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爾斯表情難看地盯著那只黑色的戒指。┡Δ%*
屬于“毒藥皇帝”的凱旋。
他不知道該用什么情緒來面對這件事。
那場跌宕起伏、在最后精彩逆轉的決斗,那場可說關乎兩國命運的決斗,居然……
“所以,”幾秒后,他才艱難地道:“在決斗中,你就是……這樣‘凱旋’的?”
努恩王輕輕一笑,目光里露出狡黠和快意。
“如你所言,”他把剛剛泰爾斯的話,原封不動地還給第二王子:“畢竟,事關這么大的一個國家呢,萬一有個閃失怎么辦?”
泰爾斯的思緒一片混亂。
他剛剛在心底里、從那場決斗中建立起來的,那個豪邁、壯烈、年老卻不失英雄氣魄的努恩七世的形象。
轟然倒塌。
取而代之的,是一個老謀深算,狡計百出,在長桌后轉動著戒指的老國王。
“記住了,小泰爾斯,”努恩王意味深長地道:“一個國王,永遠不該頭腦熱,用沖動代替理智,只為快意而訴諸毫無把握的豪賭——你不僅僅是你自己,還是整個國家。”
泰爾斯沒有理會他的話,他的大腦此刻飛轉動著。
好半晌,泰爾斯才從震驚里回過神來,竭力從紛亂的思維里抓住幾條線索。
按照他一路上對北地的了解,這個秘密一旦泄露,就會讓努恩王成為萬人唾罵的標靶。
這足以毀掉沃爾頓家族的名聲,終結龍霄城的統治,乃至危及整個埃克斯特王國和所有北地人的尊嚴。
但是……
泰爾斯轉過頭,看著不言不語,表情復雜的努恩王,難以置信地道:“為什么告訴我?”
這難道不該是永遠爛在肚子里,帶進墳墓里的絕密嗎?
“你知道這個秘密有多嚴重嗎?”泰爾斯感覺自己的心跳加,不自覺地輕輕捏拳。
然而努恩王只是不慌不忙地看著泰爾斯,露出愉快的笑容——絲毫沒有把柄被人知曉后的嚴肅緊張。
“當然,”努恩王輕輕一嗤,毫不在意地道:“這是對北地之道最大的玷污,甚至是對神靈的不敬,對大公們的蔑視。”
“即便是最卑微的北地人,也會為這件事而不齒他們曾經最愛戴的國王——一旦新王即位,他更是可以用這個理由,將沃爾頓家族永遠驅逐出大公的行列。”
言畢,努恩王眼睛微瞇,表情深沉地看著泰爾斯。
“現在,你卻知道了這個秘密,不是么?”國王語氣玩味地道。
泰爾斯皺起眉頭,他頂著努恩王的目光,心里的疑惑和不安越來越深。
“努恩陛下,你,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那個瞬間,泰爾斯覺得眼前的老人像一個黑沉沉的漩渦,深不見底。
而他自己就像漩渦中的一葉扁舟。
幾秒鐘后。
“這是一份誠意。”
老國王淡淡道。
“誠意?”泰爾斯疑惑地重復了一遍。
努恩王舀起一杯酒,好整以暇地喝了一口。
“我給出了一個籌碼,”努恩王表情淡定,語氣從容:“而你只要握著這個籌碼,就隨時能讓沃爾頓家族萬劫不復。”
“什么意思?”泰爾斯心中的迷惑有增無減。
就在此時,努恩王的話鋒又是一轉。
“之前,你似乎跟尼寇萊提過,”努恩王沒有在意泰爾斯的表情,他輕聲道:“你配合我找出黑手之后,想跟我要點好處?”
泰爾斯眉頭一動,微微咬牙。
“這就是你所謂的好處?”泰爾斯有些艱難地反問道。
“當然不是,這怎么能算好處,”努恩王失笑道:“這只會讓你忐忑不安——尤其你還在龍霄城,在我統治范圍之內的時候——為了這個秘密,你會時刻擔憂自己的安危。”
泰爾斯做了一次深呼吸,只覺得口舌干燥。
他此刻的心情可謂如坐針氈。
“龍槍家族從不吝嗇,”老國王收起笑容,他的話只讓泰爾斯心中寒:“所以,昨天下午見過之后,你對自己的‘獎賞’還滿意嗎?”
