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后,泰爾斯無精打采地坐在英靈宮中屬于女大公的書房里,塞爾瑪則坐在他對面的書桌上,聚精會神地翻閱著手上的一本《卡希爾·葉落詩選》。
星辰王子微微低頭,吐出一口氣。
藏書室里帶來的震撼沒有持續多久,那本書上的一副示意草圖并不能給泰爾斯更多的訊息。
他只能猜測:凈世之鋒,作為一把可能飲用過巨龍鮮血的武器,它與體質奇特的自己產生了聯系和共鳴。
而這種聯系的中間橋梁已經越來越清晰了:
那個龍語名字。
但這并不是目前最讓泰爾斯煩心的事情。
“我去找過里斯班伯爵了。”
泰爾斯輕飄飄的一句話,把塞爾瑪的注意力吸引了過來。
女大公抬起頭,眼前一亮:“夏爾怎么說?”
泰爾斯撓了撓頭。
“里斯班說,關于自由同盟的事情,要等待祈遠城那邊正式來信,才好選擇如何應對。”
“但是放心吧,”星辰王子咧開嘴笑了:“里斯班對女大公繼續保持獨立和自主很有信心,他已經有了計策——努恩王的首相可不是尋常人物。”
塞爾瑪的嘴角微微翹起,昭示著女大公此刻的好心情。
“泰爾斯,謝謝你。”
泰爾斯聳了聳肩。
他回想起前天私下里尋找里斯班面談的情景,不由得暗自嘆了一口氣。
感謝您的關心,泰爾斯王子。女大公的事情自然有我們處理,但請勿要忘記,我們才是龍霄城的封臣,您畢竟只是客人,不是“主人”——過去不是,現在也不是,未來更不是。
當然,作為女大公最真誠的“朋友”,也請您不要有多余的想法和念頭,遑論行為——不管那是什么,這無論對您還是對女士,對龍霄城還是對永星城,都是非常不利的。
我很欣賞您聰慧早熟的名聲,所以很不愿看到您墮落成沉迷欲望的庸人,希望您好自為之,須知您的處境并不十分安全。
真是的。
泰爾斯閉上眼睛,用力地捶了捶自己的腦袋。
什么叫做“多余的想法和念頭”?
還有“沉迷欲望的庸人”?
夏爾·里斯班,一個六七十歲的老頭,一天到晚腦子里都在想些什么啊!
但很清楚的是:里斯班并不想接受他的援手,前首相大人的原話是“您的接近只會讓龍霄城蒙受不該有的損失”。
經此一事,泰爾斯認識到:顯然,他在龍霄城的不受歡迎程度已經有了新的突破,不但里斯班和尼寇萊,就連金克絲女士和兩位女仆這幾天看他的眼神也是怪怪的,害得泰爾斯連跟仆人們打招呼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哪個角落突然蹦出個拿刀的蒙面人,大喊“為了埃克斯特”向他沖來。
出乎他預料的是,對于王子主動卷入龍霄城的政治斗爭,以及他“為了友誼,決心幫朋友脫離不幸婚姻”的行為,普提萊倒是一副不慌不忙的樣子,只是那副一邊抽著煙斗,一邊歪臉笑著的“我懂的”表情實在是很讓泰爾斯揪心。
就連懷亞和羅爾夫的眼神也很讓泰爾斯有做賊心虛的錯覺。
“我們一點都不驚訝,你知道:少年總得經歷一些‘特殊事件’才能長大。”這是有一天,泰爾斯在跟著普提萊學習吟游詩的間隙,忍不住發問的時候,吐煙圈的勛爵壞笑著的回答。
為了這句話,泰爾斯克扣了犒賞日上原本準備發放給勛爵閣下的所有賞金。
書房里的泰爾斯搖了搖頭,試圖把回憶趕出腦海。
“對了,你對一會兒新來的老師有什么了解嗎?”塞爾瑪放下書本,疑惑地問道:“我聽說他是你那位有趣的副使介紹來的。”
“普提萊?”沉浸在回憶中的泰爾斯板著臉道:“他不是我的副使,我跟他不熟。”
塞爾瑪奇怪的眼神在他身上打了個轉,鼻子里無聲地哼了一口氣,又重新回到了書本上。
