言。”
外交大臣失魂落魄,沒有去看地上的泰爾斯:
“泰爾斯王子疲勞過度,確實需要……休養。”
一邊的裘可眼珠一轉:
“那個,陛下,今天的會議不如到此為止……”
“若有需要,陛下,”斯蒂利亞尼德斯副主教嘆息道:
“落日教會可以為迷途的王子主持告解,救贖自我……”
“不,”康尼子爵緊皺眉頭,望向同僚們:
“諸位,今日之事關乎王國安穩,煩請守口如瓶……”
群臣七嘴八舌,會議室重新變得熱鬧起來。
“肅靜!”
就在此時,庫倫首相突然發聲高喝。
整個巴拉德室為之一靜。
“既是王室家務。”
東海公爵一反常態,沉穩而不容置疑地轉向國王:
“陛下自有決斷。”
于是所有人的目光再次投向長桌盡頭。
但凱瑟爾王沒有反應。
他的半個身子都在王座的陰影中,唯有頭胸露在火光之外,映襯得他的眼眸忽明忽暗。
國王的沉默像是有著魔力,漸漸傳染了整個會議室,從大臣到守衛,大家不禁齊齊收聲,連大氣也不敢出一口。
除了一個人。
“拜托,父親!”
縱然謀反失敗,但泰爾斯的笑聲依舊毫無顧忌,在巴拉德室里格外刺耳:
“大事臨頭,你選擇做愚蠢的白癡,還是自殺的懦夫?”
凱瑟爾王的眼神越發鋒利。
先鋒官瑪里科表情一寒,膝蓋用力,把泰爾斯的話掐斷在痛嘶里。
就在此時。
“瑪里科。”
凱瑟爾王的聲音淡淡響起:
“放了他。”
那一瞬間,所有人均是一怔。
“是——”瑪里科先是興奮領命,之后才反應過來,震驚抬頭:
“陛下?”
“您,您說……什么?”
有此疑問的人不止他一人,但庫倫首相的表情若有所思,基爾伯特的眼里燃起希望,更多人的人心中生出疑慮和忌憚。
只有一個人不曾意外:
地上,看不見的角度里,泰爾斯忍著疼痛,勾起了嘴角。
“我說……”
凱瑟爾王冷哼開口,聲音不大,卻讓所有人都不自覺地安靜下來。
“璨星已經作出承諾。”
鐵腕王深深注目自己的逆子:
“如你所愿,孩子。”
“我們談談。”
國王之聲落下,巴拉德室里沉默了片刻,許多人驚疑地交換著眼神。
瑪里科深吸一口氣,粗暴地將泰爾斯從地上拽起來,重重地按上桌面,讓后者連連痛哼:
“陛下,泰爾斯王子意圖謀反,一旦脫困,有可能對您不利……”
擔心的人不止他一個,御前群臣的話語七嘴八舌地響起。
“獨處?”梭鐸顧問望著早被王室衛隊控制沒收的承重者寶劍:“可是陛下,至少讓艾德里安在場保護……”
“那個,要審問的話,我們可以找個牢房,帶柵欄的那種……”這是心有余悸的裘可總管。
“秘科的人呢?該讓他們來處理……”
“不,今日之事不許泄露半分……”
一聲悶響,卻是凱瑟爾王重重一拳,擂上桌面!
桌上的茶杯被震得噼啪亂響,所有人齊齊一驚。
群臣和衛士們反應過來,齊齊噤聲低頭,緊張地等待著國王的訓誡。
室內頓時鴉雀無聲。
然而鐵腕王什么都沒說。
他只是冷面垂眸,保持著一如既往的沉默寡言,冷靜安穩,仿佛耐心等待獵物的獵手。
足足十秒鐘。
在這期間,所有人低眉順目,大氣也不敢出一口。
泰爾斯依舊被死死押在桌面上。
他喘息著,守候這段迫人的死寂。
最終,離國王最近的艾德里安勛爵嘆了口氣,向前一步:“陛下已有決斷。”
“王室衛隊,所有人,立刻退出室外!”
嚴陣以待的衛士們聽見這樣的命令,面面相覷。
“長官!”瑪里科急急抬頭:“我們不能冒險……”
“帝之禁衛!”
艾德里安衛隊長表情一變,厲聲高喝:
“汝劍為何揮舞?”