泰爾斯猛地抬頭。
“昨天下午?”泰爾斯眉頭蹙緊。
“對,”努恩王神情深邃地看著他:“昨天下午。”
泰爾斯臉上的表情變了。
昨天下午。
他從議事廳里出來后,在英靈宮里迷路了,然后……
然后。
“怎么,你以為一個初來乍到的外國王子,”在泰爾斯難以置信的目光下,老國王撫摸著手上的戒指,慢慢開口:“能夠自由自在、不受約束地,在我的英靈宮里瞎逛?”
努恩王瞥視泰爾斯,眼中厲芒一閃:“還恰巧逛到了耐卡茹的藏書室?”
泰爾斯的心里咯噔一聲,木然地怔在原地。
“所以你見過我的孫女了,泰爾斯。”
下一秒,泰爾斯呆呆地坐在臺階上,聽著從容自在的努恩王輕聲道:
“你未來的妻子……”
“和王后。”
大廳里重新安靜下來。
泰爾斯呆若木雞地定在原地。
他的腦海里,出現了那個藏書室里的情景。
那位刁蠻任性,隨意打罵仆人的小公主,阿萊克斯·沃爾頓。
但隨之出現的,還有另一個印象更加深刻的身影——那個戴著黑框眼鏡的,滿臉灰塵,趴在地上看書的邋遢小女孩。
小滑頭。
努恩王沒有再說話,他不慌不忙地又喝了一口酒。
泰爾斯花了整整一分鐘,來理清當前的事態。
“為什么,怎么回事?”泰爾斯呼吸急促,他抬起頭:“你這是什么意思?”
努恩王輕輕吸了一口氣,抬頭看向大廳另一側的壁爐。
看向壁爐上的壁架,那把自英雄耐卡茹手中傳承至沃爾頓家族的猙獰兵器。
戮魂槍。
“在你向奧勒修他們所說的謊言里,至少有一句話說對了,”努恩王的雙眼里燃燒著不知名的情緒:“為了沃爾頓的延續……”
老國王轉過頭,鋒利的眼神定在泰爾斯的身上,表情堅定:
“我必須把賭注押在一個強者,一個未來的國王身上。”
泰爾斯臉色煞白,他的拳頭握得越來越緊。
他突然想通了什么。
努恩王沒有說話,他在等待泰爾斯的回應。
“沃爾頓家族正在死亡,”好一會兒,泰爾斯才默默出聲:“你想用聯姻的方式,逼著璨星王室和星辰王國,來保全龍槍家族的存續?”
“你想讓我和你的孫女聯姻,”泰爾斯不自覺提高了語調:“讓我,讓星辰王國來接過這個負擔?”
努恩王捏著自己的酒杯,望著那把戮魂之槍。
他輕哼一聲,似乎不以為然。
“不,”國王蒼老的嗓音重新響起:“我所給予你們的,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一個無從拒絕的籌碼。”
泰爾斯頓時一個激靈。
“想想看你們能獲得什么吧,”努恩王的眼底布滿了深邃和冰冷:“作為龍霄城大公家族的血緣姻親,星辰的至高王室……”
“從此得以插手埃克斯特王國的內務。”
那個瞬間,泰爾斯的心中一片冰寒。
“你和我孫女的后代,有一人將繼承沃爾頓的姓氏與權利,”努恩王語氣冷淡,像是在說著一件和自己毫不相關的事情:“而你,泰爾斯·璨星,你將做到合守誓者米迪爾四世和英雄薩拉兩人之力都做不到的事情。”
“你將成為星辰王國的至高國王……”努恩王面容不變,說出讓泰爾斯心亂如麻的話:
“兼埃克斯特王國里的第一領地,龍霄城的攝政。”
泰爾斯恍恍惚惚地盯著努恩王。
即便他擁有著與這個世界其他人都格格不入的記憶,即使他的大腦正瘋狂地運轉,面對這個消息,他也沒法立刻反應過來。
“而在此之前,”老國王的臉色前所未有地嚴肅起來:“你們如果還想握住沃爾頓家族這塊籌碼,還想用龍霄城來掣肘埃克斯特王國……”
泰爾斯頹然地吐出一口氣,接過努恩王的話頭:
“我和星辰王國,就必須竭盡全力,保證沃爾頓家族在龍霄城的統治和地位,保護龍槍家族不在埃克斯特消亡,對么?”