與此同時,書房外突然傳來了兩個人的腳步聲。
“噔,噔,噔……”
確切地說,是一個人的腳步聲,以及另一個人的……
“噔,噔,噔……”
泰爾斯皺起眉頭:這是木頭觸地的聲音,節奏紊亂,散漫而不經意,似乎是隨手敲出來的一樣。
但偏偏又很沉重。
就像……
書房的門開了。
金克絲女官走了進來,對著女大公和王子殿下微微一躬,然后禮貌而低調地退了出去。
女官身后的出現了一個瘦弱不堪的身影。
新來的客人微微佝僂著身子,拄著一根頗為老舊而厚重的拐杖,他把全身的重量都壓到上面,杖頭穩穩地點地。
“噔,噔,噔……”
金克絲帶上了書房的門。
王子和女大公連忙正襟危坐,看向來者:他撐著拐杖,一頓一頓地向書桌旁的泰爾斯和塞爾瑪挪來。
“抱歉,兩位先生女士,年紀大了——咳——這把破骨頭經不起折騰,”隨著客人傳來的是一把蒼老虛弱而干癟的聲音,中間還伴隨著一聲清嗓的聲音,仿佛不這么做他就說不下去話似的:
“從安倫佐到埃克斯特,一路上坐的馬車,差點沒把我的屁股都顛掉——小伙子們生怕我死在半路上,不得不放慢了速度。”
“到了龍霄城后,也整整休息了四天,才緩過勁來。”
泰爾斯先是看了一眼那根拐杖,不自覺地想起曾有數面之緣的黑先知,心里一陣不舒服。
王子排除掉多余的印象,他瞇起眼睛,打量著來者:
這是一個干瘦而矮小的老人,頭頂的白發稀疏,臉上的皺紋溝壑縱橫,似乎經歷了太多的風霜。
老人全身上下裹著——用這個詞是因為他的身材實在太干瘦,以至于看著就像是衣服掛在過小的衣架上——一身尋常的暗色外套,配著白色內襯和紅色圍巾,看上去跟一個店鋪里做買賣的尋常商人沒什么區別。
他的精神似乎不是太好,眼神迷蒙而渾濁,唯獨左眼戴著一片夾鼻的單片眼鏡,使得他的左目從正面看去顯得特別大,老人勉強掛著一副平淡溫和的笑容,法令紋聯動著皸裂的嘴唇上下顫抖,給人一種晚景凄涼的感覺。
看上去竟比里斯班和六年前的努恩還要蒼老——泰爾斯暗暗心驚——至少也有七十歲了。
普提萊和基爾伯特,是怎么請動這樣一位看上去情況不妙,朝不保夕的滄桑老人,不遠千里來到龍霄城的?
“日安,先生,”泰爾斯頗有些擔心地道:“我……聽普提萊提過新老師的事情,但他一直不肯說是誰。”
塞爾瑪呆呆地看著新來的老師,似乎也被對方的年齡和情況驚呆了。
“也許他是對的,這樣你們見到一個快入土的糟老頭子的時候,就不會太失望。”老人干笑了一聲,又向前一步的他似乎有些吃力,握著拐杖的右手微微一顫。
“不介意我坐下吧,你知道,”干瘦的老人看了看自己顫抖著的右臂,面帶嫌棄地緊了緊鼻子,搖搖頭:
“腿腳不好。”
顯然,他并沒有要征詢兩位——至少征詢女大公的意思,而是自顧自地挑了一張最舒服的皮椅,在上面坐了下來。
干瘦老人陷進了皮椅里,閉上眼睛松了一口氣,緩了好幾秒鐘。
泰爾斯和塞爾瑪面面相覷,面帶訝然,不知作何反應。
這就是……那位基爾伯特和普提萊都推崇備至的老師?
老人似乎慢慢恢復了一些體力,這才睜開眼睛,露出一個虛弱的笑容:
“不必擔心,我從小就體弱多病,看著很糟,但事實上,我比不少身強力壯的人們都要長壽多了,其中不乏身經百戰的彪形大漢。”
泰爾斯扯起嘴角,勉強露出一個笑容:“我聽說,您是基爾伯特·卡索和普提萊·尼曼的老師,他們承蒙您的教誨,才有今天的成就?”
干瘦老人微微偏頭,瞇起眼睛,好像在回憶。
“哦,對的,那兩個有趣的小子,小大人和搗蛋鬼,”老人頓了一下,似乎才想起來,他彎起嘴角:“很久以前啊,我還是個家庭教師的時候,教過的學生……嗯,他們似乎也在其中?”