此言一出,包括瑪里科在內,王室衛士們齊齊一震。
國王一言不發,冷冷地旁觀著這一幕。
瑪里科看了被他押住的泰爾斯一眼,艱難地吞咽喉嚨:
“此劍只為帝令揮舞。”
“別無他用。”
艾德里安面無表情地點點頭,沒有再說話。
見此情形,群臣交頭接耳,衛士們卻一臉肅穆。
下一刻,泰爾斯只覺手臂一松,壓在身上的疼痛、束縛和重量齊齊消失。
“奉陛下之命,泰爾斯殿下,”瑪里科先鋒官退后一步,警惕而不忿地盯著伏在桌上的少年,咬牙切齒卻禮節周到:
“請起!”
泰爾斯呻吟一聲,痛苦地從桌子上撐起身子。
他吐出一口血沫,喘息著踢開一把椅子,重重坐下。
眼見泰爾斯脫困,群臣表情微變,衛士們也下意識地手按武器,但在艾德里安的嚴厲眼神下,無人敢于造次。
瑪里科冷著臉,向國王和指揮官的方向鞠了一躬,轉身安排王室衛隊有序退出室內。
“諸位大人,后廚已經準備好了晚餐,”艾德里安勛爵再度發聲,吸引了御前眾臣的注意:
“請?”
衛隊長向門口舉起手,春風滿面,恭謹有禮。
就像這只是尋常的宮廷便飯。
從基爾伯特道梭鐸,從裘可到康尼,幾位大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或面露為難,或疑慮不解,或憂心忡忡,卻都沒有動彈。
凱瑟爾王的目光漸漸發寒。
“正好,我老早就餓了!吃飯吃飯!”
庫倫公爵歡快的聲音及時響起,打破緊張與尷尬。
首相興沖沖地站起身來,拱出肚子,在這一刻,他似乎又變回那個憨態可掬大腹便便的公爵。
“雖然復興宮的菜式,那是出了名的寒酸死板,一成不變……”
快走到門口時,庫倫首相腳步一頓,回過頭深深地望了泰爾斯一眼:
“但我想,這餐也許有驚喜?”
話外有音,卻無人敢接。
唯有鐵腕王冷哼一聲。
首相嘿嘿一笑,擠開衛隊的防線,消失在門外。
早就坐立不安的裘可左右張望,尬笑著聳了聳肩,一溜煙跟上首相的步伐。
眼見有裘可和庫倫作先例,而國王又態度堅決,其他大臣們雖然疑慮擔憂,但都沒有耽擱,他們一個接一個,魚貫而出。
“陛下,若有任何需要,任何,”梭鐸離開之前表情嚴肅:
“我就在隔壁,等待召喚。”
凱瑟爾王似乎這才活了過來,對著軍事顧問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
“不必擔心,梭鐸大人,”泰爾斯輕輕敲著椅臂,疲倦地看著另一頭的凱瑟爾王:“我會替你照顧好他的。”
“這將會是一場坦率真誠,親切友好的談話。”
少年瞇起眼睛。
“父親,與兒子。”
國王,與王子。
璨星,對璨星。
泰爾斯輕嗤一聲:
“不是么?”
凱瑟爾王沒有回應,唯有目光越發幽深。
梭鐸皺起眉頭,果斷轉身。
基爾伯特是最后離開的大臣,他面色猶疑,躊躇再三,還是忍不住回過頭:
“陛下,即便心結難解,還請念在血緣,念在殿下年紀尚輕……”
凱瑟爾王的眼神如劍鋒一轉,落到外交大臣的身上。
基爾伯特話語一頓。
但泰爾斯的聲音再次從旁響起:
“謝謝你,基爾伯特。”
泰爾斯背對著基爾伯特,微笑開口卻不容置疑:“但按照帝國時代的標準,我已經成年了。”
基爾伯特登時一怔。
泰爾斯回過頭,對他露出一個明亮的笑容:
“我已經可以執劍作戰,娶妻生子了。”
凱瑟爾王紋絲不動,基爾伯特卻目光復雜,
外交大臣嘆了口氣,沒再說什么,步履蹣跚地隨著同僚們離開。
看見大人物們都離開了,艾德里安這才不為人知地松出一口氣。
另一邊,瑪里科帶著最后幾個王室衛士,一邊監視著泰爾斯,一邊倒退著離開巴拉德室。
“小心,先鋒官。”
泰爾斯突然出聲,讓捧著承重者的瑪里科腳步一頓。
“那把劍,可是卡拉比揚家的傳家至寶,”王子扭過頭:
“很重的。”