努恩王露出滿意的笑容。
“如果將來的新王打算用‘沒有男性繼承人’這樣的理由,來剝奪沃爾頓家族的權利,他就得掂量掂量,”努恩七世繼續道:“南邊那個西6之盾的態度——他動的是你們的奶酪。”
努恩王露出堅定的眼神:“你們需要做的,是彰顯星辰的存在,維持沃爾頓家族——哪怕只剩下一個小女孩,哪怕其他大公再怎么反對她——的統治,就能在日后收獲面對埃克斯特時的最大籌碼與優勢。”
“這還能同時加強璨星家族在國內的份量和地位,提高王室的聲望——鑒于你們目前的態勢。”
泰爾斯突然想起自己初到閔迪思廳時,基爾伯特用計謀為他定下與瑟琳娜·科里昂的盟約時,他們之間的談話。
“用利益的捆綁來爭取盟友,”泰爾斯無意識地低聲復述著基爾伯特的話:“這就是政治的精髓。”
“我還能再活個年,那時候星辰應該會初步恢復元氣,”努恩王贊許地點點頭:“在那之后,沃爾頓家族最后的直系后裔,我的孫女,你的妻子……”
“就交給你來庇護。”
泰爾斯久久沒有出聲。
聯姻。
星辰與埃克斯特。
璨星與沃爾頓。
“如果我說‘不’呢?”他冷冷地抬起頭,看著努恩王:“如果我不想被卷入這個危險的泥潭呢?”
“與龍共舞者,往往命懸一線,而且,”第二王子淡淡地道:“迄今為止,想跟我結盟的人,不是把我害得很慘,就是被我害得很慘。”
還有——泰爾斯想起詹恩·凱文迪爾在他出北上那一天,對他說過的話——與豺狼同船,必有覆舟之險。
努恩王凝視著他,碧色的眼眸里蘊藏奇怪難辨的色彩。
泰爾斯毫不示弱地對視著國王。
“這與你的意愿無關,”終于,老國王緩緩頷:“帶著國王手令的信鴉明天就會飛往永星城——由你的父親來決定這件事。”
泰爾斯不由自主地渾身一顫。
“如果他……我的父親也不答應呢,”泰爾斯咬著牙,聽見自己嘶啞的嗓音:“不答應把星辰帶入這個泥潭?”
“噢,這個啊,”老國王毫不在意地答出一句話:“我給了你‘凱旋’的秘密,不是么。”
泰爾斯瞳孔一縮,怔怔地看著他。
“星辰隨時能用這個籌碼來毀滅沃爾頓家族——這足以取信他,”努恩王用他蒼老而勁道十足的嗓音,緩慢地吐字:
“你現了一份寶藏,可能會顧慮那是陷阱而放棄它,但當你同時擁有毀滅它的能力時……你還會被自己的顧慮說服,選擇放棄它嗎?”
泰爾斯一時無言以對。
面對這樣一位埃克斯特國王,面對這樣的境況,縱然八面玲瓏如他,也產生了“招架不住”的感覺。
他的直覺也告訴他——凱瑟爾王一定會同意這樣的盟約的。
“但‘凱旋’這個籌碼的效力,會隨著你的死亡而逐漸褪色,”泰爾斯深吸一口氣,順著老國王的話說:
“使用‘凱旋’所帶來的利益會越來越小,相比之下,凱瑟爾……我的父親一定會更傾向于聯姻所能帶來的利益,傾向于更大力度地支持沃爾頓,確保沃爾頓的地位……”
“并收獲一根釘在巨龍國度內部的釘子,一改星辰王國在血色之年后的頹勢!”努恩王眉毛一挑,重新在酒桶里舀起一杯酒,灌進喉嚨。
“我猜,埃克斯特國內的貴族們不會高興的,”泰爾斯頹然道:“包括每一位大公。”
“當然不會——他們每個人都恨不得看著沃爾頓沒落。”努恩王放下酒杯,擦了擦自己的嘴。
“但我才是埃克斯特的國王,而我會為我們的合作清除掉最后的障礙,”努恩王冷靜地回答他:“龍霄城的役齡男人們,在未來幾年都不會平靜——解決掉倫巴,只是一個開始。”
泰爾斯瞬間想通了。
從尼寇萊的試探,到國王給他的所謂“考驗”。
說到這里,泰爾斯嘆了一口氣:“你早就把一切都算好了。”
“別把我與哪些蠅營狗茍,見不得人的陰謀渣滓們混為一談,”努恩王不滿地輕哼一聲:“這不是陰謀,而是——用一個遠東的詞來說——你無法拒絕的陽謀。”
“對,”泰爾斯垂下頭,一股難言的失落感從他心底升起:“所有這些算計、陰謀和陽謀……或者之類的什么東西。”
“你們都很擅長這個。”
就像他第一次在閔迪思廳見到那位凱瑟爾王時一樣,泰爾斯再次感受到,那種命運和選擇被他人牢牢操諸手中的無奈和無力。
那種隨波逐流,隨風飄蕩的無力感。
努恩王靜靜注視著他。
半晌,在火光的照耀下,老國王緩緩開口。
“你是個特別的孩子,泰爾斯,”努恩王嘆了一口氣,嗓音里露出明顯的滄桑感:“我能感覺得到——你同時有著蘇里爾的敏銳堅定,和摩蘇爾的不切實際。”
敏銳堅定。
不切實際。
“哼,多謝夸獎,”泰爾斯疲倦地回答,還輕笑一聲:“我想,你大概覺得后者居多?”