泰爾斯挑起眉毛,再次和塞爾瑪不明所以地對視一眼。
“哦,對了!”老人眼皮一挑,鏡片里的左眼倏然睜大,看上去頗為嚇人。
他抽起右手的拐杖,把它放進自己的一雙膝蓋中央,雙手拄著它,微微一笑。
“作為開場白,我想,我們應該先相互自我介紹一下,”老人溫和地看著兩個面帶尷尬的學生,臉上的皺紋如波浪般卷起:“從我開始吧。”
“梅里·希克瑟,”干瘦的老人清了清嗓子:“來自龍吻盆地,安倫佐公國,長吟城。”
“但大多數認識我的人都喜歡稱呼我為‘老烏鴉’,當然,學生們一般都只敢在背地里這么叫。”
泰爾斯心中微微一動。
龍吻盆地。
那是……
“您來自龍吻學院?您是學士?”塞爾瑪眼神一亮,她興致勃勃地前探身子,好奇地看著新老師希克瑟:“我聽夏爾說過您的名望很高,有不少杰出人物都曾在您的……”
希克瑟先是哈哈一笑,然后有些唏噓地搖了搖頭,打斷了女大公。
“雖然我確實在龍吻學院掛職,”希克瑟鏡片里的左眼輕眨一次:“但不得不羞愧地說,我從來沒有獲得過學士資格——在外游歷各國時,都是靠偽裝同窗的一張學士資格證明,才勉強在貴族城堡里拿到一份家庭教師工作的。”
他的語氣稀松平常,雖然用詞如此,但明顯毫無羞愧之意,好像只是在說“出門忘了帶錢袋”之類的小事。
泰爾斯和塞爾瑪第三次愕然對望,雙雙眨了眨眼睛。
什么?
“老烏鴉”希克瑟向他們友好而俏皮地點了點頭。
“那么輪到你們介紹自己了。”
“女士優先,如何?”
塞爾瑪小嘴微張,有些反應不過來。
泰爾斯也有些懵懂。
過去六年,龍霄城的少男少女經歷過無數的北地家庭教師——刻板的、靈活的、嚴肅的、固執的、麻木的、和藹的、幽默的、裝模作樣的、兇惡萬分的……
但每位教師,都會在上課之前就知曉自己將要面對的是怎樣的兩位學生,他們見到女大公和王子的反應,也不像眼前這個自稱“老烏鴉”的老人一樣,至少不曾用如此毫不在乎的口氣,對他們說出自己曾經偽造證明而蒙騙過關的事實,也不曾一開口就這么隨意地讓兩位貴人“自我介紹”。
而且,他對他們的稱呼……
先生,女士?
這讓泰爾斯想起了六年前,在閔迪思廳里,基爾伯特也稱呼還未被承認為王子的自己為“小先生”。
想到這里,他的心里涌起一股思念。
“不必拘束,不用緊張……我不是來與你們為敵的——不像這個世上大多數的教師,”希克瑟注意到女大公的反應,他張開大嘴,露出一口雖然年邁卻依舊保養得很好的牙齒,隨性地哈哈大笑:
“龍霄城給付我薪資,可不是讓我來煩擾你們的,事實上,這只是一次非正式會面,如果不受歡迎,那我就權當是來北地逛一逛。”
逛一逛?
泰爾斯掠過他因體力不支而仍在微微顫抖的右手,蹙起眉頭。
老烏鴉呼出一口氣,笑瞇瞇地點點頭。
他溫和地看著塞爾瑪,右手搭在拐杖上,左手在右手背上輕輕拍打:“雖然我之前就聽聞了關于兩位先生、女士的頗多事跡,但其實我更想聽聽你們自己的聲音。”
看上去,老人的態度讓塞爾瑪放心不少,少女看了一眼泰爾斯,后者給她一個鼓勵的頷首。
“日安,希克瑟先生,我是塞爾瑪·沃爾頓,來自龍霄城……咳咳,是龍霄城的女大公,”塞爾瑪小心翼翼地道:“事實上,我很笨,什么都不懂,只會看書……”
希克瑟嘿嘿一笑。
“啊,女大公,看到您真是親切,哈哈,至少,我們有顯而易見的共同點。”希克瑟眨了眨眼睛,微笑著戳戳自己鼻梁上的單片眼鏡。
塞爾瑪扶了扶夾鼻眼鏡,微微翹眉,嘴角上彎——泰爾斯知道,這是她想笑又強忍著的表情。
老烏鴉搖了搖頭,轉向另一個人,左眼在鏡片里微微睜大:“你為什么不坐近一些呢,泰爾斯?”