瑪里科深吸一口氣。
可不等他回話,艾德里安已經發聲。
“寶劍雖沉,”總衛隊長走上前來,為泰爾斯整理凌亂的衣裝,還不忘撕下衣物,為泰爾斯包扎好肩頸的劃傷:
“但為王室負重,正是吾等之責。”
看著為他包扎傷口的艾德里安,泰爾斯的語氣好了很多:
“謝謝你,艾德里安勛爵,替我向宮門的衛隊兄弟們道歉……”
“他們不需要道歉。”
艾德里安打斷王子的話,態度依舊溫和,眼神卻有不同:
“等著他們的,將是掌旗官的審查,刑罰官的量刑,以及伴隨一生履歷的失職記錄。”
泰爾斯聞言一滯。
他的語氣低沉了下去:
“我……抱歉。”
艾德里安勛爵微微一笑,處理好王子的傷口,拍拍他的肩膀。
“我已經說了,殿下,”總衛隊長輕輕點頭:
“為王室負重,乃吾等之責。”
身后的瑪里科怒哼一聲,將承重者重重地拄上地面,轉身離去。
隨著艾德里安最后一個離開,巴拉德室的大門轟然關閉。
只剩下國王與王子,在議事桌的兩側,在燈火夕陽的映襯下,兩兩相對。
巴拉德室面積不大,開御前會議的時候顯得擁擠熱鬧。
可此時僅剩兩人,卻又透出股瘆人的冷清。
“說吧,”凱瑟爾王毫不浪費時間,他的冷酷話語從議事桌另一端響起,若隔山海之遙:
“你要怎么‘為星辰而生’。”
泰爾斯沒有馬上回答。
他先摸了摸自己漸漸紅腫的嘴角,腹誹著瑪里科的老拳,拍拍屁股底下的座椅,心生感慨。
他總算坐下來了。
畢竟,這個位子,是他拼了命才搶來的。
而非基爾伯特為他讓出來的。
而現在,他的戰斗才正要開始。
若要作戰,就全副武裝。
念及此處,泰爾斯抬起頭,向著對手露出最真誠的笑容。
“哦,我還以為你沒聽懂……”
第二王子抄起桌上的一個茶杯,也不管那是誰用過的,把里面剩余的茶水一飲而盡:
“或者干脆聽懂了,故作不知呢。”
“璨星?”
聽見這個姓氏,凱瑟爾王微微一動。
泰爾斯喝完茶水,順手把名貴的茶杯向后一拋:
啪啦!
國王望著王子粗獷無禮,不加掩飾的動作,目色微寒。
看見父親的眼神,泰爾斯抹掉唇邊的茶漬,哼聲而笑。
好吧,為了這個茶杯,昆廷男爵肯定又要陰陽怪氣地指摘他了。
但是……管他呢。
“我說,不如你也退下吧?”
泰爾斯突然扭頭,向周圍的虛空張望:
“約德爾?”
聽見這個名字,凱瑟爾王瞇起了眼睛。
可巴拉德室里寂靜無聲,除了搖曳的火光,沒有回應。
倒是凱瑟爾王冷哼一聲,耐人尋味地打量自己的兒子。
泰爾斯等不到回答,只得抓抓額頭,自嘲一笑:
“我……以為他在。”
凱瑟爾王不留情面地冷哼一聲。
“遵循星辰傳統,若王室成員犯錯。”
鐵腕王雙眸如刃,將他牢牢釘在座位上:
“他們的懲罰,將由王室衛隊的首席刑罰官,親自執行——從鞭刑,到絞刑。”
刑罰官。
親自執行。
回想起馬略斯鞭打哥洛佛和D.D的場景,泰爾斯默不作聲。
“因此,這個職位往往青睞那些恪守律條、鐵面無私又不畏權貴的人選。”
凱瑟爾王沒有要等泰爾斯回答的意思,他的目光里隱含威脅:
“從今天看,次席先鋒官瑪里科,是個不錯的候選人。”
瑪里科。
刑罰官候選。
泰爾斯回想起瑪里科臨走時瞪他的表情,感受著下巴和小腹的疼痛,嘴角微抽。
他頭疼地道:“是啊,瑪里科先鋒官是挺不錯的,科恩和哥洛佛兩人聯手都拿不下他——當然咯,這倆大個子根本毫無配合,彼此礙手礙腳……”
“不管你接下來要說什么。”
凱瑟爾王冷冷打斷他:
“你今夜的愚行讓場面變得極度難看:最糟的后果已經產生。”
“不可挽回。”
凱瑟爾王的目光如劍鋒掃過:
“懲罰亦然。”
“包括你,以及所有跟著你犯蠢的人。”
懲罰。
跟隨他的人。
懷亞,羅爾夫,科恩,哥洛佛,D.D……想起這些稀里糊涂跟隨他闖進復興宮的人,泰爾斯勾了勾嘴角。
就像六年前,他們跟著他闖進英靈宮,不是么?