談起兩位亡子的努恩王,淡淡地吸入一口氣,緩緩吐出。
“你并不弱小,泰爾斯,即使你只有這點年紀,”老國王語重心長地道:“從我對你的觀察,和尼寇萊他們的回報中來看——你是個生存者,擁有成為一個強者的一切素質,但你需要的是時間,是磨礪。”
努恩王握指成拳,敲了敲自己的左心口:“以及一顆足夠堅硬、冷酷、毫不動搖的心。”
堅硬、冷酷、毫不動搖的心?
泰爾斯皺起眉頭,他再也忍受不住,張口問道:“你難道不會覺得累嗎?宮廷、國家、大公,陰謀、詭計、刺殺,所有這些……天知道什么鬼東西還在等著你。”
從紅坊街逃出來……一直到現在。
魔能師、血瓶幫、血族、鳶尾花、黑先知、六大豪門、埃克斯特……
一次次地面對惡意,面對危機,面對讓人心累的陰謀和算計。
縱然泰爾斯一次次地在期間掙扎過來,他也感覺,自己快到極限了。
這種生活的節奏,讓泰爾斯心力交瘁——連廢屋里的乞兒生涯,都沒有讓他產生這種“前路艱難”的感覺。
“我猜,”說到這里,泰爾斯猶豫了一下,還是脫口而出:“如果摩拉爾王子真是佩菲特所言的那種人,他也會覺得累吧。”
努恩王的表情緩緩僵住了,眼里翻滾著深沉的情緒。
場中沉默了幾秒。
“你感覺到累,這很正常,每個人都會累。”努恩王終于慢慢開口。
“可是對于我們而言,當你感覺到累,想停下來,甚至想放棄時,你就會感覺到……”他捂著自己受傷的肩膀,在疼痛中粗粗地喘了一口氣:“痛楚。”
“無論是被卷入浪潮,無力自主的痛楚,還是敵人見你軟弱可欺,所給予你的痛楚。”
努恩王抿起嘴唇,似乎在回憶著什么:
“那種深入骨髓的痛楚,把你重新推回厭倦的戰場,繼續在疲累與痛楚中來回,直到你習慣這一切。”
“這是我們生來就要背負的東西,不僅僅是我們,”老國王面無表情,繼續道:
“成為大公前,奧勒修曾經兩次被他的異母弟弟下毒;特盧迪達娶了一位山蠻部落領的女兒作妻子,只為他那貧瘠的再造塔開拓一塊嘆息山里的荒地;老禿頭萊科曾經為了維持財政,忍痛將自己的小女兒遠嫁康瑪斯,直到她凄慘地客死異鄉;羅尼在成為大公的當天親自下令,在領地上處決了六名飛揚跋扈的伯爵和子爵,都是他父親生前最信任的人;而倫巴更是當著所有人的面,把劍刺進同胞兄長的心臟,奪取大公之位的無情存在——但他們都一次次,在痛楚與疲累中歸來。”
“你也是么?從痛楚和疲累中歸來?”泰爾斯低垂著目光:“比如你的兒子?”
整整十秒,努恩王沒有說話。
“你知道蘇里爾嗎,我的長子,最有希望繼承這個位子的男人,”沉默過后,努恩王抬起頭,注視著那柄威名赫赫的戮魂槍:“他死在十二年前。”
泰爾斯微微一愣。
“阿萊克斯……小姐的父親?”他在猶豫中小心地問道:“我聽邁爾克勛爵說,他死在狩獵意外里……”
“不,”這一次,努恩王很快打斷了第二王子,他臉色鐵青:“意外只是我們的對外說法。”
泰爾斯微微蹙眉,再一次屏住了呼吸。
“在狩獵中,他死于別有用心的刺殺,”老國王語氣平常地道:“確切地說……”
“是來自你們星辰的刺客。”
聽到這里,泰爾斯猛地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