正在觀察著兩人互動的星辰王子頓了一下。
“不必表現得像個刺猬——你也許總是麻煩不斷,但不會是今天,不會是在這里。”希克瑟點了點拐杖,略帶深意地看著泰爾斯。
泰爾斯瞪著眼睛,看著這位新來的怪異老師,喉嚨滾動了一下。
“日安,先生,”他最終還是禮貌地把椅子向前移動了一些,稍稍放下審視的目光,點了點頭:“我是泰爾斯·璨星,在此期待您的教導——感謝您接受了普提萊的邀請,不遠千里前來為我們授課。”
“嗯,泰爾斯,”希克瑟深吸一口氣,鏡片里的左眼盯視著泰爾斯,聲音有些虛弱:“璨星,很好。璨星,果然如此。”
泰爾斯微微一怔。
“對了,授課!”老烏鴉沒有再啰嗦,他輕拍著自己的手背,嘆了一口氣。
“你們一定很奇怪,這么一個古怪的糟老頭,到底要教你們什么,能教你們什么呢?”
面對著兩個學生好奇而審視的目光,坐在皮椅里的干瘦老人把背部抬離椅背,抬起頭來。
“我想過這個問題:即使在我所教過的諸多學生里,你們也不能說是最平凡的那一類。”
泰爾斯和塞爾瑪都認真地看著這位老師。
說實話,無論是基爾伯特信中“他是我此生第二尊敬的人”這樣推崇備至的評價,抑或是普提萊看似漫不經心實則用心賣關子的介紹,都讓他對這位初見之下,頗有些奇特的“老烏鴉”有了滿滿的期待感。
希克瑟一巴掌拍上手背,哈哈一笑。
“事實上,我也想不出能教你們什么。”
“所以我最后決定了,讓教學什么的見鬼去吧!”
在兩個學生驚訝萬分的眼神下,干瘦的老人隨意而輕松地道:“我們今天嘛,就來聊聊天好了。”
聊……聊聊天?
第四次,泰爾斯和塞爾瑪釋放出震驚而難解的目光,看了彼此一眼。
這是什么……
“很有趣啊,不是么,你們一者是龍霄城的最高統治者,”希克瑟感慨道:“一者是古老王國的繼承人。”
“一男一女,卻機緣巧合,坐在同一個房間里,面對著同一個糟老頭子。”
“那我們就來聊聊,跟你們兩者都有關的話題如何?”
王子挑了挑眉頭,他看了看自己的筆記本,默不作聲地把它合上,推離手邊。
老烏鴉皺起眉頭,似乎在深思,他的目光不斷地在不知所措的少年和少女之間游移:“嗯,與北地人和星辰人都有關的話題……讓我想想。”
希克瑟眉頭一動,臉上的皺紋又是一陣波動。
“哦,有了,”老人和藹地看向塞爾瑪:“女士?”
塞爾瑪連忙禮貌地點頭回應:“希克瑟先生?”
外號老烏鴉的老人看似滿意地頷首,然后向著一邊的泰爾斯伸出手。
王子微微一驚。
“這是泰爾斯,”希克瑟鄭重其事地道:“泰爾斯·璨星。”
“啊,我知道。”塞爾瑪有些摸不著頭腦。
希克瑟嘆了一口氣。
“沉著,冷靜,警醒,俊秀、眼神銳利的星辰王子,帶著一雙有趣的灰色眼眸,卻在命運里背負著一個古老王國的興衰……”
“在目不可見的黑暗漩渦里掙扎和奮斗。”
泰爾斯眉心一顫,
這位老師,他的用詞,有些……
塞爾瑪忍不住看了第二王子一眼,目光里有著擔憂和憐憫。
他淡淡地道:“所以,塞爾瑪·沃爾頓,身為龍霄城前所未有的女大公,青春、年少、躁動,地位微妙又活力四射的北地女孩,你……”
下一秒,只見他們溫和的新老師,來自龍吻地的梅里·希克瑟,笑瞇瞇地向一臉迷糊的女大公問道:
“喜歡他嗎?”
那一刻,少女手上的書本重重地摔落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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