少年呼出一口氣,靠上椅背。
“好吧,我承認,現在看來,行動是有些草率和倉促,以及冒險。”
泰爾斯聳聳肩,不小心牽動傷勢,不由又一陣齜牙咧嘴:
“我……下回注意?”
但可惜,他父親依舊一臉冷漠,完全沒有要給他的玩笑捧場的意思。
“看來,你在秘科什么都沒學到。”
“依舊沖動,愚蠢,可笑,蹩腳。”
凱瑟爾王用了四個形容詞完成這句話。
泰爾斯抿起嘴,禮貌地點點頭。
沖動,愚蠢,可笑,蹩腳。
“而你知道,在這個場合,這個時間,你耽誤了多少大事嗎?”
“我知道。”
泰爾斯極快地回答。
“但我也知道,”他收斂心情,回到他的戰場,抬頭面對國王:“在我們說話的當口,王國上下,還有人在苦苦等待,有人在惴惴不安,有人在絕望死去。”
泰爾斯的表情嚴肅起來:
“還有更多的人,他們不知道等待在自己前方的,是怎樣的命運。”
他對上父親的目光:
“所以我必須來。”
“必須來?”
鐵腕王冷笑出聲,眼眸里卻殊無笑意:
“我沒帶王冠,卻帶了頭顱。”
國王嗓音一寒:
“怎么,你要來拿嗎?”
夕陽正好落到窗外,凱瑟爾五世的身影在猩紅的背光中,漆黑模糊。
泰爾斯笑了。
沒帶王冠。
卻帶了頭顱。
努恩王死后,那帶著斑斑血跡的龍鱗王冠在他的眼前閃現。
下一個瞬間,獄河之罪在他的血管里洶涌起來。
王子面色一冷,身影閃動,撲向國王!
在椅子和地面的摩擦間,只見泰爾斯表情決絕,離座前傾,手掌倏然伸向對面的凱瑟爾王!
鐵腕王紋絲不動,毫無驚詫,只是冷漠地望著越來越近的泰爾斯。
一聲悶響,巴拉德室恢復了平靜。
夕陽和火光將泰爾斯的身影映得鮮紅血腥。
而他的手掌停在議事桌上方,卻已被牢牢制住,不能寸進。
距離凱瑟爾王,只有幾尺之差。
燈火一陣搖曳,帶動光影震動,感受著遲來的勁風。
“我說呢,你果然在啊。”
泰爾斯面無表情,看也不看突現眼前的神秘身影:
“約德爾。”
約德爾·加圖——他再熟悉不過的面具護衛正單膝跪在議事桌上,死死扣住泰爾斯的手腕,將身后的國王護得嚴嚴實實。
約德爾沒有回答。
他的面具厚重死板。
他的手套冷若冰霜。
他的動作穩定如常。
泰爾斯看向自己手掌所向的地方,嘆了口氣:
“可惜啊,就差一點。”
面具護衛稍稍低頭:國王身前的桌面上,泰爾斯的手指下方,靜靜地躺著一封皺巴巴的信紙。
封面上,鳶尾花狀的火漆漂亮而精致。
約德爾頓時一愣。
他抬起頭,紫色面具上的幽深孔洞與泰爾斯雙目相遇。
“放開他。”國王的聲音冷冷響起。
泰爾斯彎起嘴角,他看著面具護衛,挑了挑眉毛:
“我想,他說的是你?”
約德爾沉默了一瞬。
下一秒,泰爾斯眼前的空氣蕩漾出波紋,激揚出漣漪。
約德爾的身影模糊起來。
面對這熟悉的場景,泰爾斯只是牢牢地盯著那副面具,仿佛能盯穿它,直刺其后的另一雙眼神。
很快,泰爾斯只覺手腕一松。
漣漪徹底消失。
泰爾斯感受著手腕上殘留的疼疼,嘆了口氣,把一絲悵惘趕出心頭。
他既已作出決定,就沒有余力懷舊傷故。
少年伸手抓起那封信,從議事桌上退回來,坐回座位。
“所以,這就是‘屁屁頭兒’說的那封書信。”
屁屁頭兒。
凱瑟爾王皺起眉頭。
泰爾斯一邊讀信,一邊心不在焉地解釋:
“哦,你知道,秘科有一個小組,叫‘王子的屁屁’……算了,不重要。”
眼見鐵腕王并不在意,泰爾斯聳了聳肩,草草掃過信上那筆優雅從容的文字,提取要點。
“嘖嘖,繳稅替役,還要支持常備軍預算?”
泰爾斯放下信紙,目現精光:
“祝賀你,想必梭鐸大人很開心,裘可大人也很滿意,你擴充常備軍的心愿完成了,所有人皆大歡喜?”
凱瑟爾王沉默了一陣。
“你不惜破禁闖宮,”幾秒后,國王幽幽道:
“言出大逆,行同謀反,就是為了說這個?”
泰爾斯笑了,他的笑聲很大,響徹巴拉德室。
但國王依舊表情欠奉,只是冷漠地望著他。
直到泰爾斯笑容一斂,肅言道:
“那么,坑呢?”
鐵腕王瞇起眼睛。
他的輪廓在燈光下變得越發明亮清晰,不再是逆光的模糊陰影。
“坑在哪里?”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前傾上桌面,舉起手中信件。
“我說啊,這封《請愿書》又是吹捧又是自辯的,既要上供稅金還要自廢兵役,甚至不惜自污聲名,也要為你公開呼吁,讓全國貴族跟隨效仿……”
“除此之外……”
少年眼睛微瞇:
“詹恩·凱文迪爾,給你留下了多少坑?”
那個瞬間,凱瑟爾王瞳孔微閃。
“多少陷阱?多少難題?多少障礙?多少華而不實的漂亮話?”
“多少他笑意盈盈用心險惡,而你卻咬牙切齒拿他無可奈何的招數?”
凱瑟爾王沒有回答,但他周圍的氛圍卻越發冰冷。
看見對方的反應,泰爾斯嗤聲搖頭,也不逼問,只是重新靠回椅背。
“我知道,從他六年前雇傭吸血鬼刺殺我,從而不得不賠了你幾個瀝晶礦藏開始,你跟他的關系就不錯,君臣相得,時有配合。”
或者……交易?
“但是相信我,父親,我跟詹恩,我們可是老相識了。”
泰爾斯凝望著手里的信件,目色漸涼:
“寧因友故,不以敵亡。”
“跟盟友比起來,敵人更了解彼此。”
國王細細打量著他,沉默了幾秒,這才哼了一聲。
“有趣,你了解翡翠城?”
泰爾斯抬起目光,果斷搖頭:
“不,我一無所知。”
凱瑟爾王皺起眉頭。
“但我知道,詹恩絕不是待宰羔羊。”
詹恩的形象在他眼前出現,讓泰爾斯一陣出神:
“他自詡清高卻精于算計,從不做賠本買賣,當面人模狗樣,背后睚眥必報,是個精致又難纏的利己混蛋。”
泰爾斯回過神,認真地看著國王:
“他不會因為一柄在宴會上‘不慎丟失’的武器,或者說,他不會因為謀害星辰王子這種區區小事,就為你當牛做馬,傾情奉獻。”
少年的話音落下,可凱瑟爾王表情不變,冷漠如昔。
仿佛沒聽出他的嘲諷。
“就這樣?”
國王淡淡道:“沒有其他?”
泰爾斯笑了。
他觀察著凱瑟爾王的反應,發現自己一如既往,無法感受到對方微妙的表情和動作變化,哪怕憑借地獄感官,也只能看見一面鐵壁,一團迷霧。
但那又如何。
“當然了,你很清楚這些,你也認識他,了解他,”泰爾斯肯定地道:
“你早就知道。”
“盡管預見了種種不利,知道詹恩不好對付,知道他不會順你心意……”
王子斬釘截鐵:
“但你還是選擇了他。”
“你依然借機勒索他,要挾翡翠城和南岸領,威逼他為你的常備軍擴編解決預算缺口。”
泰爾斯死死盯著凱瑟爾王,突然有一種明悟。
努恩,查曼,災禍……還是現在的凱瑟爾。
接敵,察敵,制敵。
不過又一場戰斗。
凱瑟爾王看著他,很久很久之后,才發出淡淡冷笑。
“你在浪費我的時間……”
“為什么?”
泰爾斯突然開口,打斷了國王。
“為什么非得是南岸?”
泰爾斯緩緩前傾,將鳶尾花的信紙推給對方,輕聲咬字:
“為什么,非得是詹恩,來為你提供擴軍的預算?來為你作出削減征召兵的呼吁?來為你打開兵制改革的門路?來為你拉動王國的戰車?”
國王目光一動。
“哼。”
凱瑟爾王冷笑道:
“因為他正好撞上門來,因為他愚蠢到向復興宮伸手。”
泰爾斯閉上眼睛,深呼一口氣。
“不。”
他輕輕睜眼。
“之所以是南岸,是詹恩。”
“是因為你別無選擇。”
泰爾斯定定地注視著鐵腕王。
“而你之所以別無選擇……”
但泰爾斯沒能說完。
“在你的人和你一起遭殃之前。”
凱瑟爾王面露厭煩之色,漸漸失去耐心:
“你就沒有別的廢話要說了嗎……”
轟隆一聲,卻是泰爾斯長身起立,咬牙切齒,重重捶響桌面:
“因為西荒!”
泰爾斯怒吼出聲,打斷了國王的話語。
那一刻,獄河之罪滾滾而來,助泰爾斯揚聲怒吼,聲震巴拉德室:
“西荒!”
王子的話音落下,聲音之大震得燭火搖曳,光影顫抖。
西荒。
聽見這個地名,凱瑟爾王的鋒利目光凍結在半空。
“陛下?”
門外傳來焦急的拍門和詢問聲:
“陛下?發生什么了?請回答我!”
但這一刻,室內的兩人,無論是泰爾斯還是凱瑟爾王,都無暇更無心去理會門外的聲音。
他們的眼神在空中相遇,如兩把劍刃交織在一起,摩擦間火花四濺。
“因為你的第一選擇、最優選擇,你預定好要為你拉動戰車的那匹馬,”急促的拍門聲中,泰爾斯一字一頓,用盡全身的力氣,硬生生地把這句話咬出來:
“本該是西荒。”
“而非南岸。”
那個瞬間,他的眼神化成最鋒銳的利刃,直刺凱瑟爾的雙眸。
砰地一聲,大門轟然開啟!
以次席先鋒官瑪里科為首的一隊王室衛士急切地搶進來:
“我就知道會出意外!保護陛下,拿下反賊——”
然而僅僅下一秒,王座上的凱瑟爾王就猛地扭頭,放聲怒吼道:
“滾出去!”
瑪里科的話戛然而止。
他望著完好無損而怒火滿溢的凱瑟爾王,頓時不知所措:
“陛下,我,我以為……”
但鐵腕王已經不再理會瑪里科,他只是緊鎖眉頭,死死盯著泰爾斯。
但泰爾斯卻笑了。
“父親,”王子深吸一口氣,越發篤定自己的猜測,不由露出笑容:
“何故動怒啊。”
凱瑟爾王收斂怒容,呼吸漸漸平穩,目光卻越來越冷。
“退下吧,瑪里科先鋒官。”泰爾斯坐回原位,還有空伸手整理自己的衣領。
這一刻,他雖然滿臉塵土,卻出奇地顯得優雅端正,氣定神閑:
“我們都是體面人,不是一言不合就弒兄奪位、弒君造反的北方蠻子。”
瑪里科咬緊牙齒,氣憤不已。
“順便一句,先鋒官閣下……”
泰爾斯的笑容明媚溫和,他把右手拇指和食指夾成直角,俏皮地對瑪里科做了個射擊的手勢:
“陛下很看好你喲。”
瑪里科登時一愣。
艾德里安隊長的手從后方伸來,按上他的后肩,不容反駁地將他拉走。
盡職的瑪里科這才意識到,璨星們的對話不能以常理度之。
大門再次關閉。
泰爾斯這才注意到,不知何時,窗外的夕陽已經徹底消失。
徒留夜色的寒涼。
“為什么?”
國王的聲音冷冷響起。
雖然只有一個疑問詞,但跟方才一樣,泰爾斯知道他要問什么。
“幾個月前,當我還在龍霄城的秘科總部里,頭疼著怎么逃回王國的時候,普提萊告訴我,營救計劃的背后,是星辰無數人日日夜夜的努力。”
泰爾斯的思緒飛回龍霄城,他幽幽道:
“于是我問他。”
“這值得嗎?”
“普提萊,”凱瑟爾王念叨著這個名字,眼中有神:
“普提萊·尼曼,他告訴你的?”
但泰爾斯沒有理會他。
他只是恍惚地沉浸在自己的過去里:
“整個星辰王國,從上到下興師動眾,成千上萬的將士深入荒漠,不計其數的官員前赴后繼,你甚至交出了王室直屬的刃牙營地,松開了掌控多年的西部戰線。”
“如此之大的陣仗和犧牲,就只是為了迎回一個已經在異國他鄉蹉跎沉寂了六年,無關緊要的人質王子。”
泰爾斯嘆出一口氣,回到當下,直視鐵腕王:“這值得嗎?”
“不錯的問題。”
凱瑟爾五世冷漠而不屑地盯著泰爾斯:
“卻有一個糟糕的答案。”
糟糕的答案。
泰爾斯噗嗤一笑,望向天花板,自嘲搖頭:
“當然不值。”
凱瑟爾王沒有說話,他的輪廓在不滅燈的照耀下飄忽不定。
泰爾斯舉起了手中的信紙
“六年時間,從吸血鬼到宴會,我被凱文迪爾兩番謀害。”
那一刻,他的眼里情緒復雜。
“一前一后,你都沒忘了向鳶尾花索償找補,賺得盆滿缽滿。”
“錙銖必較如你,分斤掰兩如你,精明算計如你,父親。”
“又怎么舍得興舉國之力,耗無數資財,失軍事重鎮,只為做一出虧本生意,來換取一個沖動、愚蠢、可笑、蹩腳的……”泰爾斯頓了一下,諷刺地吐出最后那個詞:
“兒子?”
聽見對方用自己的詞還擊自己,凱瑟爾毫不在意地冷哼:
“怎么,你是來向我哭訴的嗎?”
“兒子。”
泰爾斯輕嗤一聲,自嘲而笑。
“不,事實上,我在西荒時就隱約知道,你派兵前來,一定還有別的目的。”
泰爾斯的思緒回到遙遠的鬼王子塔:
“經歷了刃牙營地的混亂一夜,看過了傳說之翼的桀驁不馴,我以為你是想趁我回國的契機,狠狠敲打那些膽敢拿我作籌碼,索要刃牙營地和西部前線,跟你討價還價的西荒諸侯們。”
“以彰顯王權威儀,打擊地方勢力。”
下一刻,泰爾斯的笑容消失了。
“但我還是太天真,太稚嫩了。”
少年死死盯著國王:
“直到今天,直到這場御前會議。”
“直到這封信。”
火光幽幽,凱瑟爾五世一語不發。
但他看泰爾斯的目光漸漸變了。
“幾個月前,父親,你之所以集合規模空前的王室常備軍,進入西荒,與當地諸侯合兵一處。”
泰爾斯的眼神黯淡下來:
“并不是為了所謂的威懾北地、迎回王子,更不是為了所謂的奪回刃牙營地、敲打西荒諸侯。”
“而是為了一個更高、更大、更震撼,足以影響王國乃至世界未來的宏偉目標。”
那一瞬間,凱瑟爾王的目光卻前所未有地鋒利起來。
“是的,我低估你了。”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肅顏正色,直呼其名:
“凱瑟爾·璨星。”
“我更忘記了,你不是市井商賈,而是一國之君,你的所思所欲,不在一器一物,甚至不在一城一地。”
燈火飄搖,光影震動。
鐵腕王遠遠望著自己的兒子,卻像獵鷹盯著自己的獵物。
泰爾斯緊皺雙眉,感覺到前所未有的沉重與壓力:
“對你的形容,也不應該是錙銖必較,分斤掰兩,精明算計,而應是——”
泰爾斯咬緊牙齒,望著眼前的鐵腕王,就像望著此世最可怕的敵人:
“一意孤行。”
“貪婪無度。”
“敲骨吸髓。”
凱瑟爾沒有說話。
泰爾斯死死地瞪著自己的父親,正如對方的視線牢牢籠罩著自己。
一秒,兩秒,三秒。
“現在,約德爾。”
就在泰爾斯以為自己要承受不住國王的目光得時候,凱瑟爾五世的嗓音毫無感情地響起,傳向虛空:
“你可以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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